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颂深吸一口气,缓缓滑坐在地上,雪白的衣袍皱了脏了他也不管,召出长歌。
567警惕道:“宿主,你要干什么?”
“半月牵第一次发作的时候,痛感要整整持续十二个时辰,如果一直这么疼,我宁愿死。”
“宿主!”
“你放心,我还不会蠢到自杀,我只是想到了另外一个止痛的方法而已。”
丹田是一个修士最重要最敏感的部位,丹田受创的话,痛感将是其他部位受创痛感的三倍,以致昏厥。
颜颂高举起长歌,直朝自己丹田刺了过去。
丹田受损没关系,修为倒退没关系,反正他不想活活痛死!还不如痛一下,直接晕过这一天一夜!
程谋瞬间瞪大了眼,那种恐惧不安的感觉再次找上了他,他现在只想对颜颂咆哮,对他吼,骂醒现在这个疯子一样的人。
可不管他多激动,颜颂都不可能听到他的话,何况,这种场景,就是他期盼多日的。
程谋亲眼看着颜颂痛得浑身抽搐,黑红的血浸湿了衣衫,最后快要凝固成一个血壳,黑发像一团杂乱的网,在他身后摊开。
恍惚间,他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小的时候,他还走不稳路的时候,几乎走三步路就要摔一次,那时候颜颂专门为了训练他,就带着他在后山,从早走到晚。
小程谋总是摔,小孩娇气,一点疼都受不了,摔跤就要哭。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疼得撒娇找颜颂要抱抱,颜颂总是故作冷漠,寒着一张脸,漠然看他。
小程谋生怕师兄因此不喜欢自己,就爬起来,蹒跚着继续走,等到一天的任务结束的时候,颜颂冷漠的壳子破了一个角,露出柔软的内里,总会蹲下身,与他平视,替他治愈所有伤口,且双唇抿得紧紧的,眼中带着淡淡的心疼。
小孩子对人的情绪很敏感,能分辨出眼前的人是真的情感还是假的伪装。
所以,他那时候,是真的喜欢师兄。
现在,颜颂疼得死去活来,是他害的。
程谋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安,看着已经痛晕过去的颜颂,蹲下身道:“颜颂,你最好别就这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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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谋灵魂回归之后,是他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可他等不了了。
他睁开眼,沉默着调息一会,骤然释放出无边魔气。
他必须要从这里出去,出寒冰铁牢,出凌断峰,出清元宗!
就算出不去,他也要看看……颜颂死没死。
霎时间,黑压压的魔气沉沉地压下来,像一个囚笼一样,牢牢围住了凌断峰。
宗门里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幕,大惊失色,纷纷回到各峰去禀报峰主,商量对策。
而舒慈的反应最为强烈,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接想冲进凌断峰去找颜颂。魔气的源头就在凌断峰,若不是颜颂出了好歹,怎会容凌断峰上出这么大的差池?
可凌断峰上的禁制实在厉害,舒慈握着重剑连劈数下,那个禁制纹丝不动。
舒慈急得团团转,正不知所措之时,忽觉大地一阵剧烈震动,似乎整座山峰都要倾倒。
天上的景色越来越让人不安,原本澄澈的碧蓝天色全变成了阴沉得要滴出水的墨色,团团压在人的心上,舒慈心中忧急,直接用了千里传音,却没想到,另一端一点回应都没有。
千里传音得不到回应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对方不想回,二是对方回不了。
凌断峰上魔气重得都快要把这熏成魔族老窝了,舒慈刚才还用上了宗门密令,一般只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才会用,舒慈可不相信都这样了颜颂还有心情跟自己开玩笑。
他生怕颜颂遭遇不测,提起重剑欲再来几个回合,忽然被一个急匆匆跑来的弟子打断了。
“舒师兄,不好了!”
“怎么,你说的事情要是没有救谨辞重要我就把你往死里打。”
弟子瑟缩一下,才道:“师兄,行者峰那边发现了魔族踪迹。”
舒慈的重剑咣啷一声就掉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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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全宗门的内门弟子都出动了,身体虚弱的程谋哪是那些人的对手,更何况他本意就不是逃出去,众人几乎没怎么废力气就擒住了他。
舒慈赶到时,看见浓郁的魔气从程谋身上溢出来,还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一度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魏试之亲自到了现场,他的脸色极度难看。
程谋翘着嘴角,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怎么,魏峰主,想替我师尊了结了我?”
“一派胡言!”魏试之被气得不轻,“你还有脸唤掌门师尊?”
程谋笑得眯起了眼睛,只是里面露出的光芒阴毒不已:“我为何没有脸面唤师尊,我做错了什么事?”
魏试之举剑指他眉心,嘴唇微动,刚要说什么,就被程谋截住了。
“魏峰主可是要说,因为我是魔族?”
魏试之浑身一僵,剑锋轻轻一抖。
程谋眯起双眼,道:“我乃魔族与人之子,为何魏峰主只说我体内魔族的血脉,不说我另外那一半人族血脉?
“魔族与人同为生灵,为何非要区别对待?”
魏试之找不出话来反驳,脸色气得青紫,吹胡子瞪眼半晌,嘴唇颤抖着:“孽障,孽障!”
舒慈拧眉,上前去,道:“师尊,你别被他污了心神,魔族向来擅于蛊惑他人,你不必听他胡言乱语。”
魏试之此刻清楚,程谋不是在胡言乱语。
魔域与中司从来都是敌对关系,中司众人将魔族视为低等族类,认为他们心怀歹念,是下贱的物种,这种偏见,与生俱来。
程谋面上的笑意全都不见了,他定定地望着魏试之:“魏峰主,你说我说得对吗?”
舒慈大喝:“程谋,你闭嘴!你把谨辞怎么样了!”
程谋脸上挂着轻佻的笑意:“我能把他怎么样?他好着呢。”
舒慈气得额头青筋迸出,他举起重剑直欲刺他。
魏试之忽然拦下。
舒慈不服:“师尊!”
“无悲,不能动手,”魏试之定定看着程谋,“先把他押下去,派人轮流看守好,三日之后,经由思过堂对他审判。”
程谋讥诮地笑着,然后嗤了一声。
第23章 发现魔脉,驱逐异类(二)
颜颂最终还是没昏到一天一夜, 在第二天清早的时候,他就被顾行之用各种珍稀灵药给拉了回来。
他丹田处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只能靠着日久天长的休养来恢复状态, 继续修炼倒还可以,只是要难上许多。
颜颂一醒, 567就将事实全都告诉了他。
颜颂苦笑一声,心里倒是暖的。
即使现在毒性被灵丹压下去,下半个月发作时他要忍受双倍的疼痛。
顾行之穿着淡绿的长衫,还给他把着脉, 目光沉凝在他手腕上的黑线处, 见他醒了,眸光一敛,问道:“可还有哪里不适?”
颜颂轻轻摇头。
顾行之又道:“那你身上这毒……”
“师叔不必挂怀,我并无大碍。”
顾行之也不勉强, 他淡淡地收回手, 缓声道:“你可知你身上中的毒都是魔域特有的?”
“我知。”
“那你可知程谋血脉之中有一半魔族的血?”
颜颂垂下眼帘,不说话。
顾行之开始收拾药箱,擦干净银针上的污血,沉默片刻,道:“你早已知晓。”
颜颂仍然垂着头, 不发一言。
“想必掌门师兄也曾教导过你, 见到魔族,一律格杀勿论, 所以……”顾行之抬眸, 茶色双瞳淡然盯着颜颂始终不敢抬起来的眼, “若不是他自行释放魔气,扰得全宗门不得安宁, 你还想替他瞒多久?”
颜颂忽然低笑,只是笑容还未扩散至唇角,他便扬起头,盯住顾行之。
“师叔,他是生是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何要替他瞒着?”
顾行之注视他良久,二人皆不退让。
终于,顾行之放弃了什么似的,错开眼睛,叮嘱道:“药帖我写好已放到了流江那,每日让他去我那抓药便可,桌上的归灵丹每日服用三次,保你修为。”
颜颂看了一眼小白瓷瓶,道:“多谢师叔。”
顾行之看他一眼:“半月之后毒性发作时,来无崖峰找我。”
话毕,他推门欲出,却一眼就看见了明显在门外偷听许久的流江望月。
两小童见顾行之出来了也不躲,目露悲戚之意,就算被抓了现行也不觉得有多不安,嘴巴咬得紧紧的,看向顾行之的目光中皆是恳切,是真的希望顾行之能治好他们的大师兄。
顾行之仅与他们的目光对上片刻,脚步顿了一下,之后便没再停,背着药箱,缓缓出了凌断峰。
颜颂抽空对567吐槽了一句:“这顾行之够厉害的,不管从哪个方面讲都是。”
567说不然呢,人家好歹也是你师叔诶比你多活的那几百年不是白活的。
流江望月见顾行之离开,对望一眼,皆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刚才颜颂与顾行之的对话他们都听了个清楚,指不定已经脑补出什么了。
颜颂看见这两小童就脑袋疼,他无力问道:“我不是说过,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大师兄!”望月眼看着颜颂就要动怒,立马端来一杯茶水,喊道“大师兄,你别生气,喝口水,主要是舒师兄他……他看见你本命灯快熄灭了,就不依不饶,我们不敢忤逆……”
望月将颜颂扶起,给他垫枕头掖被子,拍着他的后背顺气:“大师兄,大家也都是为你好,还有……大师兄你……早就知道二师兄他……有魔脉了?”
颜颂被望月这么一通顺毛,一点脾气都没有,却还得生生忍着,维持自己高冷人设不动摇,道:“与你何干?”
望月立马给颜颂捶肩揉腿,嘟囔道:“我跟流江都不放心大师兄你……”
颜颂心里都快软成一滩水了,表面上还得不耐烦着:“你们出去吧,让我好好休息一会。”
得了命令,他们两个也不好再多呆,只好面含担忧地看了颜颂最后一眼,应声,然后开门出去了。
颜颂耳根子终于得了清静,他轻啜一口安神的茶,随后便沉沉入睡。
不知怎么回事,中毒再伤了丹田之后,他就变得畏冷而嗜睡。半梦半醒中,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这要是哪天他用了冰法诀,会不会把自己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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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思过堂。
四席长老和三位峰主全都到场,沈渐之仍在闭关,由颜颂暂时接替他的位子,最终结果也将由他向沈渐之传达。
在环形大厅正中,程谋被玄铁锁住手脚,由两名天启巅峰期的万仞峰弟子牢牢看住,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他,插翅难逃。
西席长老对程谋的印象最为深刻,他发出诘问的时候,也最是痛心:“程谋,你可知错?”
程谋不认:“我有何错?”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牢牢锁住遥远之处高位上的颜颂。
颜颂似乎瘦了一些,脖颈与手腕处都缠上了厚厚一层绷带,他面容苍白了些,身披雪白灵貂大氅,他本来就白,这么一来,更将整人衬得如霜似雪,透明得好像要融化在山峰上的暖阳之中。
程谋见到颜颂还有命在,一颗乱了分寸的心稍稍安定。
北席长老脾气爆:“你有何错,你有何错?你还不知?你身为魔族,就是错!”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许多人还不知他是魔族,北席长老这一番话,着实把一众人等从迷茫中给捶醒。
程谋笑得有些发邪:“我身为魔族就是错?我若是能选择出身,我会选择成为魔族?就算不能天资卓绝,行修仙之路,那我也要挑个富贵的人家,从小就在锦绣丛里长大,有人疼惜,有人爱护……”
忽听得砰的一声,颜颂将茶盏狠狠撂在桌上,抬眸,漆黑如深渊的眼直直投射在程谋的身上。
“多说无用,你既为魔族,这就是原罪。”
程谋忽地笑了:“我为魔族就是原罪?那反过来,近千年来,中司绞杀魔族没有百万也有几十万,那我是不是要说你们草菅人命,为非作歹?”
“放肆!”西席长老声如洪钟,血红天书令在手,上面一个红得发黑的“杀”字触目惊心。
“程谋此逆贼,藏身宗门内多年,认贼作父,居心不良,不知悔改!今我上谏将此贼处死,以儆天下群魔!”
众人纷纷应和,思过堂内顿时嘈杂起来,程谋始终勾着嘴角,双眸微眯,看戏一样看着这个场面。
“叮,男主黑化值+5,积分奖励五百,当前余额6000,请宿主再接再厉。”
颜颂勉强分神:“我不是还欠着一屁股天文数字的债呢吗?”
567:“我这不是怕说出来吓坏你的小心脏吗……那我说出来你听听?已经六位数了……”
“不要!求你别说了!”颜颂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在犯病的边缘了。
倏然,听得一道清冷话语如刀锋般割破连绵的乱杂破网:“且慢。”
所有人都停住,纷纷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颜颂裹紧大氅,缓缓道:“程谋此贼,虽为魔族,但他体内尚有一半人族血脉,且他并未做出如何违背伦常之事,凭我愚论,可留他一命。”
舒慈坐得靠后一些,他拧紧了眉头,抻着脖子往前看。现在全清元宗都恨不得对程谋除之而后快,到这种时刻,颜颂却偏偏又反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