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人的高寿,实在是让人羡慕,又让人担忧。
季晨有幸见过沈老爷子一次,那时他和前辈们一起将旄节送修,那位老人就坐在维修部门口的藤椅上,半眯着眼,看着他们进来,又看着他们离开,脸上的皮肤皱得发干,像一棵苍老的百年大树。他看向年轻人们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但他皱的起皮的眼眶里,总是包含着一双有神的眼睛,那目光深邃悠远,仿佛能看透人心。
可他居然就这么走了。
更巧的是,他走的那天,是季晨与秦弦的交换计划出现意外被迫中止的那天,也是梁樨匆匆赶来,将不明的生灵从季晨体内赶走的那天。
这一切就蹊跷了起来。
梁樨的手捧着杯子,指尖在光滑的瓷面上摩擦着,似是在沉思,许久,他终于将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藏在胸膛里的滞闷一吐而空。
“晨晨。”梁樨说,“你终于长大了。”
季晨看向他,一颗心脏在胸膛里突突乱跳,他预想了无数次的,关于他,关于过去,关于父母的一切,终于要在他仅存的亲人的口中得以重现。季晨的手紧紧贴在膝盖上,他能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布料和皮肤之下疯狂的奔流着,这是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
季晨很紧张,紧张极了。
梁樨看着季晨,欣慰道:“晨晨,你和你的父亲很像,真的很像,不只是眉眼,还有性格,你们一样的勇敢,一样的努力和善良。二十年了,你的身上依然流着他的血,带着他的影子,这点很让人欣慰。我没把你给教坏了,给带歪了,能看到你长大……”
梁樨的眼眶突然泛起了红,连连点头:“他一定很高兴,他们一定都很高兴。”
“叔叔……”季晨赶紧扯过几张纸巾,慌乱地递了过去,梁樨却摆了摆手,笑了出来:“老了,老了,人都多愁善感起来了。”
“我一直在想,关于你,你的过去,你的父母,到底要什么时候告诉你才合适呢,如果你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平平凡凡的,读大学、毕业、找工作、遇到相伴一生的人……那么这些过往,大概也不必告诉你了。”
梁樨笑叹了一口,道:“可这大概就是天命,他们的孩子,注定了不会历经平凡的人生,从你十几岁时我就知道,你拥有极高的天赋,你是明珠,我藏不住你,你总得有被人知道,被人发现的那天。如果我告诉你一切,你也一定会锲而不舍地追下去,对不对?”
季晨很小心地听着话里的每一个字,认真得点了点头:“对。”
梁樨笑了:“好啊,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现在,你终于长大了,终于是个大人了,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我本来想着,到你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就告诉你一切。可我没想到……早该在二十年前就死了的人,居然还有诈尸的这一天。前些日子我忙前忙后,一是为了我公司里那点破事,二就是为了……将这一切调查清楚。”
梁樨沉默了片刻,看了何云起一眼,何云起极为乖觉,立刻端起壶给梁樨把茶倒上,梁樨笑了笑,似乎很满意,轻轻带了一句:“眼光不错。”
季晨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叔叔……”
“来,坐近些。”梁樨将茶水一饮而尽,冲着季晨招了招手,“叔叔要给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第92章 尘封(1)
深夜,空旷的街道上只留下晚归下班族的身影。
并不是每个深夜都可以让人宁静的沉入睡眠。阴阳之间的缝隙里,总会滞留一些来不及离去,舍不得离去的东西。
二十五年前,梁樨二十四岁。
那时的他年轻,充满了干劲和朝气,白天忙于工作,夜里忙于清扫,好像有花不完的力气。与他一同前行的是他的老搭档,比他年轻两岁的同门师弟,季鸣杨。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社交和往来,任何一个团体都不会例外。两人初出茅庐时,正好被一位老前辈指引,一来二去的,两人就认这位老前辈为师父,从此也用师兄弟相称,关系自然更加亲密。
而此刻,两人正为一个逃窜在外的怨灵焦头烂额。
那时的道具大多朴实,指路工具是仙门中常见的罗盘,两人分工,一人端着罗盘,一人认着道路,一路连翻墙带上房的,才总算是在一阵狂奔后,终于分开两路,一头一尾,将那凶恶的怨灵包夹堵死在了胡同里。
灰白的灵体冒着森森的死气,往前走不了,往后退不动,两人却极有默契,缓缓地迈着步子往前进。梁樨手里的旄节攥得紧紧的,他对自己说,只要这家伙敢有一丁点动作,他一定会直接省了超度的步骤,将它打个魂飞魄散。
银月照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了墙上,眼看着这怨灵已经被逼得没了退路只能束手就擒,一旁的围墙顶上却突然刺出了一道淡蓝的光,那光很准,正正穿过的怨灵的身影,从它的天灵盖上刺下,却没能一下到底给它个痛快。
“不好!”季鸣杨的反应很快,在他发出惊呼的同时,眼前的怨灵正因这未能解脱的伤痛而爆发出更强大的怨气。那黑黢黢的浓烟一般的死气,像开了闸的洪水,从怨灵脑袋正中的伤口处喷射而出,而它也因为这痛苦发出了剧烈的嚎叫声。
梁樨“啧”了一声,立刻去找这碍事的是谁,可无论怎么抬头看,视野都被这源源不断的怨气遮得一点缝都不留,原本平衡的场面顿时陷入了混乱。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想帮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滚滚黑气里钻了出来,可梁樨抽不出空辨认他是谁,也无暇回应,这铺天盖地的死气已经让他看不清怨灵的方向了。要是这玩意回光返照,趁着这时候溜了,甚至趁乱把他们给活吞了……
梁樨的胡思乱想还没开始多久,眼前的黑雾就被一束光撕破了口子,比刚才那半调子的攻击更明亮,更清晰,也更有力。仿佛从地平线之下提前借来了清晨的阳光,撕破了口之后,无数细小的光线便穿透而出,像一双有力的手掌,将那厚重的屏障彻底撕碎。
哀嚎声停了,黑气散去了,季鸣杨就站在梁樨的对面,手中紧握的旄节,刚刚散去最后一丝淡蓝的光芒。
梁樨愣了愣,立刻迈步上前,在比他矮了快半个头的季鸣杨肩头用力拍了一下,夸赞道:“可以啊师弟,现在都这么能耐了,以后还需要我带着出来吗?”
这位师弟被拍得一个踉跄,笑咳一声回了话:“都是梁师兄教得好。”
两人平时就习惯这么相处,眼见麻烦解决了,自然是回到了最放松的状态,一来一往地聊了半天,才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跳下了墙头,站在一旁低垂着脑袋,却完全插不进话来的人。
这个人显然就是刚才那半吊子的渡灵者,没能出上力,反而帮了倒忙,这时指不定有多内疚了。
梁樨定睛一看,这人确实眼熟,但看着干瘦,人也没什么存在感,平日里就算擦肩而过,也会打个招呼就忘。这下可尴尬了,好歹算同行,眼熟却又叫不上名字是最为尴尬的。可身边的人却丝毫没有参与到他的这份尴尬里。
季鸣杨笑了笑,说:“这么晚了还来帮忙?跟了一路吧。”
那人一怔,赶紧点头,喏喏道:“带我的前辈……今天不舒服,我正准备回去,就看到你们在路上追,所以……”
“你那位前辈天天都不舒服。”季鸣杨脸上的笑没变,语气却不知为何带上了嫌弃。
梁樨一听,赶紧给了他一手肘,小声提醒:“好歹是前辈,怎么说话呢……”
季鸣杨没多说什么,挤出个不真不假的笑,闭上了嘴。
“他确实是不舒服……”那青年被他们一说,好不容易鼓气的勇气瘪下去了,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忙……”
“嗨,没事,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这人就是不会跟人家打交道……”梁樨比季鸣杨大两岁,总是担负着这类打圆场的工作,眼看人家也好好道歉了,又没出什么大事,他便挥挥手,这事就算过了,“你挺眼熟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顾千山。”那人还没回答,季鸣杨又开了口,顺带嫌弃了梁樨一句,“你还说我?你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这都是咱们第三次见面了。”
“对对,我姓顾,叫顾千山,季前辈记性真好,哈哈……”
梁樨看局面缓和,自然也跟着打了个哈哈,糊弄了几句。临分别时,他还热心地将自己的联系方式交给了顾千山,客套着哪天带他去见见自己的师父,也能把他这半调子的技艺给磨练磨练。顾千山忙不迭道好,也不多说什么,客客气气地道别离开。
“这人……”季鸣杨看向他离去的方向,确认他走远了,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本事不怎么,心眼倒不小。”
梁樨一笑,打趣道:“这话怎么说呢……注意点啊,你现在可是越来越刻薄了啊,以后没有小姑娘喜欢的。”
季鸣杨翻了个白眼:“你别装傻了,他干嘛来的你不知道?刚才那东西,在这个片区窜了快半个月,谁都拿他没辙,上头给的钱越加越多,谁不知道?他挑了个高处,看着咱俩包夹,那东西铁定是跑不掉的,这时候只要是个水平还过得去的,冲着那鬼东西的天灵盖来一下,钱到谁手上?还用想吗?”
梁樨笑着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看破不说破,都是同一条道上的,以后总得相见,万一以后还有求人的时候呢?”
谁看不出来呢,就刚才那一下,顾千山但凡水平过得去,也不至于到这最后关头还出问题。不过梁樨好歹年长两岁,奇怪的人也见得不少,他打着哈哈,伸长了手臂,使劲拍了两下季鸣杨的肩膀:“好了,小季同志,知道你眼里揉不得沙子,咱以后不跟他打交道就是了,再有下次,放着我来收拾他!”
“你得了吧……这都几点了,你还不回去?嫂子肚子里可还有一位呢,你再不赶回去,她该生气了,今天的搓衣板要红烧还是黄焖啊?”季鸣杨打趣道,“真羡慕你这样被老婆管得死死的人噢——”
梁樨被他这么一提,赶紧看了一眼手表,这眼看都得十一点了,已经过了他家那位设下的门禁时间了,他拔腿就往家里跑,没跑两步,一回头,正看着季鸣杨带着那幸灾乐祸的笑冲他挥手告别,只得恶狠狠地甩下一句:“你迟早也有这么一天,等着吧。”
季鸣杨笑出了声:“那不可能,一路顺风啊师兄——”
梁樨确实得回家,他家里的那位,已经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了。季鸣杨单身汉一个,隔三差五的就来蹭饭,一来二去的,把梁樨家里的家庭模式和地位分配都给摸透了。每当这位师兄想好好教导教导他,他就搬出嫂子这个大救兵,所以梁樨总是说不了两句就败下阵来。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梁樨终于盼来了自己的掌上明珠,季鸣杨也第一时间蹭上了干爹这个宝座,这个呱呱坠地的孩子,就是梁樨的宝贝女儿梁采薇。
自从有了这个小公主,季鸣杨来梁樨家蹭饭的次数是直线上升,后来他干脆把伙食费都给了梁樨,理直气壮地天天来一趟。梁樨和梁太太哭笑不得,但好在季鸣杨带孩子挺有天分,梁采薇一见他就咯咯直笑,家里也不缺这么双筷子,也就允许他这么一天天打卡上班似的往家里赶了。
“师兄,说真的我有点羡慕你啊。”季鸣杨一手抱着梁采薇,一手拿着拨浪鼓,脸上的笑比孩子还灿烂,“有个女儿可真好啊,我也想要个女儿。”
“你可拉倒吧,你看看你给我姑娘打扮的,红衣服绿裙子,脑袋上还扎个紫丝带,就你这品味还养女儿……”梁樨放下手里的碗筷,赶忙把梁采薇脑袋上的丝带解开。
季鸣杨一脸的无辜,辩解道:“那我都是征求了她同意的啊,我拿到她跟前,她嘿嘿嘿的笑,可不就是喜欢,我就给她套上了。”
梁樨一脸嫌弃:“你先找个对象再羡慕吧,赶紧去厨房帮帮你嫂子,我去给闺女换身衣服,你看给你打扮的像什么样子……”
被嫌弃的人哈哈大笑,赶紧应了声往厨房的方向跑,谁知还没进门,就被梁太太笑着给赶了出来:“小季你别进来了,上次你进来就打了咱家三个碗,这次再打了只能手抓饭了,你饶了我吧!”
不用干活,季鸣杨乐意得不行,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又从厨房门口拐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大的粉色蝴蝶结就要往客厅去:“来来来干女儿,看看干爹今天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了……”
话音未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梁樨刚给梁采薇换了身好看的衣服,正替她梳理头发,一看季鸣杨又要作妖,赶紧喊了一声打发他去开门。季鸣杨嘟囔了几句,老老实实往门口赶。一开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两人的师父,这位老前辈已经快六十岁了,但身体依旧硬朗,一见季鸣杨,他便哈哈大笑,说:“我就知道你也在这,今天我的老同学来看我,给我送了几罐蜂蜜,我想着小梁的孩子刚出生,得给媳妇好好补补,这就送来了。”
梁樨听见了动静,抱着孩子就跑了过来,赶忙拉着季鸣杨给师父让出了一条路,可两人没想到的是,师父才刚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人也一并进了屋。
这跟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那夜里,站在墙头的那半吊子的后辈,顾千山。一贯畏畏缩缩的他此刻也不例外,正堆着笑脸,缓缓地举起了手,冲两人打了招呼:“梁前辈好,季前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