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嶙自认这段时日荒废修行,且无意修炼,能提动天征,用出他自创的那二十四式剑法就已经相当不错,他从未想过要如此早地渡过生劫。
且生劫不能依靠外物,他至多能用天征来挡一挡雷劫,而他现在被血池灼去了一半的灵力,根本难以和劫雷抗衡,他若死在生劫之中,未免也太得不偿失。
只不过这段时日来他不断将自己逼上绝路,不自觉中实力稳步提升,幻海诸天内的修罗场更是助他稳固心境,这个生劫,的确名副其实。
只是解嶙还未做好准备罢了。
血池内暂不见风吹草动,血池外却已经是大变天了。
王宫正上方突然卷起了阴云,白昼无光,浓云笼罩,阴风扎冷子似的从无人注意到的地方袭来,凄凄地刺着人的后颈。
妙然仙子单手支着额头,睨着已经变作平静的血池,眸中无光,道:“是何人如此没眼色,选在此时渡生劫。”
妙然仙子是蓬莱阁阁主,比在场所有人的地位都要高上一些,她此言一出,原本还窃窃私语着的人立刻噤了声。
少卿君环顾四周,发现在场之人并无异样,心中恨意顿生:“许是那狡猾妖物,他与血魔果然是一伙的,进了血池之后更加肆无忌惮,我竟心抱幻想他能弃暗投明,谁知他如此不开窍,把血魔当做庇护伞去渡生劫,我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少卿君此言一出迎来不少附和之声,各个都像是救世的英雄,激昂愤慨,但就是无人出口要亲自下到血池里捉了解嶙和血魔。
都怕死。血池之内有喜怒无常暴虐残忍的血魔,而且里面又是什么情况谁都不知晓,若是一着不慎,死在里面都是有可能的。
瀚辰帝君被吵得头疼,他重重将茶盏往身前楠木小桌上一磕,维持着一张冷面肃然起身,原本嘈杂一通的泰明殿上登时就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瀚辰冷然瞥了少卿君一眼,拂袖而去。拂日和缺月紧随其后。
瀚辰帝君率先离场,注定这场会议得不出结果,龙丘旻的这一番苦心布置也全都泡了汤。
少卿君为了挽回的自己的颜面,与妙然仙子商议之后在血池周围加一困阵,并派五人看守,待解嶙出血池时立即叫他毙命。
这一番布置,叫众人都十分满意,只是天龙血失窃一事未得出定论,也不知少卿君用了什么法子安抚了龙丘旻,随后,便领一众人等离开了。
妙然仙子同样如此,草草做了些布置便回了雪霜林。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血池之内苦心思考如何渡过生劫的解嶙所不知道的。
血魔在一旁安静守候着。解嶙实在受不了它那浑身血肉模糊的样子,就勒令它变化出个人形,幸好血魔也算是有了数千年的道行,这点小事难不倒它,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一个白胖胖的……小娃娃。
解嶙不再看它,专心应对即将到来的生劫。
在血池之内渡生劫也不知是好是坏,至少在这里比在外面被一群盼着他不得好死的人盯着要安全得多;但血池之内,血魔认主之后虽对他的身体不再有伤害,却仍旧会克制他的修为,叫他至少损了一半的灵力。
天征此刻跪坐在解嶙身旁,替他疏导着淤塞的筋脉。
若要渡生劫,绝不可依靠外力,若有想偷机取巧的,在自己身上下了避雷诀或者穿上防御法器虽能避过一时的雷劫,但天道却从来不是好糊弄的,雷劫过了,过的却不是“生劫”,从此以后,此人的灵脉会逐渐枯萎,直到再也无法修炼,变成凡人为止。
唯有经天雷淬炼,涅槃重生,方有可能在修炼之道上走得更远。
血池上方传来的滚滚的密雷声,解嶙掐算了时间,料得生劫还没有这么快来,精神紧绷着,说着没头没尾的话。
“天征,我如果生劫没过去,你就找个好点的主人,把血魔那个蠢货看好了,记得去流川谷告诉玄卫一声,别忘了去无悲天跟瀚辰帝君道一声谢……”解嶙莫名有点紧张,他攥了攥拳头,又道,“天征,还有,你就算看我不行了……”
解嶙话没说完,天征忽然站起身,竖起食指立在自己唇边,示意解嶙不要再说了。
解嶙望着他。
天征轻轻地将解嶙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看着解嶙泄了些底气的眼,低声道:“不会有事的。”
天征盯着解嶙,移不开视线。
妖类的皮囊以美艳居多,鲜少有像解嶙这样清浅的,他皮肤冷白,似寒泉浸雪,眉眼又十分浓重,像是宣纸留墨,分外显眼。上一世,解嶙还未做上妖尊的时候,总是会有些不识好歹的人,被解嶙的皮相所惑,动了歪心思,却没想到,他这副皮囊的美之下,藏着狠毒的心。
这一世,解嶙手未沾鲜血,看起来五官倒是比上一世的柔和了些。
解嶙瞳孔中映着天征专注的模样,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率先挪开视线,道:“你知道些什么。”
天征嘴角含着笑:“我知道,区区生劫,你根本没放在眼里。”
解嶙被噎了一下,有点头疼,把头偏得更偏了几分。
紧张的气氛依旧存在,解嶙却忽然没那么担心了。
二人又说了会话,解嶙忽觉心头一颤,心悸得厉害,天征也有所察觉,捏着解嶙肩膀的手的力气稍稍加大了些。
渡生劫是可以靠本命剑力量的,天征正欲变回剑身,落到解嶙手中,却没料到解嶙反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自己来。”
一瞬间,天征如坠冰窟。
雷声越来越近,解嶙面上的表情越来越狠绝,生劫只有一道雷,捱过去就好了。
血池之内的花草仿若也感知到危机的来临,全都剧烈摇摆起了身体,参天大树发出呼号声,翠绿的叶子也脱离了枝干,随着狂风怒卷,掀上半空。
解嶙暗暗吐了口气,双眼之中带着厉光,直望高空。
可光芒太强盛,刺得他稍微晃了些神,这一晃神,就想起了,被自己拒绝的时候,天征那副茫然的神情。
他本来也没有想过要天征来助他渡过生劫。
上一世渡死劫之时天征所作所为还如鲠在喉,心有芥蒂,难以介怀。即使他知道这只是个生劫,且天征并不会背叛他,但被巨雷裹身的时候,那种从心底而散发出来的痛还记忆犹新。
破裂了的镜子,即使拼凑到一起,中间的裂痕也消除不了。
解嶙眸中散发出狠厉的光芒,见血池已经变作的浓郁的红黑色,就在一瞬间,电龙破空呼啸而来!
解嶙咬紧牙关,浸了墨的发丝迎风飘散开来,他见巨雷也不惧,愈发沉稳。
银紫霹雳固然可惧,但解嶙也绝对不会束手待毙,他默立在雷暴中心,一袭黑衣仿佛有了千万般种颜色。
倏然,他双眼猛睁,如海潮似的灵力竟从他体内散发而出,幻化成一巨大剑形,剑芒直指苍穹。
解嶙稳稳地站着,他心化宝剑,所向披靡。
解嶙上一世在渡生劫时,于苍茫的天道杀意中悟出剑意,即为二十四式剑法。
此为下八重——观河。
第30章 生劫难渡(二)
解嶙上一世遭人忌惮不光是因为有天征在手, 还有他自身强悍的实力。
要知道,没有人能在濒死之际了悟杀机,从那苍茫无头绪的雷劫之中勾出丝丝缕缕的天道之意, 转化为自身的体悟,还能在灵感突现之刻自创二十四式剑法。
这都是津川其他人远远所不能及的。
而这二十四式剑法, 从未有人能有幸见到上八重过,或者说,见到过上八重的,能将解嶙逼到用出这招的地步的人, 选择与解嶙为敌的, 已经死了。
解嶙给这二十四式剑法取名为——不死。
津川众人纷纷为妖尊的取名方式汗颜,从那以后无论仙魔妖人都心照不宣地称此剑法为二十四式剑法。
比不死剑法听起来还要好听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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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河为入门式,长河浩瀚苍茫,波澜壮阔, 观于长河便可凭胸生出对长河的敬畏之意。
大自然造化鬼斧神工, 不管是谁,都自觉渺小而无可奈何。
因此,观河之“观”为不死入门式。需要修炼此剑法之人有极强的感悟力与领悟能力,非天赋不强之人无法修炼,因此, 上一世自解嶙渡生劫之后, 即使此剑法流传于世,也无人能修炼, 到解嶙身死那一日, 津川也无第二人能用出不死剑法。
磅礴的剑气变化万千, 最终闪烁着寒芒逐渐缩小形状,落到解嶙手里, 一瞬之间光芒大绽。
天征在旁静默地看着,没人猜得出他眼中情绪是何,此刻他也是局外人。
观河要诀在于感悟,天道包罗万象,要悟出独属于自己的那一关窍,解嶙借着观河要义,将渡生劫的关键硬生生地给扭到了“悟”上面。
生劫破解之法有多种,权看渡生劫之时本人的修行如何,造化如何,选用自己最擅长的渡劫之法即可。
上一世解嶙活渡生劫的关键是“杀”,杀字要求强悍的体魄和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强盛的灵力,但这一世,解嶙绝无可能靠“杀”来蒙混过关。
既然体力和灵力都靠不住,那就只能做个弊了。
论悟,谁都比不上妖尊解嶙的天姿卓然。
浩瀚剑气势如山川长河,随日月,平天地,解嶙见巨雷直劈而下,眼中无丝毫惧意,飞身而出,幻化剑气,迎难而上。
悟道之剑是观河剑式之中的核心剑法,解嶙灵力不足,为了强逼出体内流转的灵力,来驾驭起这惊天动地的一剑,他不惜折损妖丹,以自己的年岁修为来换取灵力,一如早时那只企图与他抢夺天征的狐妖那样。
只不过他并没那么疯狂,渡个生劫而已,用不着损一半的修为。
天征在旁看着,凉意渐渐漫上心头。
生劫虽较为温和,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与死劫一同为天道对修道者的考核,绝无轻易之说。
解嶙生生捱下那一道劫雷,也实在太过勉强。
待逼人的阴云散去,解嶙终于没撑住,手中剑气消散了,一个踉跄向前扑在了地上。天征早已站在一旁忍得艰辛,见解嶙平安渡过生劫,他立即就冲了过去,稳稳扶住解嶙已经没有力气站着的身体,任解嶙整个人都瘫软地倚靠在自己身上,沉声问道:“还好吗。”
天知道他有多担心。
解嶙精神萎靡,渡一场生劫浑身都被拆散架了,他仿佛被卸了尖爪的猫,露出白嫩的肚皮,示了弱。
他闭眼靠在天征的身上,嘟囔着道:“还挺累的。”
天征抿紧嘴唇:“身上有哪里难受吗。”
解嶙用鼻音哼哼道:“哪都不舒服。”
天征微微歪头,用脸颊轻轻蹭着解嶙的发顶:“睡一会吧,醒了就出去了。”
解嶙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听着天征的话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布,非常不真切,他朦朦胧胧之间记得自己给天征点了个头,随后便沉入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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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魔操纵血池之内的空间如鱼得水,将天征与解嶙放出去之后便隐匿了形迹,藏于天征剑鞘之内。
而天征横抱着解嶙,突兀地直立在了血池之中,血池的深度仅到他小腿。
其他人已经走干净了,只剩瀚辰帝君守在血池旁,他被惊动,愕然抬头,一眼便瞧见了昏睡着的解嶙。
瀚辰望着天征动作,立刻意会,礼貌性地问了一句:“渡劫成功了?”
天征抱着解嶙的手微微收紧,淡淡道:“成功了,但也损了筋脉和修为。”
瀚辰以元神力粗略查探一番,发现解嶙确实伤得不轻,而且身体极度透支。
瀚辰微微拧眉:“他此时渡生劫还为时尚早,天道竟出了差错?”
天征金色的眼瞳定定地望着瀚辰:“帝君可是察觉到有何不妥?”
瀚辰此人极难对付,若让瀚辰发现了解嶙重生的真相,恐怕他们两个都难逃一劫。
瀚辰对上天征的目光,本来要脱口而出的“泾水一趟我观他神魂有异”硬生生地被他憋回了肚子里,转而换成“无甚不妥”。
瀚辰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忽然改口,他看看已经昏死了的解嶙,又看着天征悬挂在腰间的剑鞘,目光耐人寻味:“血池里还剩什么东西吗?”
天征忽然觉得自己被瀚辰看穿了,他舌尖顶着上颚,缓缓道:“不剩什么了。”
二人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天征转身就要走,瀚辰忽然叫住他,进而说道:“你帮我个忙。”
天征疑惑地看着瀚辰。
“这是我一直欠着他的东西,”瀚辰说话的时候,又望了望解嶙,“我正巧带来,你们就不必再去无悲天一趟。”
天征端详着瀚辰手中的细长匣子,眸光暗了暗。
匣子通体漆黑,透出血红的光泽,一看便知里面盛放的东西寓意不祥。
天征腾出一只手,将此物收进自己的纳袋里,沉声道:“多谢帝君。”
瀚辰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此物邪气过冲,若不是走投无路之际,要他切记,不可妄用。”
天征颔首:“多谢帝君,我会转达。”
在此之后,二人皆不再说话,天征行了礼便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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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嶙是被热醒的,他体寒,身体内里难以调节自己的体温,最不耐的就是热,他浑身又酸又涨,勉强抬起已经被汗湿了的眼皮,环顾四周一眼就发现了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一床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