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掌心燃起一抹灰白的火焰,映亮了他的脸,狭长眼眸中火光摇曳,映出一片冷淡与沉凝。
虚无的火焰如长蛇般攀上手腕,将上面缠绕的魔气包裹其中,极力开始炼化。只是,混沌神炎本可焚尽天底下有形之物,面对这几缕魔气,却是遇上了对手,两者僵持不下。
他有伤在身,不宜催动太过强大的力量,只好将火焰收回,那几缕太初魔气经火焰一激,竟化成了流动的液体,淌在他手上晕开了一圈诡谲花纹。
深邃的道则就蕴藏在这些诡秘的花纹之中,诱惑着人去探索、去融入。他目光微凝,隐约竟从中看到了万物破灭、一切归无的恐怖之景——这便是魔主的道。
便是心志坚定如他,也不禁恍神了一瞬,才堪堪移开目光。
随后便是漫长的时光流淌。
如魔主所言,天神溯命所设下的封禁空间无尽延伸,没有归处,亦无尽头。无上法则将这里连接成了一个纯粹的圆,首尾相接,浑如天成,几乎难以寻出丝毫破绽。
姬临川本来欲寻破阵之法,后来却发现,在修为相差过大的情况之下,任是他寻到了破绽,亦无法以点破阵,而在这个空间之中,灵气匮乏,他几乎无法进行修行,修为不得寸进。
这几乎便是一个绝境。
而魔主却果真依其承诺的那般,已许久不曾现行,只是偶尔有几缕缥缈的魔气从远处掠过,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对方玩味而嘲讽的视线。
这空间中的一切,尽在魔主掌握之中,对方困在此处成千上万年,若有什么破绽,应当早已被其发现,只是迄今为止,对方却仍囿于此处,不得解脱。
真的能够从此地脱身吗?他脑海中掠过一丝疑问,旋即闭了闭眼,执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在前进的路上,
魔主一直在等。
一般的凡人修士,任是再坚定的心智,亦会被无尽的岁月所蹉跎。便是作为魔神,从亘古诞生至今,历经之事不知多少,也曾在这个牢笼之中失控过。
魔的本性是杀戮与毁灭,平静安逸的生活并不属于他,为了平息内心不熄的渴望,他曾干过许多疯狂的事——譬如,他曾亲手拆了自己的神魂,任自己的神魂碎片在漆黑的空间之中争斗、厮杀,从中获取些许乐趣。
只是魔主不生不灭,厮杀到最后,神魂归一,生活便又重归于无聊之中。而作为一个消遣的娱乐,每隔数十万年,他便会玩上一回。
他的脾性在岁月的研磨之下,已经好上了许多,再不如诞生之初时,整天便想着与世为敌,玩弄人心。
但上一次玩耍之时,却出了一点小意外。
意外,呵……
魔国深处,魔主站在山巅,遥看着远处云雾缥缈,身体之中某个地方,仍蔓延出空落落的疼。
他抬手一捏,空中云雾消散,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上面出现了魔国之外的景象。
那个人类修士的一举一动,便落入了他的注视之下。
对方清冷的面容,长长的睫羽,眼眸垂落时冷淡的目光,乃至是执剑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都让他心生几分悸动。
魔主向来很有耐心。
他当然可以一直等,直至时间的尽头。
所有一切皆会如愿以偿,而他的东西,自然也会永远属于他。
……
姬临川抬手抚上石柱。
他在无尽的空间之中行走,已忘了时间。每一根支撑穹顶的石柱他都有看过,上面的纹路各不相同,却都系出同源。他虽仍未找到破阵之法,却在这些纹路之中受益匪浅。
与手腕上的魔纹不同,石柱上的纹路虽透着亘古悠远的气息,却更为生机勃勃,跳动不息,每一抹闪烁的星芒,都仿佛蕴藏了一个小世界,它们交错影响,首尾衔接,便形成了这个无尽玄奥的封禁空间。
从中隐约可以窥见天神的道,相较于魔主的杀戮与毁灭不同,而是空间与轮回。
他的手抚过那一根根玄奥的纹路,然后便盘坐于这根石柱之下,闭目陷入领悟之中,许久,又站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走往下一根石柱。
“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低沉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
周围空空荡荡,未见一个人影。
姬临川并未停下脚步,平静道:“这与前辈无关。”
“呵,”魔主笑了一下,“上面镌刻的道则连溯命所领悟的万分之一都不到,而且如此零碎分散,你看再多,也没有丝毫用处。”
“有无用处,我自己当可分辨。”姬临川道,“倒是前辈,若仍一意要等我改变主意,便大可不必了。我有自己的道,永远不会如您所愿。”
“好大的口气,人类,难道你就不怕我当真杀了你?”魔主道。
“你要杀我,当初便不会救我。况且求道之人,本不拘于生死。”说罢,他又在一根石柱前站定,闭目沉思起来。
魔主不再言语,所化出的几缕魔气在他身侧飘过,最终归于虚无。
第116章
时间就这样静默的流逝过去。
刚开始姬临川尚且能够分辨年月几何, 到后来,却已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
许是几十年、几百年,又或者是几千年。
混沌之火仍旧燃烧在他灵魂深处,点燃在黑暗中悠久不熄的光。
饶是再坚定的神魂也无法对抗时间, 再深刻的记忆都会慢慢褪色,姬临川已许久未再回忆下界之事,只偶尔会将神识探入空间戒指之中,看着故人的尸身, 静静发一会儿呆。
他开始有点理解魔主为何会变得如此平和,在这处空间之中, 唯有亘古道则流淌, 完全没有其他活物存在,心境平静如同死水,能够映照出完全的自身。
不断的审视、自省, 让姬临川的心境得以突飞猛进。
这个空间之中没有灵气,无法修行, 修为已停滞在原本的境界许久, 若是常人,大概已经焦躁不已, 然而姬临川却仍旧是平静的, 他走过一个个高耸支撑着整个世界的石柱,或是闭目沉思, 或是盘腿而坐, 到最后, 便连魔主,也不得不对他的心性感到些许佩服。
时间太长,魔主耐不住寂寞,偶尔也会现出身形,与姬临川交谈一二,话语间从一开始的高高在上、诱惑低哄,逐渐变得平易近人许多。他活了太过悠长的岁月,即便身处囚笼之中,对外界也还剩下几分感知,见识之广阔,世间恐怕已无人与其比肩,只是大多时候,世人畏惧他的身份与名声,怎敢在他面前恣意言语。
而姬临川却是例外。
他非但没有畏惧,还十分善于倾听,纵使性情淡漠,偶尔也会回应几分自身的见解看法,虽与魔主许多处事大相径庭,但两人之间的争辩却并不多,姬临川是甚少会以自身的主观意愿去左右他人的看法,而魔主的容忍,却是因为他对姬临川早有一个大致的认知。
以往这个认知是模糊的,而当这个人活生生来到他面前,带着鲜活的生气,心中的形象才渐渐丰满起来,而后,再不可抹去。
魔主开始迫不及待地希望姬临川能够进入他的魔国之中。
让世人永远将姬临川与他联系在一处,共享永恒的生命,这种渴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和姬临川相处愈多,而更加深沉迫切。
姬临川并不知魔主的想法,他始终对魔主怀有几分戒备,只是漫长而寂寞的时光中,这种戒备在被极缓极慢地磨去,如今境况,便如当年他在九幽黄泉之中与道衍真君那般,因不可抗力相逢,而因漫长陪伴为友。
这种平静相处的打破,是在姬临川体悟到第九千九百根九十九石柱之时。
九为极数,再进一步,便会打破这片空间的平衡。
出现在姬临川面前的,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巨瀑,还有环绕着巨瀑的巨大湖泊。
湖水是如同穹顶一般的梦幻光芒,巨瀑仿佛自无尽高空降下,洋洋洒洒地落在这处空间中,连通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与其说瀑布淌下的是水,不如说,是如水流一般密密麻麻的道则。
几乎令人一见生怖,心神稍弱者,便在这一瞬间便会被夺去所有神思,无可自拔。
姬临川立于湖泊面前,他的眼瞳已完全变成被混沌之火充斥的银白之色,长睫低垂,清俊面容清冷如高天弯月,静立人间。
神识探出,想要进入巨瀑中探查一二,手腕却突然被人牵住。
“此为溯命神国中心,凝聚的乃其毕生对天地的洞察与领悟,以你如今修为,不可随意试探,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魔主凝成的高大身形在姬临川身后浮现,他还是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容,这些年来,姬临川也早已习惯,不会再感到惊讶,只淡淡道:“他的道则,我在这些石柱上已领悟了几分,乃空间与轮回之道,与我甚是契合,若小心些,无有大碍。”
手腕挣了挣,没有挣开,只能平静地看着魔主。
不知为何,在姬临川这样的目光之下,魔主有些发慌,还有些不愉。这千万年蹉跎,虽令他修身养性,但本源上的黑暗与暴戾仍然时不时会影响到他,还有对自己觊觎之人的,无法克制的占有欲——
若非还有几分理智,他早就将姬临川拆吃入腹,何必苦等在黑暗之中,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是众魔之主,世间黑暗的汇聚,想要什么从未失手,如今竟是有些,作茧自缚。
“不行。”魔主声音冷了下来,“你的神魂本就受过重创,如今虽勉强恢复,若再遭损毁,便再也无法挽回。”
姬临川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此处,便是之前你说的,通往外界的关键之处吧?也便是这所囚牢的禁制所在。”
“是。”
“此前你还说,实力需达到当年溯命的十分之一,方有资格一探禁制。”
“……是。”
“若单论修为,此时晚辈当无法与天神相较,可若论心境与神魂强度,这些年来,晚辈一直都在修炼,未有停下,不知能否有一较之力?”
魔主默了片刻,有些恼怒道:“你……不过区区数百年,你能将心神修炼至何境地?溯命乃太古之初便产生的强者,经千万年岁月磨砺,又岂是你小小人修可比。”
“魔主亦是太古之初便产生的强者,若对晚辈不放心,不若亲自出手考验一番。”姬临川平静地提议,“晚辈不可能此生都甘于困于一隅,这神国中心,必然是要去体悟一番的,还望前辈成全。”
“好罢,”魔主叹了一口气,“我会设下幻境,若你能够堪破其中奥妙,而非沉沦其中,那便算你过关。”
“如此甚好。”
“勿要高兴得这么快,”魔主低沉道,“我乃世间魔念汇聚,幻境所引诱出的,自然也是你最恐惧、害怕的心魔——现下反悔还来得及,你当真要接受我的考验么?”
姬临川看着面前的无面人,不知为何,从他失却五官的面上,竟能觉察到一丝紧张之感,难得的,他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眉目如冰消雪融,俊秀非常。
“开始吧,”他说,“劳烦前辈了。”
第117章
魔主扬手, 空间中便出现了一扇漆黑之门,氤氲着浓郁的魔气,见之便觉不详。
姬临川迈步走去,擦肩而过之时,听到魔主低沉的声音响在耳侧。
“小心。”
姬临川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微微颔首,却没有回头,只径直跨入门中。
这些年来, 他一心修道, 无欲无求,诸多牵挂都已消弭在天灵界中, 心境修为更是突飞猛进,无论是何心魔, 他都并不畏惧。
诸般幻象不过虚妄, 恒守本心方为真。
而门外, 魔主侧身看着那袭白衣没入心魔幻境之中, 心神有些不稳。他指尖散出一缕漆黑魔气,也跟随着姬临川飘入其中,除却放不下心外,也是欲窥这人内心最为恐惧的心魔,究竟为何物。
若能见到这冷清淡漠的道修因恐惧而眼尾含泪, 面色苍白的模样, 倒也难得。
反正无论如何, 他会将这人护在掌心。
……
姬临川走在一片灰暗的空间之中。
此处空间无法分辨时间流速, 亦无法找到四方尽头,甚是阴翳。
似有庞大的意念投入他的身体之中,洞察着其中的心魔,许久,空间中突然生出了一张又一张的鬼脸,形容扭曲,望之悚然,却又让他感到几分熟悉。
许许多多的鬼脸前仆后继向他袭来,露出森森的獠牙,似要把他吞噬殆尽一般,姬临川想要拔剑相抗,可手中剑早已失落无踪,而所有修为在这诡异空间之中皆已消失,如今的他便如手无寸铁的凡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诸多狰狞鬼脸越来越近。
他瞳孔骤然紧缩,却未曾因恐惧而倒退,只是眉心紧蹙地立在原地,而此时此刻,离他最近的一张鬼脸已经没入他的手臂,尖利牙齿猛然撕扯下一大块的血肉!
剧烈痛楚传来,竟令人分不清究竟现实还是幻境,纵是姬临川有所准备,也不禁闷哼一声,身遭场景变幻,三世轮回,数万载的记忆汇成长河从无尽远处飘摇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溺在深海之中,头顶的光线越来越远……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扯上岸。
“师兄,你可无碍?”
是少年清亮而微带喑哑的声音,姬临川睁开湿漉漉的眼睫,见到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容颜。
是许多年前,尚且年少的,顾暝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