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状,褚离心念急转,不再犹豫, 足尖用力一点,身形飘然而起, 迎着漫天光芒, 飞跃至天岚峰顶之上, 仰头望去, 却已不见褚偃真君身影, 不知是成功飞升,还是……神魂消泯。
他皱眉看了许久,高空中那轮煌煌天日亮的近乎灼烧人眼,灿然光明。
待得散开的云层渐渐聚拢, 光线才慢慢黯淡下来。周遭观礼之人也在这时逐渐回过神来,开始相互探讨方才体悟。
褚离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师弟,你方才,为何感到不妥?”
姬映迟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 闻言低声道:“师尊飞升之际, 天机突然混乱,我心有所感,恐有不测发生。”
褚离道:“然而除此之外,并无异像。”
姬映迟道:“是。”
褚离又缓缓道:“飞升前, 师尊曾言,要与我在仙界一同论道。”
姬映迟目光微动,“……”
褚离转过身,直视姬映迟双眼,道:“姬师弟,你就没有其他事需告知我了么?”
姬映迟沉默。
褚离面无表情道:“此事因我而起,是么?”
听见他的话语,姬映迟终于缓缓叹了一口气,道:“师兄,非我故意隐瞒……罢了,此处不宜长谈,三日之后,云麓仙湖见面,如何?”
褚离道:“三日太长。”
姬眏迟道:“我需布置一些东西,三日已是最快速度。”
褚离不再反对,只道:“……好。”
……
高山之巅,冰雪覆盖之地。
褚离已在此地站了两日,脚下是缥缈云雾,远处是群山延绵。
天地广阔,浩瀚如斯。天道苍茫,何其寂寥。
乌发与衣袂齐齐翻飞,无声融入这漫天雪景之中。他低头看着手中长剑,似想将其拔出,但最后,却只是将剑连带剑鞘重重插/进坚冰之内。
碎冰之声在风雪之中可忽略不计。然而这一声轻响,却如惊雷入耳,震得他手握成拳,骨节泛白。
“师兄。”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顾暝渊低沉的呼唤。
褚离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这万里静寂的河山,心境不复平静。疑虑一旦升起,天地间那隐约的排斥,便成了感知中最为鲜明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的直觉从不出错。
褚偃真君飞升那日,漫天仙光接连仙界之际,苍穹尽头传来那股深沉恶意,针对的分明不是褚偃真君,而是他!
而当那股恶意最终消弭,褚偃真君亦不见踪影。
倘若一切因他而起……
那么,究竟为何会如此。
……为何。
一向关心他的师尊受他牵连,生死不知,这已足够令他自责,而让他不安的是,一向对他亲近的师弟们,以后是否也会承受这样的因果牵连?
褚离不愿这些事情发生,他必须要想方设法解决这祸患。而在此之前……
“师兄!”身后顾暝渊又唤了一声,语气无奈道:“两日了,师尊飞升后,师兄便一直待在山巅,莫不是有了新的体悟?”
褚离微微皱眉,面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犹疑。
顾暝渊凝视着对方孤冷的背影,笑着继续道:“若是如此,师兄得空时,不若指点师弟一二?师弟我,可是一直相当仰慕师兄啊。”
是的,仰慕。
超越一般意义上的仰慕。
顾暝渊目光克制而深沉,还有几分隐约的期待。过了很久,才终于听到对方开口回应,声音一如既往般冷淡,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指点之事,日后再说。你且回去罢。”
满腔感情仿佛被浇了桶冷水,寒气入骨。
然而那些蠢蠢欲动的渴望非但没有平息,却更加的疯狂起来。
突然之间,不想再忍耐。
顾暝渊上前几步,走到一个极近的距离,轻声问道:“师兄,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师尊飞升后,你与二师兄便不见踪影,我寻了很久,才在此处寻到你,你却叫我回去……师兄,你究竟到底在隐瞒顾虑着什么?”
褚离只冷冷道:“回去。”
顾暝渊又笑了一声,干脆直接伸手,环住褚离的腰。而褚离睁大眼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他抱个正着。
他感受到顾暝渊正靠在他耳边,低低道:“为什么一直要叫我回去?师兄,你莫非看不出来么……”他声音如同呢喃,但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褚离听得真切,“这些年,我拼命想追赶你,想靠近你,只因为……我喜欢你呀,师兄。”
顾暝渊顿了顿,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愉悦道:“并非对亲人朋友的喜欢,而是对心爱之人的喜欢,你能明白么?”
话音刚落,褚离直接将对方震退数步。
他缓缓转身回头,表情是冰冷的,冷如远山冰雪,触不可及,他道:“……可笑!”
顾暝渊浑身一震。
褚离看着远处苍茫天地,顾暝渊的身影变得有些似虚似幻,他目光有些空茫,缓缓道:“吾辈修仙之人,当断情绝念,斩断红尘,一心追寻天道之极……又怎可,贪恋凡俗,心存妄念,乃至徘徊不前!师弟,你可明白?”
他这番话,不知是说给顾暝渊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顾暝渊立时反驳道:“不对,师兄,明明我刚入门时,是你亲口告诉我,本门虽讲究清静无为,却并非一定要尘俗不沾,断情绝爱,只要能够坚守本心清净恒一,便可从心所欲,无所不为!师兄,我喜欢你,是我本心所求,这难道有什么错处吗?”
褚离却不为所动,只道:“不错,我是说过。但我也说过,修仙之人,需断绝妄念滋生,约束己身所为。你之所求,为虚为妄,却偏偏不可为真!若继续执迷不悟,致使道心有损,一切后果,便只能应在你自己身上,届时,我亦不会……再认你这个师弟。”
“师兄!”顾暝渊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说的话……可当真?”
褚离沉默片刻,平静道:“绝无虚言。”
“好……好!师兄,难道之前一切,都只是你在哄我?你关照我爱护我,到头来,只因我喜欢你,便不再认我这个师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些温柔,那些纵容,那些体贴入微的关切安慰,难道都只是一个假象?
褚离看着面前神情愤怒的青年,心中却浮光掠影般,回忆起百年前那个刚入门时倔强仰望着他的少年,目光微微黯了黯,却继续冷声道:“你问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想起来了么?当年……是我欠下因果,如今不过偿还而已。”
顾暝渊倒退两步,眼中终于浮现出几丝绝望。
是,他是想起来了。在他突破金丹期后,褚离当年所设下的记忆封禁便已失去效用。
他仍然记得在漫天血色之中递给他的那只手,记得那人怀抱的温度,记得轻轻拥住他时衣袂划过肌肤时微冷的触感,记得他仰起头时,见到那人眸光倾泻的温柔。
那只在血色中伸过来的手,是如此深刻停留在他的记忆之中。即便忘却所有,被安置在山下的村落中,他仍在潜意识里渴望着靠近那个人。
直到他进入太清仙宗,直到他遇到褚离。
不知缘由的亲近,发自心底的渴慕,感受着对方的温柔纵容,以为褚离对他亦是有所不同的……然后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而现在这个人来告诉他,所有一切,不过是因果偿还。
“哈……哈……哈哈哈哈……”
他为什么还看不清呢?
眼前这个人,无情无欲,无心无求,那些偶尔流露的温柔,不过是他给世人的施舍,所谓尊敬师长、爱护同辈,不过是俗世强加的责任。于褚离而言,这世间无可留恋之物,无可挂念之人,唯一所在乎的事情,便只有那狗屁的天道而已!
顾暝渊笑过之后,倏然冷静下来,他沉沉的看着褚离,声音沙哑道:“我明白了,师兄。我所喜欢的,的确只是一个虚妄假象。呵……然而妄念既生,却并非那般容易便可摒除。我再问一句,师兄,这么多年来,除却因果之外,你待我,可有些许不同?”
“真是执迷不悟。”褚离没有回答,只冷淡道:“师弟,我对你……很是失望。”
顾暝渊闭上双目,缓缓叹了一口气。再度睁开眼时,目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低下头,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深深抓入冰雪之中,低声道:“师兄,是我错了。我不该任由妄念滋生,对您心怀不敬,请您……请您原谅我。”
褚离垂在衣袖之中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片刻后,他面无表情道:“回去罢,顾师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补昨天,晚上还有一更。
请假条一般写在文案里,注意观察哦。
最后,谢谢卿白的地雷,么么哒~
第106章
云麓仙湖周遭雾气弥漫。
褚离御剑而至, 于湖畔落下。刚走几步,忽觉察几缕阵法波动传来。他脚步顿了顿,随即便迈步走入其中,神色无波无澜。
无形涟漪层层漾开, 迷雾散去,露出一条小径。顺着小径踏过平静的湖面, 便至湖心石亭之中。
姬映迟端坐其内, 正静候着他, 容色稍显疲惫, 轻声道:“你来了。”
褚离微微颔首, 走过去坐下,将长剑置于石桌之上,道:“此地周遭阵法繁复,几可屏蔽天机, 师弟赶在三日之内将其布下,应是费心不少。”
他未说出口的是,能够遮掩天机的阵法,非大乘期修士不可为。姬映迟虽修为不差,但距离大乘期仍有极远的距离, 除非……
姬映迟微微一笑, 淡然道:“为了师兄安危,这点辛苦,又算的了什么。”
褚离神色微动,“我的安危?师弟何出此言。”
姬映迟沉默片刻, 道:“不知师兄可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褚离道:“愿闻其详。”
姬映迟目中泛起淡淡追忆神色,道:“此事需追溯至十万年前……十万年前,我非为人,乃九幽之下为守护黄泉而生之神龙。本以为一生不得自由,幸有人助我脱离九幽,凭依混沌,得此人身。而那个人,便是你……亦或说,是十万年前的你。”
“十万年前……”褚离面上讶色划过,思索片刻,道:“我记得,那时正是天地大劫时期。”
“是,”姬映迟面上流露出些许复杂之色,“当年,我派祖师曾以一人之力,诛尽世间诸魔,挽救天下苍生。这位祖师,道号沉渊,你可有印象?”
“沉渊真君之名,我派谁人不知?”褚离淡淡道:“传闻中,这位前辈曾由魔入道,心性非凡,对天道领悟之深,十万年间无人出其左右。”
说至此,他突然联系到什么,瞳孔微微收缩:“师弟,你的意思是……?”
“不错,如你所想。”姬映迟凝视着他,目光仿佛穿越数万年岁月,抵达他灵魂至深之处,说出的话语,更是石破天惊。
“十万前沉渊真君,其实也便是现在的你,师兄。”
褚离浑身一震,灵气刹那间失控。石亭之外的雾气瞬间凝结成冰,停滞在半空之中。阵法外阳光照射进来,透过冰晶折射,晃得人眼花。
片刻后,他猛然回过神来,袍袖一挥,灵气席卷而回,冰霜消融,阵法归位。
姬映迟对此早已有预料,只安静看着他,面上神情平淡,并无一丝开玩笑的影子。
褚离与他对视片刻,终于开口道:“世人皆言,沉渊真君在十万年前便已飞升。”
姬映迟摇头道:“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又能信得了几分?何况是那般久远之事,沧海亦已成桑田,真正事实如何,又有谁能说清。唯亲身历之,方可为真。此乃我所储存之记忆,师兄若是信我,自可观之。”
说罢,将一块玉玦推到褚离面前。
褚离伸手拿起玉玦,冰凉之感从指尖传递至他内,只犹疑片刻,他便将玉玦贴于额头,以神识探入,接着,一段冗长的记忆便落于识海之中,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颜色已有些泛黄,透着沧桑古朴的味道。
在姬映迟的记忆视角之中,他看到了那个既陌生而又熟悉的人。
初见之时,面容清冷,目光淡漠的青年道修。
数万年间,困于九幽,锁链加身的深渊魔物。
皆是沉渊真君。
亦或说,都是,他自己。
……
那日与姬映迟谈话后,褚离便离开了太清仙宗。
知晓之事越多,所承担的东西便愈重。虽仍未找回当年记忆,但因姬映迟之故,褚离已知晓当年大部分事情真相,他不可能放任九天之上的仇敌于不顾,却也不愿把这些因果牵扯到自己的宗门身上,于是下意识的远离,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亦是当年姬映迟顾虑重重,迟迟未曾告知他真相的缘故。
若是在他修为尚浅之时知晓太多事情,不仅于修行有碍,以他的性子,也许根本不会继续在太清仙宗待下去。而修真界强者为尊,一个根骨上佳、道行浅显的修士独行在外,会遭受多少觊觎,几乎是显而易见。
即便如今修为已臻化神,在天灵界诸多界域行走之时,仍需小心、小心、再小心。
离开宗门后,褚离开始寻访十万年前他所留下的痕迹,他走遍九域十八州,入遍大小秘境,在诸多磨炼中逐步提升自身实力。
直到九幽开启,褚离只身独往,亲赴黄泉。
第九重,黄泉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