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屈,永远自由。
三月下旬,正是桃花盛开的好时间。
陆忏在家门口院子里种上了四棵桃花树,西边东边各两棵,粉白柔软,在一片碧绿竹子间格外醒目。
他取了东边的两棵,在中间给祈尤搭了一座秋千,供他闲时出来晒晒太阳吹吹风,省得他平日里总窝在游戏房,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法子初步来看是比较成功的。
祈尤大概是喜欢桃花,一周里有三天不惜从徒步从二楼到院子的“远程”,坐到秋千上晃晃荡荡看会书。
这一天九局大概出了什么新案子,要陆忏亲自出面处理,他一早上八点就出门了。
祈尤把游戏一挂,抱着沈鹤归旧书,懒踏踏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坐到长秋千上,一腿悠闲地荡着,另一条腿支起来充架撑着书。
一颗篮球从庭院栅栏那侧飞过来,砸的竹叶窸窸窣窣晃荡,受伤地抖抖叶片。
哦嚯,等陆忏回来打不死你。
祈尤身子不动,戏谑地抬起眼看过去。
一颗毛茸茸的栗子从栅栏探出头,他两手把在铁栏杆上,两脚……呃,他好像没有两脚,取而代之的是虚晃的一团影子。
栗子的目光从那颗球转到庭院里唯一的那个人身上。
桃花缈缈,烟斜雾横。
这个人坐在花树下的秋千上,花状的碎光影影绰绰映在他的发梢、眉眼以及毓秀的风骨。
他的神态懒散又挟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但并不会让人觉得无礼,反而有那么几分……理所应当的意思。
这人的头发有一点长了,刚好及肩,但这也不会让别人觉得他女气,反而是将他的“过刚易折”加以润色,让人联想到慵懒高贵的长毛猫。
穿着宽松舒适的衣服,干脆赤着脚,露出白皙的足背与细瘦干净的脚趾。
如果忽略他身边隐隐杀意,栗子几乎以为他是惊扰了童话里的公主。
祈尤撑着脸侧,同样打量攀在他家墙头上的这个“栗子”。
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鬼魂,重点是,他是一个小孩子。
七八岁,能跑能跳,能喊能叫,最让祈尤头疼的那种。
按理说,隔壁住着他和陆忏这种神不神,妖不妖的俩祖宗,邪魔歪道沾着他俩的灵力早就吓飞出两里地,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太憨还是胆子太大。
祈尤只瞄了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看书。
小男孩伸出指头指着球,脆生生地说:“球、球……”
祈尤面不改色装着没听见。
小男孩:“……”
他刚要喊得大声一点,这个哥哥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你敢喊,我就送你轮回。”
小男孩:“…………”
他面无表情闭上嘴,顶着那颗圆滚滚、脏兮兮的篮球发呆,眼睛都不眨一下,比金鱼瞪得都圆。
眼睛开始渗血都没发觉。
当人死后化为鬼魂,会比在世时反应慢一点,傻一点。
这孩子估计是傻得透腔儿了,所以对这一处的庇护不太敏感——如果非要说不敏感到哪个地步,那估计是叶片比城墙还要厚的含羞草那个级别的。
要是搁很久以前祈尤的性子,估计真有可能看着他在那魂飞魄散。
但他现在也算是被沈鹤归半推着、陆忏拽着拖到光里,披着人皮总要干点阳间事儿,他翻过一页书,语气淡漠:“自己捡。”
小男孩支起头,圆圆的眼睛乍看上去像是两个血洞,但依稀能觉出“欣喜”的信号,他说:“谢谢哥哥!球,我捡。”
他说着,小心翼翼觑着大哥哥脸色,像一只笨重的乌龟缓慢翻过栅栏,不小心压到陆忏精心修剪的竹子上——如果他有实质,陆忏看见这一幕肯定打死他。
可惜他作为孤魂野鬼已经十数年了,早没有了实质,男孩慢悠悠地飘到庭院中央捡起那颗比他脑袋还大一圈的篮球。
……不是,他不是鬼魂吗?怎么能捡起来的?
祈尤从书里抬起眼,打量着他脏兮兮的手。
没什么问题,就是很普通的小鬼的手。
他又把视线挪到那颗篮球上。
男孩儿也一直觑着他的脸色看,见他打量,笑着把篮球举起来,做出一个要投篮的姿势。
祈尤:“……”你敢扔,我就敢拧掉你的头。
好在男孩儿还没那么傻,认认真真地说:“这是陆哥哥送给我的。我能玩。”
他死前估计正值换牙期,缺少了一颗门牙,说起话来嘶嘶地露着风,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这附近有这等本事的陆哥哥估计也就一个了。
祈尤哼笑:“是么。离陆哥哥远一点,他最喜欢吃小孩,像你这种,他一口一个。”
男孩儿:“……”
看他憋屈地吭哧吭哧又爬回隔壁,祈尤终于落了个清净,他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将书又翻过一页。
没等收回指尖,他忽然像是遭了个晴天霹雳似的坐直了。
眼睛死死地盯住面前这一行字。
「以红丝为引,融骨血,淬魂之,汝中有吾,吾中有汝,缚命之。」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人摸不清头脑,但是当事人一眼就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更何况祈尤见着这句话登时心口咯噔一声!
他不在乎“汝中有吾,吾中有汝”或是“缚命之”。
他只死死地盯着前面那半句“融骨血”。
融骨血,融的是谁的血?
应是“吾中有汝,汝中有吾”的“汝”、“吾”!
缚命之也该是缚上“吾”、“汝”的命!
祈尤的红线这一端绑着他,自然是融了他的血。
那另一个人是谁?
红线那段绑着谁?
当初是谁把红线送给他的?
最理所应当的猜测是几百年前沈鹤归取了他和陆忏的血融进了红线里,在他俩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俩绑在了一起。
换言之沈鹤归和陆忏全然没有一丝关系。
沈鹤归是沈鹤归,陆忏是陆忏。
……这样的说法,祈尤甚至骗不过自己。
他摩挲着指根那道红痕,之前种种在他眼前一一映过。
从与陆忏初见时的预感、到沈玄的说辞、再到他与陆忏相处的点滴、黑猫对陆忏的臣服、最后是黑猫于正月十六临走时意味深长的告诫。
——“你脸盲的毛病该治治了。”
这句话是在告诉他,你认错了身边的某个人,或是你没有认出身边的某个人。
——这个人,是陆忏啊。
他心心念念追寻的大祭司沈鹤归,就是陆忏啊。
比起“得知”,不如说是“验证”。
一直在他胸口呼之欲出的念头终于成了真,如同悬在他心头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砸的他茫然无措。
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
祈尤的神色不见故人重逢的喜悦,反而是晦暗不明,他无意识地咬着拇指指尖,目色极深。
这件事,疑点太多。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掉马了!
但是祈尤为什么觉得疑点太多呢——第三部 分的剧情从这章开始啦~
第59章 跋扈
陆忏就是沈鹤归这件事,祈尤并不是毫无察觉。
从最初相见,他就有那么一瞬间把陆忏认成了大祭司,之后的相处也总有偶尔的错觉——但实在是太偶尔了。
陆忏的习性与沈鹤归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不说其他,单是沈鹤归愿为天下人死这一点,陆忏就和他大不相同。
沈鹤归爱自己,更爱天下人。
陆忏则是爱自己,去他妈的天下人。
沈鹤归是浮上云,寒中柏,月下鹤。
陆忏是……
祈尤咬着指尖。
他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再者说沈鹤归是如假包换的人族,陆忏是实打实的妖族。
人怎么能变成妖的?他妈的跨物种了吧这?
慢着,人变妖?
……沈玄?
祈尤飞快地在脑海里把几件事串在了一起,越想越不耐烦。
大概是猜到了什么令人心烦的推论,他神色凝重,抓着书动作利落地跳下秋千,踩着石板小路回到屋里,甩上门,几步从沙发上翻过去坐定。
他随手在自己身边布了个防止声音传出去的咒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沈玄拨了过去。
电话嘟了三声,被沈局长接过来。
“祈尤先生吗?……”
“我有话问你,找个没人的地方。”
根本不问他身边有没有人,直接让他换地儿。
祈式霸道。
沈玄呆了呆,估计是身居高位没被别人这个语气颐指气使过,半天反应过来:“祈尤先生,我在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您……”
祈尤根本不听这些啰里八嗦的话,也不屑与他虚与委蛇,干脆直入主题:“陆忏涅槃后是被你收养的吧。”
他虽然是在质问,用的却是实打实肯定的语气。
沈玄咽下一口老血:“……”
他大概是猜到了祈尤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犹如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沉沉地叹息一声。
“是。”
“你是肃佑宗的——”
祈尤补上了后面的话。
沈玄听到那个词,蓦地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最骇人听闻的案件。
血淋淋、乱糟糟地摆在面前。
他大概是没想到祈尤会直接从陆忏的问题跳到他自己身上,并且一针见血、见血封喉。
沈玄深深吸了一口气,扶住额头,压抑地沉声应答:
“——是。”
……
给沈玄打过电话后,祈尤面无表情将那本破书扔到茶几上。
他妈的这都不算屋漏偏逢连夜雨了,人家最起码有个破屋,他这只有个土堆,还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怎么看怎么像坟头。
大雨倾盆,直接卷跑。
中华文化,到现在涌上心头莫过于一个字——
“操。”
老一辈都说口上积德,他本来也没啥德,这个字刚落地上就遭了殃。
“丁零——”
铃音传恨,仿若在耳边萦绕着。
空灵寂寞。
祈店长木着张脸,消极营业。
铃音响到第三声时戛然而止。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社恐人员忽然接到了陌生人的电话,对着自己加油鼓气一百次,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接听时,噔地一声对方先挂了。
在祈尤这儿,这他妈多少有些不识抬举了。
祈店长本就心烦意乱,这下子把脸拉得像是老冬瓜。
他倾身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半杯水喝,才端起杯没等喝进嘴里,离他最近的那扇窗户啪嚓一声炸了个天女散花。
祈尤:“……”
奶奶个球,今天这是拆迁队来了吧。
他气定神闲搁下水杯看过去。
四分五裂的玻璃碎片中有一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黑色毛球,隐隐看去可见萦绕在它周身上的怨气。
它抖抖身上绒毛,见了祈尤立即像弹簧一样铛铛地跳起来,焦急地冲他吱吱嘎嘎叫喊着。
如果是别人,看见这一幕估计能吓疯。
祈尤走上前,手指把它的毛一翻,竟见它皮肉上沾着零星的血迹,颜色还很新鲜,估计是刚刚印上的。
黑毛球眷恋地依偎着他的手,轻轻蹭着,但仍是焦急地吱嘎乱叫。
他轻轻捻动沾了血的指尖,神情有些不太好看了:“小黑?”
电光火石间,他骤然猜到出了事,并且多半与噤派“请神”有关。
祈尤二话不说抓住黑毛球塞进口袋,返回魂请庙。
苏醒吧,猎妈时刻到了!
……
火烧似的夕阳余晖横亘至看不见的山底,间或一抹亮色在云层翻滚着狰狞地探出头,刺得人中伤,不得不稍稍眯起眼睛。
市三环的一栋老式居民楼下,遥遥站着几个五旬老人,更有一个拖来超市里的塑料凳子坐好,他们鹅似的抻着脖子,对着楼上某一家指指点点。
“喔唷,不是小两口儿打架了吧。怎么稀里哗啦的哟。”
“听着像是玻璃碎了啦,二丫,别往那边跑,小心砸着你哟喂——”
“啧啧啧,你说那玻璃碎了,怎么还没掉到外面?倒像是……倒像是砸到屋里去了。”
“你说是不是哪个孩子打弹弓哦?那是要赔钱的呀。”
“哎,我觉得是有可能的——胖姐,你孙子不是总爱打弹弓来着?真要是给人打碎了是要赔钱的啊。”
“怎么说话呢你!?”胖姐一下子斜起眼睛瞪人:“我家小子啥时候玩过弹弓啦?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的哈。”
“本来就是,上回还……”
话说到一半,这人像是忽然被灌了一身冷风,不自觉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抬眼一看,其他人也不约而同缩着脖,端着肩膀,像个刚出柜的大冰棍儿。
怎么三月中旬还能有这么冷的风呢……
满地的碎玻璃反射着薄薄的余晖,颇有几分刻薄尖锐。
窗台上坐着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青年,他的眸色比常人较浅一些,有点像琥珀,含着一层微光,鼻梁高挺,唇薄而色浅,却是生着一副好相貌,可惜乍一眼看去就是个不好相处的。
他垂着被牛仔裤包裹着的笔直的双腿,居高临下俯视着被吓瘫了的董淼,淡漠地扯一扯唇角:“是你要许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