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忏侧过头直视着他,这双眼黑沉沉却又藏着凤凰熄灭的色彩,他轻声问:“我与沈鹤归达不成共情。”
沈玄的神情如遭雷劈,他僵立在沙发前久久没有回复。
陆忏继而说了下去:“我与沈鹤归处处不同,他是君子,我非善类。说我是他的转世,也不知是抬高了他还是贬低了我。”
沈玄:“……”
不是,你后面这句话是不是说反了。
“……以及沈鹤归在最后一战时魂飞魄散是我亲眼看见的,魂都灭了,这人怎么轮回?”
“再有他是人,我是妖,怎么强行变异了?老沈你要是告诉我我是个实验室小白鼠,我就真火了我跟你讲。”
他后面这段话说得像是调侃,但隐隐地又带着些许嘲讽。
沈玄静默半刻,还是叹息着将先前的符咒放到了他的手上。
“这段记忆是怨尤神沉睡后,我重返山中的过往。”
“山中?”
“……沈沽山。”
陆忏问:“沈沽山最初不叫沈沽山吧,为什么改了名字。”
沈玄说:“……你也可以叫它神骨山。”
想起那根埋藏地下的神骨,陆忏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他握着符咒的手紧了又紧,心下隐隐约约冒着酸涩。
硬生生取出的神骨,千年不见天日的监禁……
最后化作小公主轻飘飘的一句玩笑话。
“遭了天谴”。
陆忏心怀万种滋味,将符咒抵在自己的额前。
周遭光景再度暗了下去。
青山隐隐,浮光绰约。
陆忏透过沈玄的眼睛、跟随他的视角窥探过往。
他望见一座坟墓,木质的墓碑歪歪斜斜刻着沈鹤归三个字。
坟前的泥土要比别处的颜色更深,像是喝饱了血。
浮上不见日月,寒中不分暮晓,月下不知几何。
沈玄坐在坟前,他原先还闭口不言,后来应是觉得墓里的一片衣冠怎么也无处轮回,便小心翼翼一桩桩、一件件地陈述罪孽。
他先说自己心中有恨,说自己愧对天下。
后来又说夫蜀先生走时不太安详。
宗主走后,肃佑宗自此分裂,一支为响,一支为噤。
沈玄撑起了响派,而噤派却不知所踪。
他三言两语交代了这些事,怔了半晌,摇摇头苦笑着说:“不想身已入困局。”
“祈酒,师父无颜再面对你,也无颜再自称为师,待天下太平,我便以死谢……”
沈玄的神色忽然间变得错愕惊悚,他瞪着眼前的衣冠冢,身体却僵直得无法动弹。
他看见了光。
起初是星火一点,自污泥中点燃,过于孱弱,仿佛一阵风都会将它熄灭了去。
这莹莹星芒似乎是在被看不见的东西撕扯,它忍受着极端的痛苦,挣扎着破土而出,颤抖且摇摇欲坠地摇曳着。
它愈来愈亮,伸展出丝丝缕缕的光线,轻盈柔软,既不谄媚也不示好,倔强得有几分可笑。
“这是……什么……”
陆忏与沈玄有着相同的疑问,他的灵魂被这束光灼烧,心口烫得发胀发热。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面前景象。
这束光似乎是在喁喁私语,压得太低太沉太哑太痛,让人以为是幻觉错听。
但陆忏听懂了。
这个调子是在唤一个人的乳名。
“十一。”
“十一……”
“十一!!!”
它静默半晌,忽然冲破桎梏,火光爆裂,转瞬连天!
“凤火……涅槃之火!”
沈玄颤抖着声线叫出声来。
凤凰涅槃,永生不灭。
这束凤火狂躁不安地伸出羽翼,跌跌撞撞直抵天际,所经之处皆焚为灰烬。
吞明月,动山河。
它看起来焦急却又无措,隐约凤鸣凄厉得令闻者不自觉平白生了一身白毛汗。
沈玄却忽然懂了。
他猛地要站起身,发麻发软的双腿却又重重跪下来,但他不管不顾大喊说:
“你已经没有实体了,你留在这没有用!”
凤火顿了一下,它似乎是在审视自己的身躯。
但只不过是一团虚无缥缈的、丑陋无用的火焰而已。
没有实体,魂飞魄散,那它也不过只是一团强弩之末的火焰。
……一阵风便可吹散了它。
可是……不甘心。
它想回到那个人身边去——
它还有话想对他说,还有没来得及教导他的事。
明明还有没有履行约定——
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凤火再次啼鸣,声声泣血,它流淌的泪是血红灼热的焰。
风声渐起,蠢蠢欲动!
想来是天道容不得此等妖不妖、鬼不鬼的东西。
凤火愈燃愈盛,火光要吞噬整片云霄!
沈玄惊慌失措地立在那处,眼睁睁看着它被天道的罡风撕扯至“皮开肉绽”,它却不作犹豫,淌着血,扑扇着孱弱的羽翼,毅然决然冲向天际。
那是六道轮回盘。
入此境者方可转世轮回。
它要回到那个人身边去,它要回去!
它需要一个身体,它要保护他——
凤火宛如飞蛾扑火一般撞进了六道轮回盘,可它没有实体,亦不是魂体,顶多算是月下白衣沈鹤归的一份畸念、一个格格不入卑鄙无耻的秘密。
天道怎容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脏东西进入轮回。
凤火贴在六道轮回盘的结界上再一次承受魂魄被撕裂、绞碎的痛苦。
它没有完整的意识,亦没有月下白衣的铮铮傲骨,遵从本能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叫。
好疼。
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驻守在侧的仙君揣着衣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仙风道骨地笑着说:“莫贪轮回,平白遭这一趟罪。”
凤火羽翼的火焰摇曳破碎,宛如一尾脱水的鱼,不住抽搐着。
它想,我不轮回转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了?我……我飞到下边去是不是就不那么痛了?
仙君像是看出它在想什么,鼻间哼出一声笑,说:“对咯,回下面去就不疼啦。”
凤火鼓动着羽翼,像一只濒死的飞蛾。
它在本能与执念之间苦苦挣扎,每一秒权衡都是撕心裂肺的折磨,那是比用一把钝刀生生将身上的肉片片割下更甚的疼痛。
而摆脱这份苦痛的方法也很简单,它只需要张开羽翼,任由自己跌落至九天之下,哪怕粉身碎骨、就此消逝对于它来说都是莫大的快慰。
仙君瞥见凤火稍掀起一点火焰,正不屑又理所当然地笑,尾声却噎进喉咙里。
他眼睁睁看见凤火周身再次燃起冲天的火光——那是它最后一搏。
要么轮回,要么就此湮灭。
它不甘心,它要回到那个人身边去。
“啊啊啊啊——”
凤火被寸寸击碎消散,六道轮回盘的结界也终于堪堪破碎。
沈玄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紧攥着的双拳隐隐发白。
——然而就此于此了。
结界上的裂痕像是一张诡笑的嘴,紧紧抿着再无松动的迹象,诅咒却变本加厉反噬了它。
“啊啊啊啊啊啊啊——!!!”
凤火已经不成样子,惨叫声都带着偃旗息鼓的意味。
旁观的仙君都忍不住别开脸去,念叨着说:“轮回有什么好的,受这一遭罪。”
他正说着,却不见结界忽然间张开一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裂痕。
凤火再不做他想,遵着本能猛地冲进去,将自己狠狠撞在六道轮回盘上,与奄奄一息并无区别。
好在六道轮回盘不甚苛刻
石盘咔哒咔哒转动着,堪堪指向“妖”这一族。
仙君转过脸非但没看见它烟消云散,反而看到这一幕顿时跳脚,指着它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若有所觉,试探性地对着旁侧念了一句:“尊上,是您吗?”
温和低沉的笑声漾开。
一直旁观在侧并未现身的神轻飘飘地道:“罢了,让它去轮回吧。”
“尊上!?”
神笑着说:“它的缘还没有尽。”
他眺望着人间渺渺,意有所指道:“它和一些人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
陆忏忽而觉得眼前一黑,仿若失重窒息的感官顿时吞没了他。
他猛地从沙发上挣扎而起,浑身像是被货车碾过几十次一般的疼痛。
他重重咳嗽几声,胡乱接过沈玄递来的水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你……你好些了么?”
陆忏点了下头,半晌才说:“所以我……并不算是沈鹤归转世,我不过是他的一份畸念,是吗。”
沈玄闻言,神情僵硬,许久才将这个头点了下去。
“……对。”
陆忏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在双手之间。
沈鹤归将他的大义付诸盛世太平,仅余一丝格格不入的畸念轮回转世去找他的神明。
这份畸念的喜怒哀乐皆为怨尤神而生。
怨尤神是生在他骨上的花。
他生来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到这一部分了……
划重点!祈尤尤不是因为沈鹤归才喜欢陆忏,他喜欢的就是陆忏!在他知道陆忏是沈鹤归“转世”之前,他就喜欢忏忏子啦~所以绝对没有替身这一说哈,坚定1v1不动摇,路由器(陆x尤)是真的!!
大义+私爱=沈鹤归。
但鹤归的天平是左边(大义)更重,所以他最后也选择了天下苍生。
而“对怨尤神的私爱”化作陆忏转世轮回,惨遭十余次魂飞魄散的痛苦才换得一个转世的机会,心好痛(x)
陆忏是沈鹤归,但又不是。
他有自己独立的思维方式,有与过去脱离的完整记忆,所以他绝不是鹤归归的缩影。
他跟沈鹤归有非常大的区别。
举个栗子:
沈鹤归:我爱天下。
陆忏:去他妈的天下。
酱紫~
沈鹤归对于怨尤神来说是兄长、恩师,但不是恋人。
还是忏忏子更适合做老公!满心都是你的恋人他不香吗!
如果还有疑问可以在评论区提问哦~我看到就会回复哒!
旧事篇写完,下章开始就甜回去了(这几章写得我眼泪汪汪说不清更心疼谁一点…)
之后继续走主线剧情,停更三天整理一下思绪,改一改伏笔,宝贝们等我回来呀~
(偶尔可能在大眼仔上放个彩蛋?)
最后的最后:
宝贝们假期愉快!爱你们!
亲亲!!!
感谢在2020-10-02 17:59:21~2020-10-03 14:3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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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远赴
火车减缓了速度,长龙哀鸣一般停在了站点。
一时间吵闹的声音宛若潮水密匝匝地裹在了人身上。
在扛着大包小裹的人群里,两手空空的祈尤就显得格外轻盈突出。
他擦着人的肩膀左闪右避,在人潮进一步涌动前争先恐后离开了火车站。
才迈出大厅门口一步,迎面而来刺骨的冷风逼得他打了个哆嗦。
祈尤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有些僵住,他迅速戴好卫衣帽子,双手插进口袋里,缩着肩膀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大蘑菇向外走去。
黑猫蹲在他肩膀上,蜷缩着尾巴,说:“你现在就上山吗?……把导航打开,我看看怎么走。”
祈尤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生硬地说:“不去。”
“?”
黑猫的爪子死死扒着他的衣服,生怕被一个不留神甩下去,“那你去哪?这人生地不熟的,你别乱走啊喂!”
“买件衣服。”
黑猫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祈尤被迎面的冷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他磨着牙,冷森森地说:“先去买件衣服。扛不住了。”
“……”
你能不能有点神明包袱,求你了。
……
距离车站最近的一家服装专卖店里,售货员裹着毛绒衫缩进懒人沙发,袖子遮住了大半手掌,只露出被冻的有些发红的手指,哆哆嗦嗦把玩着手机。
她大概习惯了店里的冷清,半张脸都埋进衣领里,听见推开门的声音还有些稀奇地掀了掀眼皮。
来的是一位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身量瘦高,眉眼如画。
神态恹恹之间又透着间或一现的凌厉感,仿若一把半藏于鞘的寒刀。
他应该是被风冻着了,鼻尖有一点红,反而弱化了他不近人情的气势。
售货员如同被领导查岗,下意识扔开手机,站起身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什么?”
“……厚一点的外套。”祈尤又用稍有犹豫的语气添上一句:“上山穿的。”
售货员一边向他展示衣架上的几款外套,一边打量着他身上略显单薄的卫衣,多嘴问道:“请问您上山去做什么呢?”
祈尤干脆地扔出两个字来:“挖坟。”
售货员:“……”
她登时弹簧似的缩回手,笑容甜美得有些狰狞:“您慢慢看,有需要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