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冷冷清清,主座上并没有天帝的身影。
白哲最后是在偏殿深处的一排编钟旁找到他的。
编钟由青铜铸成,无数个扁圆钟悬挂在一个巨大的钟架上,天帝举着丁字形的木锤冲白哲挥了挥,“试试?”
用木锤敲打铜钟,便能发出不同的乐音。
白哲静默地摇了摇头。
天帝所做之事不会没有理由。
这些编钟——
在人界是上层贵族才用得起的乐器,通常是在盛大的宴会上。
见白哲无意尝试,天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木锤。
“温染去见的是西王母。”他对白哲道。
白哲顿时神色一凛。
“白哲,还记得当初你我在大铭恩府的约定吗?”天帝继续道,“我助你摆脱人世纠葛,你则助我控制天元结印,一统仙界。”
虽然他和温染一直说的是希望温染把白哲培养成仙界之主,但其实,当日的约定说得十分隐晦。
因为最初的版本被初代魔尊当场拒绝了。
白哲是魔界初代魔尊,身份超然,即便转世落入凡胎,依旧天赋异禀。
对他来说,仙界之主的权力并不值得他贪恋。
就算他不回去继续做他的魔尊了,他依然有其它的地方可以去,仙界显然并不是好选择。
所以天帝才换了委婉说法:助我控制天元结印,一统仙界。
“时至今日,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是否依然不变?”天帝道,“此次你从妖界归来,更救回了卯月,在内庭也是声势大增,仙界之主的位子距离你已是——”
天帝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即便他如此铺垫,他从白哲的眼眸中仍旧没有看出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是真的没有把仙界之主的权力放在心上。
白哲淡淡答道:“我现在还留在内庭,只是因为温染。”
并不意味着他就想当什么仙界之主了。
事实上,如今焰绯在内庭的声势才是真正的达到了顶峰,莲华已经不在,卯月也已回归,某种程度来说,白哲其实已经完成了当初约定的任务。
“那如果,让你成为仙界之主,是为了温染呢?”
忽然插进来的一道声音在殿内响起。
月老的身影出现在了此处。
“你或许还不知道,天岚公主被救回来后,因为之前在妖界的事终日寝食难安,饱受非议,现在女娲宫那边一直在追着此事不放,天帝也很头疼。而天岚既然已经回到内庭,那必然是要在此地结亲定居的,可她和卯月的亲事又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
“所以,西王母提议,将天岚公主嫁给温——”
月老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只听身旁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响。
原本被安置他们身后的编钟在片刻之间轰然倒下,无数的扁圆钟片在下落的瞬间已然被削得粉碎。
钟片激烈的碰撞产生的清亮声音相互交织在了一起,显得格外刺耳和混沌。
在一片混乱过后,气极反笑的白哲才开口道:“所以,你们是想告诉我,这编钟是为了温染的亲事而准备的?”
月老急忙按住白哲,劝他不要再动手。
他是真怕白哲眨眼的工夫把元和殿给拆了。
“现在倒是有个法子能阻止此事。”月老赶紧跟道。
见白哲似乎有听下去的意思,月老又继续道:“你如今身负天元结印,就是天道认可的仙界之主。只要你成为仙界之主,拥有了统领三山五处一海的权力,便足以调令此事了。”
天元结印在仙界的地位本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众仙看印不看人的。
当年遥湛仙君声望那么高也远没有达到仙界之主的地位,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没能被天元结印选中,也就是没有被天道认可。
神火殿的焰绯同样是这个道理。
内庭这边肯定是没有大问题的,但是到了蓬莱、女娲那些远一点的地方,若没有天元结印的加持,焰绯想控制他们也是有心而无力。
这件事唯一的一个关键点就是白哲必须要先成为仙界之主。
“白哲,你还可以再好好想想,毕竟此事事关重大,有得必有失的道理你应该是懂的。”天帝见月老开始为仙界之主的事铺路,知道他心里还是多少向着温染这个徒弟,但他是天帝,不能感情用事。
仙界之主并不是个说当就能当,说不当就可以不当了的寻常差事,白哲如果只是为了温染而头脑一热的答应下来,之后又要反悔,那还不如就此拒绝。
殿内有了片刻的宁静,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白哲在沉默的同时也在思索。
不过他思索的并不是是否值得为了温染去做这个仙界之主,而是是否还会有更好的办法来阻止温染结亲的事。
但是仔细想来,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如果有,月老想必也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徒弟推给天岚公主。
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白哲终于慎重地做出了决定:“我会成为仙界之主。”
对仙界众仙来说,仙界之主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它意味着无上的权威与力量。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能够真正掌握天元结印的仙者实在是少之又少。
所以当他好不容易出现的时候,所有仙者都会顺理成章地接受他。
这几乎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然而这些只是对仙界众仙而言。
白哲,他是魔界的魔修。
不论身在何处,魔界的那片荒原才是他心中的故土,是他心之所向的地方。
若不是对这片土地有着深深的执念,他当年又为何会甘愿放下手中的权势,而选择封闭了魔界,就此沉睡呢?
用自己的身体守护当年受到仙界疯狂反击的魔界。
……
“你确定吗?”天帝神色严肃,他必须要确定此事,“一旦你成为仙界之主,就必须要留下来,行使你的权力,肩负你的责任。而从此以往,你就要永远守在仙界了。”
说到此处,天帝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哀戚,“魔界的醉黄昏,将永远成为你的梦中之所了。”
……
三日后。
天帝与西王母共同出现在元和殿,广召仙界各路仙君齐聚于大殿上。
小文仙手持封诏,昂首挺胸地立于众仙面前,当场宣读了白哲将成为新一任仙界之主的消息。
底下的仙君们一片哗然。
白哲不是初代魔尊转世吗?
前些日子他们不是还在讨论是否要接纳白哲留在内庭吗?
怎么眨眼之间,白哲已经要登上仙界之主的位子了?
底下一直议论纷纷,神火殿一众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眼看暗月宫失势,他们神火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内庭权势最大的派系,更有天帝的支持,怎么这仙界之主的位子就突然交接给了白哲了?
今天的大会,暗月宫连个代表都没了,哪里就轮得到他白哲了?
“他白哲凭什么?!一个初代魔尊转世怎么可以——”底下开始有人表示不满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中附和最多的便是神火殿的人,他们是为自家主上感到不公。
焰绯此刻就和白哲站在一旁,听着下面的动静。见白哲也没什么反应,他便说道:“似乎有不少仙君不服你。”
白哲淡淡看了他一眼,神色从容地反问道:“那些仙君不是你神火殿的吗?”
焰绯轻笑一声:“那该如何是好呢?”
“既然是你神火殿的,难道还需要我来管吗?”白哲面色不变地回击,“我曾在人界待过一段时间,有句话说得不错,‘杀鸡焉用牛刀’。”
听到这里,焰绯终于收起了笑容,“遵命就是。”
就在外面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神火殿之主焰绯总算是站出来了。
“刚才我听到有仙君在问,白哲做仙界之主,凭什么?”焰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的众仙,“凭的自然是天帝和西王母的信任,还有……我神火殿的支持。”
此言一出,底下这回是彻彻底底地炸了锅了。
神火殿焰绯支持白哲成为仙界之主?!
这几乎要成为内庭的年度奇闻了。
“还有我月老阁的支持。”月老这时候也站出来道。
“白哲是遥湛仙君之子温染的高徒,我等蓬莱一系自然是要鼎力相助。”蓬莱散仙声望较高的一位也作为代表站了出来。
眼看白哲的声势愈来愈高,这时候大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千里符。
和内庭往日使用的符文有着完全不同的黑色光纹,昭示着符文的主人并不是仙界的仙君。
天帝示意小文仙接下符文。
随着符文的展开,符文自带的一段声音在殿内响起——
“魔界的大门将在近日重新开放,听闻今日仙界亦有喜事,魔尊副使南枭特送来贺信一封——祝贺白哲大人登上仙界之主的仙座,自此两界互不相犯。”
话音刚落,在场的众仙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哪里是贺信,明明是威胁信啊!
……
白哲登上仙界之主的位子后,所下的第一道诏书便是关于女娲一族的。
天岚公主身份尊贵,更有胆有谋,为击败莲华做出了极大贡献,特许她回宫静养调息。
内庭将派遥湛仙君之子温染亲自护送,并在西南女娲宫驻守十年,助先前元气大伤的女娲宫重振声势。
温染出发前的最后一晚——
月老阁的小院子里静悄悄。
温染坐在床头,正在努力削着什么东西。
仔细一瞧,原来是条木制的小鱼。
只不过制作者手艺实在太烂,稍有不慎就削出去了,本来这条鱼将近有一只手那般的长度,后来削着削着,就只剩下巴掌大小了。
不过温染的脑子里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白哲才会静静守在一边放任他去瞎折腾。
然而到了后来,连温染自己都意识到,这条鱼是必然不会成功了。
懊恼地把刻刀丢开,温染和自己生起了闷气。
白哲听到动静了,才过来看了一眼。
这鱼原本在温染动手前,是个瘦子,现在大概只剩下个脑袋了。
“不削了?”白哲从他手中接过失败的作品,问道。
温染干脆往后一仰,也像条咸鱼似的瘫在了床上。
“都这样了,再削就没了。”他还怎么送得出手啊!
还想着出发前,给白哲留点东西的。
之前他亲手做的那个鱼干比较大,而且本体就是条鱼,加上有清风的帮忙,所以还算得上成功。但是那个条鱼别在寒殇剑上后,在妖界交战时被击碎了。
所以温染打定主意要在出发前亲手再做一条给他别上。
十年,对凡人来说很长,对仙者而言很短。
可是若加上对彼此的思念,那便又另说了。
当温染知道白哲为了他甘愿留在内庭并成为仙界之主的时候,他完全是震惊状态的。
尽管从一开始收徒时,他的目标就要把他培养成仙界之主,还有一个奇奇怪怪总是冒出铃铛声的什么系统不时跑出来提示着他。
现在那铃铛声就像完成了使命一样,消失不见了。
可随着对白哲认识的深入,温染越来越觉得:白哲并不需要这个位子,他也并不喜欢这个位子。
仙界之主是要永生永世镇守内庭的。
这也意味着,白哲从此就要彻彻底底地远离故土。
连个念想可能都没了。
温染也很犹豫,他当然不想娶天岚公主,可是西王母有句话说得对。
这是他们温家的一场因果,它牵扯了太多的人,就算原本是无心之举,可偏偏天道如此。
温染也希望代他的父母亲手把这场因果终结,逃避是没有用的。
尤其是对女娲一族。
因此,温染选择了主动请缨,承当护送天岚回西南的任务,并且自愿留在西南镇守十年。
之前莲华逃离地宫,女娲一族也受到了重创,正是需要帮忙之时。
这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结果。
白哲将温染的作品握在手心看了一会儿,随即拿起了温染刚刚放下的刻刀。
意识到白哲在对他的鱼干下手,温染猛地抬身坐了起来,“你干嘛呀?”
白哲抬头看着他回道:“刻完。”
“我是刻来送你的,哪有收礼的人把礼物刻完的道理啊!”温染不同意。
但是白哲却没理会,径自接着刻。
温染见他不理自己,直接从他身后扒了上去。
可惜白哲还是无动于衷。
后来白哲就这么“半背着”温染刻完了那条小鱼干。
温染也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白哲把那条瘦长的鱼干刻得更为精细了,甚至刻成了小小的、胖胖的锦鲤鱼。
鱼身的纹路清晰可见,十分逼真。
温染目瞪口呆地把小锦鲤拿了过来,半天说不出个字来。
白哲却从桌上取了条红绳来,将小锦鲤穿了进去,然后直接套在了温染的脖颈上。
“……你怎么给我戴上了?”温染本来是要刻来挂在白哲的寒殇剑上的。
白哲抬眸,眼底是淡淡的温柔,“上一次是你刻给我,这一次换我刻给你。”
温染听了,觉得还挺有道理,关键是白哲刻的锦鲤可可爱爱,他很喜欢。
“戴上了我亲手做的东西,按魔界的风俗,就是我的人了。”白哲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