迟宁自觉从小到大,从未薄待过顾凌霄。顾凌霄却跟他说什么离开师门,饶是迟宁冷心冷肺久了,也忍不住伤怀。
叹了口气,迟宁的声音有些累:“你既然已经发誓,别人问起你离开的缘由,我会说,你是回摇光殿替我拿东西了。回去罢,歇一歇。”
顾凌霄知道刚才的话说狠了。明明有千万种法子打消迟宁的疑虑,他偏选了最恶劣的一种。
迟宁往门口走去,正巧遇见述风一行人:“我为顾凌霄作保,此事非他所为。”
***
解九泽办事很快,霍柳的事很快协调出结果。
这事是霍柳擅闯藏书楼有错在先,霍柳身亡,千叶派那边虽愤怒,但找不到他杀的证据,只能悻悻作罢。
林攸之这次来没讨到什么好处,反而折了一位能干的弟子,他心中郁结,没再待多久就带着弟子们告辞离开了。
因为这段插曲,迟宁和顾凌霄的关系像夏末秋初的天气一样迅速冷下去。
迟宁先是去闭关十日,期间顾凌霄见不到他,好不容易等到师尊出关,师尊态度淡淡的,顾凌霄也没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今日顾凌霄终于打定主意要去师尊面前晃悠,道歉的话昨晚反反复复背了半宿。
他端着药走到迟宁房门口,不料青鸢叫起来:“有人闯房门啦。”
“怎么叫闯,”顾凌霄示意青鸢噤声,“我是他徒弟,来关怀师尊。”
青鸢往前跳几步,绿色的眸子打量顾凌霄。
它已经眼见着顾凌霄晚上进门好几次了,有一次还彻夜没出来。好像迟宁更加能容忍顾凌霄些,但这人有什么好,光秃秃的,和灵鸟一点都不一样!
青鸢打量片刻飞走自己去玩水了,于是顾凌霄顺利地推门而入。
迟宁正坐在藤椅上,背后的发丝滑落一缕在胸前,手指掀起书页正欲翻过。
前几天立了秋,连续降了几天秋雨,天气骤然冷下来。
普通人遇见降温不过加件厚衣物,迟宁却是披上了毛氅。灰蓝色的大氅系在肩头,把迟宁的皮肤衬成霜白的冷色。
他像刚落下的柔软新雪,让人想要珍之重之,为了不让新雪融化,可以去射下金乌来。
顾凌霄一见到这样的迟宁,把所有道歉的话全忘光了。
迟宁今日是约了沈秋庭的,抬眸看见顾凌霄时有些讶异。
顾凌霄把托盘放在师尊身旁的案几上,语气有些硬:“喝药。”
迟宁喝完了药,见顾凌霄站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问:“还有别的事?”
“嗯。”顾凌霄应了一声,接下来却没声了,站在原处像哑巴在地上生了根。
“一会儿还有人来。”迟宁把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旁敲侧击下逐客令。
迟宁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之前和徒弟的龃龉早已忘得七七八八。
年轻人容易冲动,顾凌霄气头上的话迟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给忘了。
如果真要说还对争吵有什么印象,迟宁就是觉得对顾凌霄太纵容了。应该让述风把他带走做调查,吓一吓他。
顾凌霄纠结半晌终于出声:“师尊是讨厌我了吗?”
迟宁不知道顾凌霄心里拐了几道弯:“……不讨厌。”
“那师尊喜欢我?”顾凌霄音调上扬,黑溜溜的眼珠带着光。
“……也不是很喜欢。”
顾凌霄一根筋地想博好感:“师尊腿疼吗,我给师尊揉揉腿?”
“不疼。”
“师尊肩酸吗,我给师尊捏捏肩?”
“不酸。”
“那你腰……”
话没说完,就被一道敲门声打断了。
被师尊连回了五个“不”,准备已久的讨好还被打断了,顾凌霄的头耷拉下来:“师尊果然还约了别人。”
迟宁不知道顾凌霄在别扭什么,小徒弟拧巴的样子很想让人去哄哄。
迟宁所座的藤椅不高,伸直胳膊也摸不到顾凌霄的发顶,只得在他毛茸茸的后脑勺揉了揉:“闹什么脾气呢。”
第25章 灵力交缠
迟宁给小徒弟顺了顺毛,朝门外说了声“请进”。
沈秋庭提着药箱推门而入。
顾凌霄知道师尊要诊病,他不便留下,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迟宁看顾凌霄颇为委屈,走几步还要回过头来看他。
那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些像……闺怨?
迟宁被自己的想法惹得发笑,心想都怪这几天听萧镜讲世俗话本子听多了。
他那好友性子跳脱,这次来不知怎么又爱上了看话本。萧镜自己看还不满足,看到喜欢的非要塞给迟宁,让他也看。
迟宁把衣袖推上去一点,露出道细瘦的腕子:“有劳秋庭了。”
迟宁素日性子冷淡,但今日陷在大氅里,眉目舒展,给人一种柔软又懒散的感觉。如果沈秋庭没有看错,刚刚迟宁还笑了一下,笑意很浅,须臾便逝去。
沈秋庭看得晃了神,好半晌才慢吞吞移开视线,伸手去搭迟宁的手腕。
像摘骤雪里的梅蕊一样,小心翼翼。
沈秋庭诊好脉,把方才用过的东西一一放回药箱里,听到迟宁说:“我吃了你上次给的药,感觉身子轻松了许多,夜里也能好眠了。”
往年这样乍寒的天气,都会让迟宁支离破碎的灵脉雪上加霜。浑身无一处是不痛的,四肢百骸都像被锐器凿击。
夜里疼得睡不着,坐起身子熬到天亮都是寻常事。
沈秋庭收好了药箱,温声答道:“从前萧前辈给开的药是好,药材珍稀难得,但药性太猛太烈。如今您灵脉破损脆弱异常,不能承受那猛烈药性,往往十分药性只有一分起效。”
迟宁觉得沈秋庭所言有道理,萧镜擅长医重症急症,开药方时追求见效快。但迟宁这病绵长熬人,久久难医,是个缓症。
迟宁点头:“劳烦你给我开个药方。”
沈秋庭坐到迟宁的书案前,取张雪白宣纸铺开,蘸墨落笔,神思流畅,毫不停顿地开起方子来。
迟宁打量着沈秋庭,觉得这孩子也养得好。
他从前怀疑沈秋庭,总认为这位师侄怀着别的心思。可几次试探下来,沈秋庭非但没有露出破绽,上回还在岁和殿外救了他。
沈秋庭是对他以德报怨。
此时沈秋庭道:“上次岁和殿外袭击仙尊的歹人,我让刑鉴司的同门查了。他们查清了实情,卷宗不日就会送到摇光殿。”
“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所求,我会替你做到。”
迟宁许完诺,转而又想到自己残破的身子骨,自身尚且难保,不知能苟活到几时,又怎能这样言之凿凿答应别人。
他补充道:“迟某会尽全力。”
迟宁重诺天下皆知,沈秋庭惊喜道:“多谢仙尊。”
***
夜里迟宁沐浴完,半湿着头发窝在藤椅里。他面前是只小火炉,上面架着酒壶温酒。
炉里跳动着橘黄色的火苗,火焰舔抵着酒壶底,酒液不断被加热,咕噜咕噜起了一连串的泡泡,香气散逸到空气里。
柔和的氛围里,门外的青鸢忽然叽叽喳喳起来,迟宁竖耳一听,它果然又是和顾凌霄对话。
这青鸢太好说话了,次次都放顾凌霄进来,卧房的门槛都要被顾凌霄踏破。
喝了口温酒,热辣的感觉顺着喉头滚进胃里。于此同时,迟宁想,他会不会把顾凌霄养得太粘人了。
小徒弟在外面的时候还算沉稳,但一回到摇光殿就黏糊糊往他房里钻。
迟宁前段时间闭关就是想躲开顾凌霄一阵,可也只是躲了那么一阵。刚出关,徒弟就又摇着尾巴凑了上来。
他养宗岱也没养成这个样子啊……
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顾凌霄一进门,看到迟宁抿着唇瞧他,眼里写着六个字:你怎么又来了?
顾凌霄选择视而不见,笑嘻嘻坐到迟宁旁边:“师尊做什么呢?”
“温酒喝。”
迟宁喝光了一杯酒,想起自己下午有本书未看完,想找来接着看。
他从藤椅上欠起身,绒氅内的衣物系得松散,一倾身子,领口歪斜,露出一片被炉火映成暖白色的肌肤来。
藤椅旁的小几上放了一摞书,迟宁找了许久也为未找到,倒是被顾凌霄盯着衣襟看了许久。
顾凌霄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把迟宁按回椅子上:“我、我帮师尊找。”
他拿起手边的一本,翻开想给迟宁看,却无意间瞟见了那一页的第一行字:
强悍将军俏书生,他是重权在握的将军,偏爱上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新科状元……
顾凌霄瞪大了眼:“师尊爱看这些???”
迟宁有些懵,待看清了书里的内容,他惊得咳起来,呛红了眼尾。
这书当然不是他的!
萧镜好不正经,怎么什么书都往他屋里放。
顾凌霄思维要发散到九天之外:迟宁每天看的书都是这样的话本子,话本上好像写着男子相恋,那迟宁会不会?
“师尊,你……”
迟宁没给顾凌霄说完话的机会,他把书本从后者手里抽出来,合上了,放进怀里。
随后又觉得放在怀里更不合适,这话本子成了个烫手山芋,被迟宁拎着封皮一扔,丢进了炉里。
纸页被烧得卷起来,慢慢燃成了灰。
顾凌霄觉得迟宁是在毁尸灭迹,他诚恳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迟宁:“……”
“我没看过,萧镜非要拿一堆来给我解闷。”
“真的假的?”顾凌霄惊诧,“你还有不止一本?”
迟宁:“……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我没看过。”
顾凌霄拿起第二本,这回不是什么话本子了,上面写着灵力相容,神魂交融等字眼。
迟宁看顾凌霄竟然在看《灵修》一书,急道:“你,你还我。”
“师尊,这方法能根治你的病。”顾凌霄觉得奇怪的知识增加了。
迟宁并不赞同:“灵修之法失传许久,这本书也只是萧镜在他师祖那儿偶然找来的孤本。”
双修之法分为两种,一是肉.体交缠,二是灵力融合,彼此滋养灵脉。
第二种方法对修为的提升不如第一种,而且灵修的双方也需要足够亲密,这样才能让灵气交融。灵修费力多,也不如实打实的缠绵效果好。
所以长年累月的,使用灵修之法的人越来越少。
顾凌霄却是不管不顾:“若能治好师尊的病,什么风险我也愿意试一试的。”
“这……”迟宁发现徒弟主动把灵修的活揽了,他脸皮发烫,“这关你什么事”
第26章 一起灵修好不好?
铜炉里发出木材燃烧的哔剥声,火花迸溅,屋内的气氛渐渐升温。
顾凌霄读着书中的内容,越读越口干舌燥。
灵修是件挺难耐的事。放任别人进入到灵脉中,对有些人来说,这比进入肉.体更加私密,更加难以接受。
同意与人灵修,就是愿意让别人的灵气大量进入到自己体内。这相当于把最脆弱的地方袒露了出去,甘心做那涸辙之鲋,刀尖鱼肉。
顾凌霄攥了攥拳头,心想,迟宁可以跟人灵修,但灵修的对象一定得是他。
“师尊的事就是我的事。”顾凌霄道,“师尊一直都知道吧,无论是桑都果,还是每日的药,效果都是稳定你的灵脉不再恶化,不能使你痊愈。”
“多年前解峰主就说双修之法,当时你就不允。现在又过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了灵修之法,比双修温和些,两全其美。”
迟宁掩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我不求痊愈,能这样稳定下去已是幸运。”
无论是身修还是灵修,迟宁都不想要。
他自觉性子冷,不讨喜,不愿意和别人有这么深的牵扯。
从前郁峤各方面都很合适,迟宁也没有应允。现下连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迟宁就更不可能花心思去想灵修的事。
顾凌霄把迟宁的态度看在眼里,觉得师尊是讳疾忌医,不拿身体当回事:“林攸之当着满大殿人的面挑衅您的时候,您就不想真刀实枪和他比试一场?”
“踏鸿剑沉寂多年,再未有当年风采,师尊就甘心剑无良主?”
顾凌霄的话,字字都往迟宁心上戳,撕他最碰不得的那道伤疤。
迟宁单薄的胸膛明显起伏起来,凤眸里有三分愠怒。
他从未动心,怎能和随意和人双修。这样和道侣相处,岂不是身躯痴缠而心不在焉?
解九泽,萧镜,乃至顾凌霄都这样劝他,他们中没一个人认真考虑过他的感受。
迟宁声音冷淡:“这不需要你管,你走。”
顾凌霄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迟宁:“师尊赶我走,那灵修之法要和谁一起事?”
他眉目冷厉:“是郁峤,还是这几天你青眼有加的沈秋庭?”
“跟谁都好,与你无干!”迟宁赌气道。
说罢,迟宁欲从软塌上起身,却被顾凌霄按住肩膀压了回去。那一双大掌用力颇重,迟宁被按得痛了,拧眉看顾凌霄:“你疯魔什么?”
顾凌霄盯着迟宁看,目光又凶又执拗。
迟宁闭关,他惴惴不安等了十日。期间千思百想,怕师尊对他有了隔阂,师尊出关待他一如往常,可顾凌霄反而不满足,想贪图更多,想更进一步。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见了顾凛一面,心思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