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低沉或尖锐,蛰伏在夜色里,迟宁恍惚觉得他身处上古兽世。
迟宁并不想听顾凛提及顾凌霄不受祝福的出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替迟仙尊不值,这样的孽种,不怕养虎为患。”
“与你何干。”
“我好心提醒罢了,听你之前所说,并不知道顾凌霄和炎北有过往来。他隐瞒了你许多。”
迟宁警惕:“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顾凛发现,提起顾凌霄的时候迟宁的情绪会有明显起伏,凤眸微瞪,嗔和怒都写在眼角。
像给画中的人物上了色彩,鲜活又漂亮。
莫非两人关系不一般?
顾凛这段时间忙于训练下属,根据顾凌霄的血液培养更强的作战工具。倒是放松了对簇玉的监视。
是时候派人去仔细调查了。
“确实,是你们的事。但如果我告诉你,他要杀你,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平静?”
迟宁攥紧拳头,直接发出轻微的响。
顾凛:“他答应了,答应杀你。但似乎办事不利,毕竟你还坐在我面前。”
顾凛特别喜欢迟宁身上纯净的灵气,魔族所缺乏的东西,就要毁灭。
迟宁想起在重明镇,顾凌霄辨认出噬灵术,还知晓破解之法。
这不是顾凌霄该知道的东西。
迟宁询问过顾凌霄缘由。
顾凌霄固执地不肯给他答案。
迟宁心如刀割。
“你对他抱有什么期待?人类最为狡诈,他还是那个城府深沉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两面三刀,表面正派,背地里不知刷什么花招。魔族的血脉,最适合练魔族功法。”
“如果能走捷径,谁愿意用正道的修行方法,三百年了,无一人能飞升。”
说这句话时,顾凛眼睛死死盯着迟宁,言辞专门说给迟宁听。
世人都说迟宁惊才绝艳,修为早早突破化神期。
奈何许多年止步不前。
迟宁忍受够了:“放我回去。”
“你想通了?”顾凛盯着迟宁,眼底兴味更浓,“炎北王宫,不比簇玉大殿差。”
迟宁抬眼,抽出手腕上的灵犀,一只金翅凤凰向顾凛飞去。
顾凛没想到迟宁能这么狠,能用灵脉召唤法器。
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万斤巨石压在背上,顾凛一时动弹不得。
鲜少有修士敢这么做,仅有的几次也是在决斗场上,生死存亡关头。
凤凰呼啸盘旋,两只利爪在顾凛的肩膀上抓出深深血痕。
“今日我死,帐外的人都要陪葬!”
“你下次还能杀我,但那五百条人命,被斩首就再难复活。”
迟宁犹疑了。
他们是勇士,是英雄,当回到故里。
迟宁喉头腥甜,闭了闭眼睛,说:“你下令放人,我饶了你。”
五百战俘,大部分都负了伤,没有战马,这么多人根本走不快。
迟宁举着火把,策马走在人群最后面。
迟宁对顾凛的禁制只能维持一刻钟,
羽箭贴着耳廓划过,刮出一道血丝。
喊啥声和火光越来越近。
他就知道顾凛不会轻易罢休。
“走快些!”迟宁在身后架起阵法,催促眼前的人。
身后的敌人穷追不舍!
“潘云鹤!开城门!”
堪堪望见城墙,迟宁便大声通知。
潘云鹤一直守在城墙上,大喜,下令放铁锁。
每一个人都进了城。
迟宁收阵法,最后一个纵马入内。
城墙边很热闹,人们团聚着,欢欣雀跃声和恸哭声相混杂。
潘云鹤神情激动,“迟仙尊,你就是上天派来保佑我们的神明!”
喉头翻涌着血腥气,迟宁说不出什么。
潘云鹤看迟宁成功返回面色还是淡淡的,还以为他不开心:“您怎么了?”
“有些累,”迟宁喉结滚动几番,艰难道,“跟他们去叙叙旧吧。”
踏着朦胧月光,一人一马往统帅府去,城中百姓都围在城门附近欢聚,巷陌显得格外寂静。
战马走得很平稳,慢慢的,迟宁绷紧挺直的肩背终于弯出了弧度。
提了很久的力气卸下,迟宁棉絮一样摇晃着,失去平衡。
迟宁坠下马去,摔在雪地里。
大概是疼的吧,但迟宁感受不到了。
灵脉的痛楚让他几近麻木。
口中呛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来,殷红色晕在雪地里,开出红梅。
没力气起身,迟宁索性仰面躺在雪地里,枕着冰雪,正对上夜空中的皓月。
马儿停下脚步,低头来嗅迟宁的气味。
迟宁费力地抬了抬手,摸它的鬃毛:
“我们歇一会,歇一会再走。”
马儿通人性,转头轻舔迟宁的掌心,留下一片温热潮湿的触感。
迟宁虚弱到五感尽衰,他根本没听见脚步声,只感觉头顶的月光暗了些。
身边出现了一个人。
“起来。”是沈秋庭的声音。
“不想起来。”迟宁嗓子很哑,听了沈秋庭的话,手指动都未动。
迟宁眼前模糊,只看到月亮虚虚的轮廓:“快十五了吧,月亮只缺了一小块。”
沈秋庭答:“今日十二。”
“快了。”
“什么快了。”
迟宁弯了弯嘴角,摇头不语。
沈秋庭不由分说拉着迟宁起身。
“迟宁,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只有那一个时辰不再城里,你竟然蠢到答应去解救战俘。”
“你每次都去送死,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慈悲,胸怀苍生,没了你就会昼夜颠倒,谁都活不下去,是不是?”
“不是……”迟宁垂着眼皮,又咳了几声。
人世间滚一遭,无奈的事太多了,很多时候,迟宁都不是自己。
是迟仙尊。
好像只有顾凌霄叫阿宁时,迟宁才真的会把一切都忘掉:他是迟宁,并非仙尊。
顾凌霄是他的盾牌,但现在。
迟宁赤手空拳了。
迟宁低着头,很熟练得消化掉了这点伤感。
“你跟我走。”迟宁听见沈秋庭说。
这不是沈秋庭第一次要带迟宁走。
重明镇里,琴弦断绝,沈秋庭一败涂地,仍然对迟宁说“跟着我走”。
上次迟宁冷言冷语,这次回应了一句沈秋庭的天真:“走哪儿去?你愿意隐姓埋名?”
“我没什么可要的。”沈秋庭扶着迟宁,“哪里都可以去,你不喜欢冬天,我们就去南方,找个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的地方。”
他永远做好抛下一切带走迟宁的准备。
迟宁抬头看沈秋庭,长睫轻轻眨动,眸里没有一点欣喜的波澜。
沈秋庭还想说什么,但话语被冻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很明显的,迟宁不愿。
“抱歉,我实在担不起你的心意。”
迟宁轻声道:“我活不久了……”
“我不会让你死,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沈秋庭道。
指腹碰了碰迟宁颈上淡青色的血管。
吻向迟宁的颈侧。
第59章 登仙殿,妄天尊的怒火
“我真的看不懂你,沈秋庭,你不站在我这边。我没立场劝你回头,你也没资格带我走。”
既使脖颈没有被沈秋庭碰到,迟宁还是抬起衣袂蹭了蹭,直到那块皮肤泛起红来。
迟宁往后退了几步,背磕到墙上,眉头皱了皱。
简直让沈秋庭发疯。
“顾凌霄叛逃了!”
“叛逃出簇玉,身份也已经暴露,成为人人喊打的魔族余孽!”
“他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接受我?”
这一日迟宁反复听人提起顾凌霄的名字,他们都在渲染顾凌霄的坏,说顾凌霄心思深沉,最罪无可恕。
但迟宁想亲眼看看小徒弟,他谁的话都不信。
沈秋庭百折不回,也忍受不了迟宁次次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
迟宁索性把话说狠:“我末路穷途也不会选择你。”
空中响起尖锐的鸣叫声。
那是炎北特有的鹰,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在离两人很近的房顶上。
迟宁:“它是叫你回去。”
沈秋庭面露难色。
“鹰爪戴了金环,是最高一级的指示吧。你不听那人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迟宁抓住了沈秋庭的软肋。
沈秋庭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他真的愿意为自己放弃前途?
最终沈秋庭还是走了。
没人注意到,黑暗中,长街尽头的墙后藏了一道人影。
确定迟宁安然无恙后,黑影利落地很快消失无踪。
回到统帅府,迟宁栽倒在床上。
刚重生时总会做梦,关于上辈子的浮光掠影。
但迟宁很抵触上辈子的事情,陷入这样的噩梦时会强迫自己很快醒来,久而久之,这样的梦越来越少。
在梦境中见到妄天尊时,迟宁有些怔忪。
炎北王宫废墟上建成的登仙殿,极冷,檐上的落雪永不融化,一层一层冻得密密实实。
迟宁照例不能出门,像被囚在潮湿角落的青苔。
听到侍女说今日是除夕,迟宁没什么反应,“不用准备晚饭,我吃不下。”
侍女的下一句话是,妄天尊要过来。
迟宁半阖着的眼眸缓缓睁开:“知道了。”
顾凌霄傍晚才来,高大的身躯站在屋内,原本空荡的房间顿时显得逼仄。
晚饭时,一道又一道的菜肴流水似的被端上来。
迟宁对着一大桌子食物,胃里作呕,只慢慢夹着面前的一盘菜。
迟宁很久很久没有和顾凌霄这么相处过,心平气和,顾凌霄罕见地没有发怒,没有争吵。
省了迟宁辩驳的力气。
这一餐吃到尾声,一位属下进来向顾凌霄低声说了些什么。
顾凌霄目光一挑:“沈秋庭,他来干什么?”
那下属摇头。
“不见。”顾凌霄说。
想了片刻,他叫住正欲出门的下属,“告诉沈秋庭我的命令,让他去南边巡查,半月之后再回。”
迟宁的筷子磕在碗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道响。
“我有些不舒服。”迟宁兀自起身走了。
迟宁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个干净,喉头里全是酸和苦。
吃过晚饭,迟宁去洗浴,顾凌霄来这里没别的事,要么是想到了新的折磨他的手段,要么是疯狂做.爱。
或者两者兼有。
迟宁湿着长发走了出来,他背上的鞭伤还没好,洗浴时被热水浸得胀痛。
今夜恐怕会很难熬。
顾凌霄却似乎失了兴味,坐在书案前,翻阅下面的人传上来的奏文。
迟宁不知如何是好。
去睡觉怕惹顾凌霄发怒,枯等着又显得讨好似的贱。
“你……”迟宁犹豫着开口。
顾凌霄抬头看他,深紫色的眸子里没有情绪:“今夜守岁。”
那就守岁。
迟宁蜷在藤椅上,身上搭了个厚绒毯,一点一点消磨时间。
他没什么困意,失眠整夜已经成了常态。
当清醒和睡眠没了界限,迟宁总是思绪混杂,这是他被锁在登仙殿的第几个年头?
他想不起来。
窗外是极黑的夜空,光亮全被湮灭。
星子化作陨石从长天坠下,陷在土里,不再发光。
登仙殿是大而空的,顾凌霄把建筑盖的华丽敞亮,却没几个人居住。
如果突然热闹,就是妄天尊对外作战,带了俘虏回来,要被斩杀。
迟宁想簇玉的烟火了,彩色的,极尽绚烂。
顾凌霄依然提笔处理奏文,仿佛拿迟宁当空气。
藤椅旁边的几案上放了糖果点心,几案木腿处搁了个炭盆,迟宁身子逐渐暖和起来,拿了颗糖放在舌尖,让他自然融化。
也不再去注意顾凌霄。
迟宁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脑子还迷糊着,迟宁在藤椅上睡得不舒服,肩膀疼,他略微直起身,动一动姿势。
妄天尊放下最后一本奏文,看迟宁。
因为姿势一动,迟宁压在背后的长发散下来,从藤椅沿落下去。
发尾恰垂在炭盆里。
微弱的哔剥声后,冒出淡淡的焦糊味。
迟宁再去捞发丝已经来不及,发梢卷着,枯草一样的黄。
他还撒癔症,半撑着身子没反应。
顾凌霄走过来,挺不耐烦地说:“你是撞坏了脑子?”
“剪了就好。”迟宁慢半拍回答。
顾凌霄一手拢住被烧坏了的那把青丝,另一只手拿了把短刀,缓缓削去发梢。
被削去的头发短了一指,再散回肩上时,原本的一头乌发显得参差。
顾凌霄面色不悦地把炭盆端出去。
迟宁摸着遭过难的头发,弯唇笑了笑。
除夕夜图平安,这件事啊,不吉利。
迟宁坐到铜镜前照了照,鬓侧,有根头发竟然变成了银白。
明晃晃地扎眼。
迟宁把发丝在食指上缠了几道,一用力,拔了下来。
把白发攥紧手心里。
岁月在迟宁身上永远是停留的,千年来,他都保持二十余岁的样貌不变。
没想过有朝一日青丝成雪。
或许是因为被顾凌霄强行封印了灵力,或许气数已尽。
迟宁一转头,看到了回来的顾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