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中的关心渐渐变得担忧而焦虑。梁天在那个七月里,几乎每天都将陈潇约出门散心,给她补习。因为在最后的期末考试里,后面的班级里杀出好几匹黑马,而陈潇受情绪的影响太大,成绩大面积的滑坡,已经没有再留下的可能了。
梁天明白,他不能将同桌留在班上了,但是作为朋友,他希望陈潇哪怕去了普通班,也能继续努力往前,继续进步,哪怕一丁点能帮上忙的地方,他都绝对不会吝啬。
“同桌,你看这个……”少年不厌其烦地给她讲方程题,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可陈潇的视野始终定格在了那张空白的试卷上。少年白净纤细的手握着笔,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演算,而那整洁干净的字映在她的眼里却恍如无物,激不起她的任何注意力。
“同桌,你是不是累了?那我们先不看这个了,去看点别的吧?”
“……嗯。”过了许久,陈潇的声音才闷闷地传了出来,即使是这样,梁天也丝毫没有放弃,他拉住陈潇的手,带她把附近所有的公园、街道……一切他能想到的女孩子会喜欢的地方全都去了一遍,这样的方法别说有多笨拙了,可这是不善与人交往的梁天,绞尽脑汁地在哄一个姑娘开心。
而后来陈潇确实笑出来了,因为梁天在一个精品店里翻找了半天,给她挑了一个裱着“平安喜乐”四个金色反光楷体大字的枣红色锦旗,并死活要买下来送给她。
那是他们第一次手拉着手,在各类商业街和公园里穿行。
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给姑娘送锦旗示好这种事,如果放在网上,大概是要被一群人笑得找不着北的,但放在季晨平淡的讲述中,却不知为什么带上了些许的悲凉,何云起叹了口气,询问道:“明明还有梁天在乎她,陈潇怎么还会……”
“陈潇并不是自杀。”季晨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她想活下来的。”
近半学期的嘲讽和排挤,加上过大的学习压力,已经让陈潇的精神状况极其不稳定,梁天在她身边时,她还能通过他的真心汲取一些温暖。可她的身体状况,早就跟着自己的精神状况全面崩溃了。
陈潇从商业街回家要过好几条马路,转大概两个街区,走四座过街天桥。她在走离家最近的那最后一座过街天桥时从最后一段楼梯上摔了一跤,一路从上面滚了下来,当场就晕过去了。
这样的伤痛,换成其它十六七岁的孩子,大多都还算能撑住,但陈潇已经撑不住了。
她最后的一段回忆里,心跳声如同擂鼓,视野所及的画面全都被搅动、翻涌和压缩,挤成了一张扁平的恐惧,耳边的轰隆声不过几秒,最后定格在了初夏那零零碎碎点缀着几点星光的还未黑透的天空。
星星真美,再也看不到了。
“当天夜里,她就没了。”季晨的语气始终没变,他在讲一个与他全然无关的故事,只是到这里,他顿了顿,微微抿了抿下唇:“她不甘心,但是没办法。”
人死后有四十九天的逗留时间,也就是常说的从头七到尾七,现代人大多不太讲究这个了。
陈潇的父母也因为悲痛欲绝,暑假还没过完就收拾着离开了城市回到老家去了,梁天那几日正好去参加了父母给他报名的物理训练营,离开了有快半个月,封闭式的训练让他根本没办法获得外界的任何讯息。
等到他回来,一切都变了。
这也正对应上了一年前,梁天来找到何云起的时间,梁天曾经提过,他最好的朋友离开了,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校园里的传言转了向,都说陈潇是自杀,有说为情,有说考差了想不开。这个年纪的孩子,想象力个顶个的丰富,没过多久就出现了好几个不知真假的校园恐怖故事。
而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的梁天,居然将这些粗制滥造的,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鬼故事细心收集起来,一个一个的对着找,只希望能与陈潇做最后的告别。
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尾七的最后一个时辰,季晨遇到了站在墙根哭泣不已的陈潇。当时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手里还拿着为第二天买好的早餐。
街上的行人不多,但都看不见流着血泪的姑娘,她就像曾经在班级里被忽视、被孤立、被流言所伤时一样,痛苦、绝望、孤立无援。可是那个能给她拥抱、给她温暖的人,却再也看不见她了。
“我不甘心……”陈潇苍白的脸上挂着两道淡淡的红痕,她察觉了季晨的存在,也意识到了季晨可以看到她,她不敢求助,反而警惕地躲到巷子里,只敢露出一个脑袋悄悄地望着他。
“尾七就要过了,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当时的季晨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自己脖子上的玉佩摘了下来,紧紧地握在手里,向她伸出了过去,“不甘心就说出来,说完了,我送你走。”
看他再次停顿,何云起小心翼翼地提问:“那么她的心愿是?”
“一定要到行知中学,找到一个叫梁天的男高中生,告诉他,吃早餐别再吃冷的了。”季晨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莹白的辉光洒落在他眼里,倒映出星河的模样,“还有,照顾好他们一起养的花。”
第16章 城南(9)
一年的时间,其实一点都不长,不过是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每天日升日落,三点一线的重复再重复而已。
于这世界,于行知中学,于高一(3)班的大部分人而言,都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带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穿行在自己的街头巷尾中,一个十六岁就因意外而死的姑娘,不会改变任何东西。
没有任何人会认为自己是杀人凶手,没有任何群体会认为自己该承担这份人命的重量。
可最不该背负这份自责的人,在一个生命陷入低谷时,给予了最大的善意和温暖的人,却将这份重担压在自己心头,整整一年。
这一年,梁天是怎么走过来的,何云起不敢想象。梁天将负面情绪藏得很深,他偶尔提到自己的同桌,也不会表现出任何的愤怒与焦虑。他只是带着笑,说她笨手笨脚,养啥死啥,现在她不在了,可她的含羞草还活着。
陈潇留给梁天的所有回忆,全都充满着她的欢声笑语,如果她能留下……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了。
该自责的,早就将自己的过错忘得一干二净,不该背负罪责的,却将过错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欢声笑语和泪流满面,竟然会出现在同一间教室、同一方空气之中。这是何等的讽刺。
何云起还有一件事没想明白,既然陈潇并不是自杀,那么已经被季晨送走的她,早就该去她该去的地方,又怎么会在一年之后,重新进入梁天的梦中,向他诉苦,让梁天设计出这样一个局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就是季晨出现在这里,而且陪着他们折腾了一整夜的原因。
何云起挑了挑眉,看向整装待发的季晨,想从他这得到问题的答案。
而季晨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全然无视了他的各种明示暗示,手指一挑,将放在脚边的背包甩到背上,扭头就要继续往医院里面走。
“哎哎?”何云起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这小鬼……怎么比高中生还阴晴不定呢,一句话都不说,又要往这危房里面闯,可他还没追上呢,前方的少年突然站定了。
季晨的背影称不上高大,甚至有几分纤弱,他站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回过了小半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低下头,看了看时间,语气恢复了以往的沉静:“何大夫,别跟着我,我来这就是为了清场子。”
声音不大,音色清亮,音调平缓,谈不上任何威胁性,可就是这么一句话,生生地把何云起钉在了原地,想说的话在嗓子里转了三个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他就这么看着那少年向前跑了好几步,褪去身上的月光,消失在阴影里。
……清场子?
何云起被留在了空旷的院子里,独自一人。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摁亮了屏幕,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五分了。这下,整个院子都只剩他一个了,他决定花一分钟,好好梳理梳理今天的一切。
陈潇自杀的传言是学校里传出来的,无论梁天是否当真,他也不太可能在一年之后突然采取报复。梁天之所以会暴怒,甚至出现偏激行为,是因为陈潇在梦里告诉他自己过得非常痛苦,无法安然离去。
可陈潇明明已经在一年前就被季晨送走了,季晨没必要撒这么个多此一举的谎。
这个“陈潇”到底是什么东西?
何云起抬头,看向一旁的废弃医院,从外面看来,这地方依旧没有半分诡异感,这栋危楼除了极其残破、极其阴森、自带一身黑黢黢的气场外,实在是没特别到哪里去。果然距离产生美,在与这都市传说的榜首接触过之后,何云起就发现它不过如此。
普通的环形结构,普通的病房,普通的办公室……撇开梁天布置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没有特别的奇异的地方。何云起在脑袋里将今夜的一切都过一遍,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遗漏什么。
何云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算再等季晨一会,他那点贼心贼胆先不谈,这么大晚上的,又是荒郊野岭,让季晨一个人留在这,他着实不放心。
别的不说,季晨个子不高,算不上魁梧,真要遇到个贪财好色的……
何云起倒是完全没考虑,在这最贪财的是他,最好色的还是他,贼心最大贼胆最小的……依然是他。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趁着他伸懒腰的空档,掉进了身边的杂草堆里。何云起疑惑地拍了拍自己的牛仔裤口袋,才发现他下午进来时随手一收的眼镜掉了出来。也许是刚才的奔跑太过卖力,颠得眼镜探出了大半,只剩一条小细腿挂在口袋边缘,这会他再一动弹,可不就是掉出来了。
他眼神好得很,一眼就看见了躺在草丛中的眼镜,幸好这草丛还算茂盛,天然的形成了缓冲的软垫,这才保住了他新配没多久的眼镜,没让它光荣殉职。然而就在何云起蹲下捡起眼镜的瞬间,不远处散落的一块布料进入了他的视野。那块布料是枣红色的,极其陈旧,已经被侵蚀得发硬发灰,差点跟旁边的石头混为一体。
枣红色。
何云起蓦地瞪大眼睛,他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十二点到来前的最后一秒,何云起捡起了他的眼镜。
零点到来的第一秒,还没站稳脚跟的青年,被眼前所见的景象镇在了原地。
老旧废弃医院的五楼,所有面向他的窗户全都“砰”地一声摔开。那整齐的声响,如礼炮的轰鸣,一瞬间炸响在他耳侧。
随着剧烈的声响,数以千计的白色光晕喷涌而出,每一簇光都生了脸,灰白的面庞,镶嵌着漆黑的孔洞……它们嘶吼、咆哮,挤挤攘攘,从每一个碎裂的玻璃孔洞中钻出,向上翻腾,拧成一团巨大的灰色云雾,而这云雾的四面八方,都被扭曲的脸庞挤满,发出一连串窸窣的哀号之声。
周遭的温度骤然下降,一阵森冷瞬间从脚底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何云起一连退了好几步。事发太过突然,突然得他都忘了自己刚才在究竟在想着什么。
窸窣过后,周然爆发的咆哮声打断了他的惊诧,那声音响彻云霄,震得周围草木都瑟瑟发抖,有好几株被风化脆裂的草杆更是被拦腰折断,被这突如其来的疾风吹走。
夹杂在咆哮声中的,是一连串物品碎裂、打砸撞击的声音。
季晨还在里面!何云起惊觉,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这座荒废多年的医院早已破败不堪,再经历这么一场折腾,要是真这么塌了,就算季晨再有本事,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逃出来,更何况这里不仅有危楼,还有虽然看不见,但绝对存在的某些东西。
何云起自诩是个理智的人,他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就算平时注意锻炼体格还行,在这样的超自然力量面前,能帮上的忙也十分有限,但他绝不能放着季晨这样的小朋友不管,让他独自面对这废楼里深不可测的东西。
“我不会帮倒忙。”何云起默念着,飞快地整理了自己的行头,一个箭步窜进了大楼,“大不了还能当个盾,还能给他挡挡!”
陈年旧尘全都扬了起来,弥漫在本就漆黑封闭的楼道里。
五分钟前,季晨来到医院五楼的杂物间门口。被前面的那群小鬼一折腾,该干的正事被硬生生拖延到了十二点,这让他很是火大。
从与何云起一行人初次路过这扇门开始,季晨就察觉到了这地方的不对劲。周围的空气,都若有若无地向着门的方向流去,但这流速十分的缓慢,不能形成风。
这感觉太熟悉了,是灵体出没的前兆。
送走那几位后,季晨再次回到屋子门口,这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身边所有的空气,都在变着法地往门缝里钻,带出一阵阵阴冷的风。打开手电,少年认真观察着枣红色的门板,那门沾满灰尘,并没有什么异样,上面既没有镜子,也没有符箓,不像是被谁动过手脚的样子。
管他们门后是什么东西,再不解决,到了子时阴气极盛的时候,想再处理就麻烦得多了。时间容不得季晨多想,他一打手电,握住了锈迹斑斑的圆形把手,咬了咬牙,手腕一用力,将它向右转了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