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里,向晏准备出门。风渚递上木匣道:“老师你身上还有伤,不如今日我去。”
“不成不成,这回我一定得亲自去。”向晏摇摇手,接过木匣掮在肩头,眉心一攒,独自离去。
他没走几步,背后就有人跟来。他顿足睨了一眼,故作生气,一言不发继续前行。
时庭拾掇了一下面具,走上前道:“这个点你走夜路不怕再给人揍得七荤八素?”
向晏道:“有的人偶不便出门,偃师自要像医师那样上门问诊。”
“你还真是不辞辛苦啊。”
“不比公子你跟着辛苦。”
二人一路拌嘴拌到了一间破旧民宅。向晏一进门,便有一书生迎上来。宅中隐约可闻有幼童哼哼唧唧。
书生给向晏沏了茶,坐下道:“不好意思,又劳烦向公子深夜前来。”
“不麻烦,林公子若出入向府,唯恐日后落人口实。”向晏翻阅书案上的文章道,“听说此次春闱,林公子得了会元,看来我这人偶没白做。”
“托向公子的福。只是这春闱之后还有殿试,我为这一手字犯愁,怎么也练不好。”林书生的脸上喜乐参半。
“练也没用,这与你无关,怪我技艺不精,你让我看看。”向晏检查了一下林书生的手,揭开木匣取出工具为他调试。时庭百无聊赖,独自走开了。
没过多久,后院传来孩童的啼哭,怎么也哄不住。林书生不安起身,向晏也跟了过去。
只见时庭站在里屋外,背对着门。向晏往里头瞧了一眼,立马也转过身去。他挠了挠头,二人一同罚站。
屋中坐了一少妇,怀抱一两三岁的娃娃,衣裳不整,喂奶正喂到一半,气不过道:“你们快出去,孩子正饿着呢!”林书生赶忙进去安抚。
向晏低声问:“你怎么随便跑到人家屋里偷看啊。”
时庭斥道:“谁偷看了!我来时候屋里明明没人,是那女人见了我,就冲进房解开衣裳要给孩子喂奶。那孩子那么大了还吃什么奶啊,分明是不肯吃才哭的。你不要笑!”向晏老实噤声。
时庭又道:“我问你,你可曾为上一届的探花郎谭玄做过人偶。”
向晏寻思良久终于想起,他应了声是,又问:“可这三年前的事,你怎么知道?”
“除了谭探花,你是不是还给其他考生做过人偶?”
“有那么几个。”
时庭轻轻一笑:“我怎么知道,你去那屋中翻翻就知道了。”
向晏闻言一惊,正要回头,就被时庭拉回训道:“你还敢看!”说罢时庭在向晏耳边低语,二人便默默回前厅去了。
他们相对而坐,一言不发。不一会儿林公子进来,对向晏抱了个拳,道:“刚才失礼了。”话虽这么说,却是一脸不快。
向晏赔笑道:“是我们莽撞了。”
林公子乜了眼时庭,问道:“向公子的朋友为何深夜戴着这样瘆人的面具四处走动。”
“他这人就是生得丑性子急,等得不耐烦了才误撞见夫人,林公子莫要见怪。”向晏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再看看手吧。”
林书生点点头,放松了警惕,将手递给向晏。向晏牵过他的手,忽而一使力,拉了魂魄出来。
鬼魂惊慌失措,急忙变了个脸。不过已经迟了,向晏见到了他真正的模样。
“向公子,我……”
“你跟我说你在进京赶考途中遇山贼,为救妻儿丧生,全是假的。”向晏叹了一声道,“你故意化成这位书生的模样,骗我的人偶,究竟是何用意?房中那些人偶又是怎么回事?”
鬼魂低头不答。
时庭虽看不见那鬼,可等了老一阵也不见向晏出声,于是开口道:“既然他不肯说,那就让我猜猜。
从这些文章看来,此鬼有攀蟾折桂之才。他多次变成考生的模样来骗你做人偶,想必用这些人偶参加考试了。代考无非是谋利,他这一头免费向你索要人偶,另一头向考生收取钱财,你还真是蠢得可以。”
向晏道:“林公子,他说的可是事实?”
林姓书生两眼一瞪,满脸羞愧,一溜烟飞了出去。书生妻子抱着孩子赶来,见丈夫鬼魂离去,追又追不上,只得在门前坐下哭。
向晏搀起那妻子,听她抽泣道:“公子不要怪相公。他不是有心骗你。他这么做都是因为我们。
我家相公本是数年前的新科状元。可惜他不谙世事,不肯依附于人,在朝中得罪了人还不知,最终遭人陷害而死。那些人害他不够,事后还将我送去教坊,纳入乐籍。当时我已有身孕,相公不忍见我受苦,于是答应替谭玄代考,这才将我赎回。后来他又陆续为一些富家子弟参加过考试,攒了些钱,供我们母子度日。”
二人离开了林家,闲步到湖边。时庭一路缄口不言,闷闷不乐。
向晏道了句:“那妻子所言,或许也并非句句属实。”时庭转头看他。
向晏问:“你见那些人偶身上可有伤?”
“并未看见明显伤痕。”
向晏一听便笑了。“这状元鬼想来是懂得附魂离魂之术,否则必然要毁坏人偶,才能脱身再来找我。
他手中有这么多人偶,且不是在朝中为官就是家世显赫。他若有心利用,那还不能兴风作浪,报复当年的政敌?”
时庭也笑道:“你怎么这一下就精明起来了。”
向晏争道:“才不是这一下,是你对我有偏见。”他暗自偷乐,其实他哪里想得到这些啊,还不都是之后时庭发现的,他不过在此班门弄斧而已。
时庭扬起脸,朝向晏伸了只手。向晏不解,也把手递了上去。
时庭一脸嫌弃抖开道:“我要你手干嘛……把匣子给我。”
向晏侧头一瞧,才发现自己肩头已经一片湿红。他笑嘻嘻奉上木匣,故意没有揭穿时庭,要知道鬼是背不得重物的。
他感到他们关系有所好转,不由开口试探。“公子说有求而不得的愿望,或许我有办法实现。”
“什么意思?”
“你闭上眼。”向晏悄悄牵住时庭,却被一把甩开。
“相信我。”向晏说道。
这次时庭没有动作,任由他挽着。他携着时庭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扑通一声。
第092章 挽回 怎么一见我来就把头转进去
王宫上空升起了万盏花苞灯。灯后烟花盛放,融为一景,布满夜空,叫人再无处可添更多美景。
今日天子庆生,向晏精心准备了这场灯火烟花会。他偷偷瞟了一眼云聿,兴致盎然。
“这是什么?”
背后伸出一手,推了操控盘上一枚机关。向晏回头,大惊失色道:“怀王殿下!”
宴上惊声连连。但见花苞绽开,里头隐现出一名人偶。向晏赶忙闭上开关。
“还挺好玩的。”
“玩什么啊,时机未到!”向晏着急望向云聿,他正往自己这处看过来。
“啪啪啪——”时庭环着向晏,双手并用,拨算珠似的把机关全推开了。
向晏恼道:“你怎么还来?”一手关开关,一手紧紧抱住时庭的胳膊不让他再动。
时庭笑道:“这么在意天子的目光吗?在担心他以为你我很熟?”
“我们哪里熟了。”向晏一听,连忙松手。两手抱肩,改用身子护住他的操控盘。
“不许再碰了!”他真是急坏了。
“哈哈哈哈——”
砰地一声,漫天烟花齐放。向晏将机关由内向外推开,如琴师拨弦似的,驾轻就熟地命花苞由中心向外逐一绽放。二人抬起头,一同静望空中美景。
向晏一声长叹,深深垂下头。他身后空空荡荡的。
这一回,时庭并未像当年那样走到背后来捣乱。
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自从那日拉时庭入水,这人就再也没在自己面前出现过。
这几个月,时庭本该天天来向家,守着自己做木甲,在一旁替自己审核委托,甄别鬼魂的故事。然后天子生辰,他会故意前来捉弄,因为当时的自己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家中那戴着怨灵面的鬼是他假扮的。
可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向晏用余光瞟了一眼远处席上的时庭,还在和一个小宫女眉来眼去的。他心想,不会从今往后,他们就成陌路人了吧。
此时众人齐声惊呼,离案而起。夜空花灯绽放,灯中垂落天梯。一批舞者从天灯中边跳边下,落地献舞。
向晏望着他的那群人偶,踩着鼓点带着曼妙的舞姿跳到宴席前,微微一皱眉。
下一刻,人偶们从袖中探出短剑,疯狂行刺宾客。杯盘四散,案几倾倒,宾客逃窜,惊叫连连。
侍卫们上前,三两下功夫将那些花拳绣腿的人偶们制服。向晏瘫坐在地,几把冰冷的刀架在他的颈项上。
生辰宴过后三日,向晏憩坐在庭院中。他手举刻刀,一直未动跟前那半个木甲。
风渚问:“老师近来总是盯着那片屋顶,可是在等什么人?”
向晏晃过神来,埋头刨刨刻刻,心想,风渚这人还真是心思缜密。他随口道:“我刚才去库房看了,水曲柳和黄杨木都没有了,明日记得补货。”
“我今早去过了。”风渚答。
“没货?”
“店家不肯卖我们。”
“是因为人偶行刺一事?”
风渚默默点头,向晏又忧从中来。想当年事发之后,天子将此事暂且压下,时庭每晚都来找他,二人一同夜行调查。可如今时庭全然不在乎自己,他都没心思去把这事解决。
风渚又道:“虽说内官们已查出那些人偶是被人贴了符咒,也对比字迹确定并非老师所为,可事情传到宫外,京城上下还是人心惶惶。近三日,我们都没有收到新的订单。”
向晏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明日你随我去行会走一趟吧。”风渚见向晏如此果决,甚是惊讶。
次日二人变装,混入行会。
他们在门口排了半天队。风渚实在看不过,埋怨道:“这里的人偶一般,还收取如此高的费用。”
前头人一听,辩驳道:“行会出的人偶可是有严格标准的。你在外头随便找个偃师做人偶,哪天被人偶杀了都不知道。”
风渚不服,说:“人偶杀人是受符咒控制,和偃师有什么关系。”向晏揪了揪风渚袖口,意思不要多言,以免暴露身份。
风渚低声道:“这会长韦斋,骗了老师的人偶偷师学艺,还有脸自诩为偃术创始人,开设京城偃师行会。”
向晏叹道:“他年纪比我大出不少,说是开山祖师,确实更容易令百姓相信。”
“反正偃师们是不承认的。”
向晏淡然道:“韦斋虽说技艺平庸,品行欠佳,但他创立偃师行会,制定业内规范,我们姑且当他是在推广偃术吧。”
此时门外来了一小厮。队也不排,站在门口候了一阵,就有偃师笑着上前招呼。
小厮递上一委托书,偃师接过进去。没过多久就见韦斋亲自出来迎接,还故意扬声让边上人听见。
“怀王殿下定制的人偶已备好,请随我进去验收。”
外头排队的人们纷纷向里探去,只见帘后若影若现走出两名人偶。
“想不到连怀王也到行会来定人偶。”
“我听说近来那些王孙子弟都好这一口,新鲜劲儿一过,还交换来着。”
“我看到了。里面好像是一男一女,模样可俊俏了。”
向晏嘴角一撇心生一计,挽过风渚咬了咬耳朵。
过了不久,风渚领了一人径直从行会前门走了。与此同时,行会后门,一男一女两名人偶上了怀王府的轿子。小厮扬鞭,驾车离开。
向晏换上人偶的衣裳,花里胡哨的,端坐在轿中。对坐的女人偶一动不动,看他取出随身携的胭脂水粉和一面小手镜,施粉化妆。
轿子行至怀王府停下。向晏跟在女人偶身后下轿,仔细模仿她小心呆滞的动作。
他们被家仆领进王府后院,只见成群的人偶在一园中耍玩。有的舞枪弄剑,有的莳花弄草,有的抚琴清讴。
向晏立在园中呆若木鸡。眼前人偶几乎都是他亲手所制,甚至不少是他的早期作品,动作表情还略显生硬。
时庭嘴上说不喜欢,竟不知何时开始,从何处搜集来这么多人偶。不过见到此情此景,向晏总算理解为何不当偃师的时庭一直对木甲见解独到。
忽然,向晏背后给人碰了一下。紧接着,他见时庭走到跟前,给女人偶也贴了一道符。
女人偶回身给时庭行了个礼,而后翩翩起舞。向晏一见,不知自己背上贴的是什么符咒,只好附和着在一旁伴舞。
时庭一睹向晏的舞姿,脸拉得老长,快步上前扯下向晏身上的符咒。向晏在最后一个舞袖动作上停了一阵,缓缓站好。
“行会的货真是不听使唤,让你操琴配曲你一个劲儿跳什么,不堪入目。”时庭正抱怨着,忽而留意到什么,慢慢凑近向晏的脸。
向晏万分紧张,自己明明已经把妆画得像裹了面粉的馒头一般,时庭应该认不出是谁吧。
只见时庭拉他在石桌前坐下,沏了一杯茶,稍稍吹凉,又别起衣袖泼了些茶水上去,给他擦脸。
向晏扫了一眼愈渐泛白的袖口,心要提到嗓子眼了。
没想到时庭还不罢休,伸指蘸了茶水,在他唇瓣上来回轻抹。一不小心,一滴茶从嘴角滚落。向晏眼波流转,两颊绯红,胸口暗流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