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着仙宗道袍,乌发束起,尚且稚嫩的面容已可窥得日后的俊美,正是意气风发年少之时,眼眸却沉沉如渊,只在凝视他时,流露出些微的亲近。
“你……”
姬临川一时有些迟疑,褚离的记忆中的顾暝渊,与后世他记忆的魔尊,其实有极大区别。
但又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
少年顾暝渊定定打量了他许久,嘴角弯起一点弧度,道:“师兄无事便好,这偌大宗门,各个都在追仙求道,能陪陪我的,也只有师兄你了。”
他抬起手,擦去我颊边的水渍,喃喃道;“师兄,我只有你了……”
画面转换,天地大劫开始蠢蠢欲动。
少年已长成了青年,愈发僻离群,总是独自仗剑而行,往往伤痕累累得回来,修为却涨得飞快。
顾暝渊生有魔骨魔心,在全属道修的宗门中本是资质最差之人,却凭着一股不怕死的拼劲,生生地修炼上来,褚离忙于应劫,与他相见极少,留住的记忆本是淡泊。
但如今化为心魔而来,许多细节却浮于水面。
顾暝渊一直在看他,每一次,或遥远,或接近,或是擦肩而过,或是相对而谈,他看得很认真,亦很深沉。
他目中涌动的情绪,也愈来愈深。
褚偃真君飞升后生死不明,褚离心情烦乱之时,顾暝渊却对他说,他心慕于他。
他背负劫数,如何能让顾暝渊也沾染上因果。
于是冷然拒绝,一避数年,最后九九天劫加身,烟消云散,徒留这人在满地焦土之中,长跪不起。
血泪从他眼中滑下,落在泥土之中,不见踪影。
画面又转。
长相绝美的青年浑身被血色丝线缠满,跪拜在一具魔修骨骸之前,任由魔气灌体,受尽焚身裂骨之痛,最后更是亲手剜去自身双眼,祭上一切,化身为魔,只余执念成狂。
数千年后,他跪在一朵黑白莲花之前,散去维持生命的禁制,奉上一颗洁白莲子,只为召回一抹离世千年的孤魂。
黎忱口中含血,面色苍白至极,容颜却是说不出的绝艳凄美,神魂消散之际,他对他伸出一只手,喊:“褚离师兄!”
又是许多年后,天地大劫再起,那本被血魔炼化、原属黎忱身体的血傀儡,突然从一侧冲了过来,为他挡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击。
那血傀儡笑了一下,笑容在那张可怖面容上却并不惊悚,它在身体彻底破碎的最后时刻,还转过头来,目光留恋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
画面再转。
天魔漫天飞舞,杀气浓沉入骨。
姬临川握着长剑,捅入了一个温热的身体之中。
魔尊深深地看着他,俊美阴戾的面容上流露出些微温柔,他容着那长剑深深插入他身体,却还在执拗地靠近过来,用有力的双臂将他拥住,而后转过身,硬生生抗下所有天魔的攻击。
这是魔尊最后一个拥抱。
意识消散之前,魔尊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话。
是什么呢?
是——
“爱也好,恨也罢,我只要你,永生永世……”
“记住我。”
一道惊雷乍鸣,所有画面彻底崩散,姬临川漂浮于虚空,无数张牙舞爪的鬼脸在他身旁狞笑,无数的话语在响彻耳边,或是奉出真心,或是绝望凄厉。
——你寻仙问道,但求不负本心,可这便意味着,你能肆意将他人的心踩在脚下么?
——你一力抗负天下之责,可这数万年来一切闹剧,带给世间诸多苦难,源头却恰恰是你自己。
——褚偃之祸,黎忱之死,还有顾暝渊……
——纵然拯救了天下苍生,你终究是负了他们。
——你一人飞升,抛却凡俗,难道就不觉亏欠么!
不知是痛苦还是扰了心绪,姬临川面色已有些煞白,薄唇微微抿着,心魔幻化的鬼脸趁机在他魂体上咬下一块又一块血肉。
一抹黑气在不远处显形,幻化成魔主的模样,没有五官的面容看不清表情。
“原来,这便是你的心魔么……”
第118章
欲破心魔, 只需固守灵台,以剑斩之。
姬临川修道至今,不知已经历过多少心魔搅扰, 自是明白这点。
可现在他没有剑,也无半分修为。
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在承受着神魔所降下的苦厄, 无可挣脱,无法逃离。
他闭上眼, 想避开眼前旧日之人的影子。
然而闭眼无用, 那些往日结下的因果, 终究是巨浪般缠卷而来, 浮现在他心头,犹如再度亲历。
原本淡漠如镜的心, 泛起微澜。
于是那些鬼面撕咬的痛楚, 便从那一帧帧横掠过的画面中,流淌入他心底。
他不再闭眼, 长长睫毛上撩,勉强撑得几分清明的眸光远望, 似乎觉察到了隐匿无尽虚影后面的那抹黑暗。
魔,果然最擅把握人心。他想。
这是在逼他放弃么?
只可惜。
他眼神一黯, 旋即卸下防备, 往后倒去。
竟是不再推拒那些无所不在的狰狞鬼影,任它们纷纷投入他的身体, 投入他的血肉之中。
那些响彻脑海的魔音和质问更加强烈, 恍惚间能够撼动神魂,姬临川苍白清俊的脸上神情微微显得有些痛苦,眉头微蹙, 素来紧抿的唇角却露出了一抹浅淡柔和的笑。
像孩童一样无辜,舒展了眼角眉梢的冷意。
失去了鬼影的肆虐,整片空间突然沉寂下来。
一抹黑气掠至姬临川面前,绕着他转了几圈,凝聚成一个高大的人形。
他伸手狠狠捏起姬临川的下颚,可姬临川却似浸入更深的幻境之中,半分知觉也无。
“你可真的是……任性恣意,胆大妄为。”
他的语气似在咬牙切齿,又似乎无可奈何。半晌,指尖上气力放弃,只是垂首静默看着漂浮在黑暗中的青年。
对方肤色很白,睫毛很长,闭着眼的时候很乖。
身为魔主,他还能看到旁人无法可见之物。
比如眼前人璀璨纯白的灵魂之火,在黑暗中宛如明灯,催动他的本能想要将之狠狠摁灭,又想小心翼翼,捧在手心。
他看了很久,黑暗里静默无声,他就一直看着,像这亿万年岁月来,他无声仰望着那七彩斑斓的穹顶,想象那个悬在界河之上的世界。
如今姬临川,就是他的世界。
许久后,姬临川眼皮微动,慢慢睁开眼睛。
魔主正用手在描摹他的五官,周身黑焰舞动,仍是模糊面容。
几乎在姬临川欲睁眼的那一瞬间,他已将手收回。
姬临川只感觉一阵阴冷的气息在面上拂过,旋即便消失无踪。他并未多想,只是精神有些微疲惫,但眼神却很清明。
他说:“诸般业果我已以身应下,心魔既存却已于我无碍。前辈,我可算过关了?”
魔主冷冷道:“我以为你是那些把心都修没了,口里却声声称着太上忘情的道修,不该干出这种蠢事。”
姬临川道:“人皆有情,一日未及天道,便一日未脱凡俗。我有心求道,却从未以道自居。”
“何况……我确实,心中有愧。”
话音落下,魔主突然伸手抓住他衣襟,低沉声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愧?你之情感,就只有愧之一字可以言述?”
姬临川不明白他的怒火从何而来,却不妨碍他微微点头,道:“……是。”
魔主的手微颤,又猛然松开。他站直身,垂手而立,高大的身影令姬临川一时觉得有些异样的熟悉,又不知熟悉在哪里。
姬临川听到魔主冷淡下来的声音:“你过关了。”
他扬手一挥,周遭空间变幻,两人便又回到了巨瀑之前。
沉重的水声敲击耳边,密密麻麻的道则映入眼帘。
本是令他惊叹震撼,目眩神迷的场景,姬临川不知怎的,却回头看了魔主一眼。
对方就站在他身后,魔焰滔滔,玄气翻滚,看不清面容,但在神明的囚牢中过于长久的陪伴,却令姬临川早已熟悉对方的模样。
他听到对方不耐开口:“怎么不走了?不是急着去破除禁制么?——但愿不要一进去就在道则冲刷下心神崩溃,还要麻烦我去把你拎回来。”
姬临川听着,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只是他终究没有笑,只是眉目相较于往常,冷冽消去几分。
他道:“前辈不必担忧。”
“我何时有说担忧?”魔主快速打断道,冷冷哼了一声,“我不过是讨厌麻烦。”
既讨厌麻烦,为何还要救他?
姬临川并未说破,只是继续道:“若是晚辈侥幸寻出那禁制破绽……”
“到时,前辈可否愿意随我同破囚牢,去看看这昔日世界,瑰丽河山?”
魔主蓦地愣住。
他对姬临川此刻的话语感到吃惊,乃至有些不敢置信。
于是回答之时,他的声音甚至因紧张带上一点干涩,“我为万魔之主,众魔之尊,你就不怕我……”
他突然住了嘴,有些懊恼自己的提醒,若惹了姬临川顾虑,那这好不容易的承诺岂不成了泡影?
姬临川立在原地,静静打量他片刻,突然道:“若你不说,可能我也猜不到,救我之人,居然是传说中的魔主。”
“为何?”魔主问。
“传说中魔主残忍嗜杀、暴虐无常,视人性命如草芥,遇到驳其心意之人,不该留其性命于今日。”姬临川道。
何况非但留下他性命,还时时交流指点,漫长岁月中无半分不耐,几如朋友一般。
魔主默默听着,心底却道,不是不嗜杀,也不是不残忍。
只因我遇到的是你。
所以魔心魔性,皆被压抑,只一点本心,遮着掩着捧到你面前,却还是不敢让你看清。
“前辈若到了外界便作恶多端,晚辈虽修为浅陋,亦会凭剑杀敌。”姬临川又道。
魔主沉沉笑声响起:“别说得好似真能解得溯命的禁制那般……果真是初出茅庐者无忌。”他顿了顿,又低笑道,“不过我应你又何妨……若真能出去,我绝不会成为你的敌人,令你拔剑。如此,你可满意?”
姬临川深深看他,“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119章
与魔主定下承诺后, 姬临川便转身走入湖泊之中,向那道则巨瀑走去。
此地禁空飞行,更无法动用任何法器, 非得一步步涉水而过,且湖水深寒及腰, 姬临川走得颇为艰难。
幸而道则在倾泻而下之时, 已有不少溢散于这方空间,湖水中所残存的道则数量已不多, 姬临川适应几步, 便越走越快。
他并未回头, 所以也未得见, 一道黑气自身后而来,缠卷在他发间。
愈近瀑布, 道则愈是繁密, 池水愈是深不可测。
姬临川只得凫水而行,眉心微微蹙起。他指尖在虚空中滑动, 似在演算着什么,眼中有纯白的火焰晃动, 面上渐渐显露出一点迷惑,还有犹疑。
旋即, 他阖上眼, 进入那自无尽高天垂下的巨瀑之中。
魔主在步行。
他走在无尽广阔的囚牢中,走过那一根根支撑天地的石柱, 摸过上面细细的纹路。
往日他从未有闲心做这些。
溯命的道, 到底与他全然不同,以此寻得解脱之法,是全然不可能之事。
只是今日他所行所触之物, 皆是姬临川昔日曾经停留之所,地上还有诸多灵气所留的划痕。
强大如魔主,早已无需借鉴他人之道,他只是想凭此去看看对方所痴迷之物,究竟是何东西。
是闲心所致,亦是私心作祟。
他走了许久,也看了许久,但大抵因为本身为魔,总觉几分枯燥,便倚在石柱上,忍不住去想那人的脸。
身为魔主,他不是没有见过比那人更出色的容颜,妖艳妩媚的、清雅出尘的、可爱乖巧的,他都见过。
很多很多,皆为他指掌之中的粉尘,一捏,便也随风散了,不留影踪。
只是……
只是。
魔主发出低低一声笑。
能让他静静看着便觉愉悦的人,好像也就那么一个而已。
忽然之间,他笑声止了。
狂肆的魔气在这方空间之中涌动,他身形一动,便转瞬浮现在此界中心。
他悄悄置放在姬临川发梢上的那缕神魂,消失了。
查探禁制的最初,对姬临川而言,其实很顺利。
一切如他所想那般,这空间之中的道则,其实有规律可循。
这隐秘的规律在他研究那九千九百九十九根石柱时便隐有所悟,直到他只身入瀑中,无尽道则从天降下,恰如醍醐灌顶,往日迷惑之处,皆一一解开。
他对道则的领悟节节攀高,便也逐渐看出,天神的道,恰如这浑如一体的空间,完美无瑕,没有破绽。
除非以力破道,否则绝难破解。
可这世间究竟何等的伟力,才能破去天神以生命设下的困局?即便魔主亿万年的消磨,不过是磨去其十之一二的力量。
若他能继承这股力量……他运转体内玄功,本只随心一试,未料竟真的炼化掉部分道则之力。
说是炼化,倒不若说,是这些力量主动涌入他身体,待他意识不对之时,竟已无法停下。
力量增长的感觉好像人浮在云端,周遭越升越高,脚下却找不到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