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悦睁开眼睛,翻身下床,柜子上放着妈妈的遗照,蒋闻把早饭留在桌上去上班了,蒋悦自己穿上衣服,吃了早饭背上书包去上学。村子里只有一个小学,县里拨款建的,小孩不多,刷着白墙,教室很干净。
蒋悦的家离学校不远,背着书包刚走出去不远,脑袋就挨了一个土块,几个小学生站在路对面一脸跃跃欲试地看着他,蒋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用手擦掉头上和脸上的土,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蒋悦!你的尾巴跑哪去了?”后面的人追着喊。
同学们拿他练准头,抓着土块一个个扔到他书包上,蒋悦感觉到背后“嘭”的一下又一下,直到他进了学校。
蒋悦坐在教室的最角落,他个子小,本来应该坐在前排。蒋闻知道他在学校受欺负,跟班主任商量着把他放在后排,还好视力不错,不至于看不清黑板。坐在他前面的一个同学回过头来,朝他道:
“蒋悦,昨天老师布置的什么作业啊?”
后来蒋悦对这个同学的记忆都非常深刻,他是印象中学校里主动跟蒋悦说话的第一个人,名字叫林卫东。在这之前,林卫东从来没和蒋悦说过话,也不属于欺凌他的团体,他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把蒋悦当成透明人。
但林卫东与蒋悦熟识的过程也很快,因为他是个能够很自然地和别人打交道的人,一开始会问蒋悦一些很平常的问题,比如“下一节是什么课”,“今天老师抽背哪一段”,是一些蒋悦能毫无压力地回答的问题。
蒋悦太高兴了,林卫东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不是因为没有尾巴而要被歧视的怪物。后来林卫东开始让他把作业给他抄,蒋悦虽然觉得不太好,但是为了维持这段友谊,也答应了。
林卫东有蒋悦相助,作业做得飞快,叫蒋悦放学一起去游戏厅,村里一个从城里打工回来的小年轻开的,进了几台游戏机,投币就能玩,小孩们都疯了,野的天天往那里跑。
蒋悦有点犹豫,因为蒋闻不许他放学后还在外面乱逛。蒋悦没有立马答应林卫东的邀请,林卫东的表情有点扫兴,蒋悦立马说我去。
林卫东又笑起来,揽着他的肩道这才是我哥们嘛。
我和他竟然已经是哥们了。蒋悦暗自在心里翻滚,今天周四,蒋闻要在学校开会,回来得会晚一点,于是蒋闻又紧张又心怀期待地跟着林卫东去了游戏厅。
去了游戏厅才发现平时在上学路上拿土块砸他的,在他的课本上画乌龟尾巴的,用桌子把他堵在厕所里的人一个都不少,蒋悦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那些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林卫东朝他招招手:“进来啊蒋悦。”
蒋悦走进去,林卫东道:“哥们已经帮你说好了,这些人和你以前结过梁子,其实也不是不能当兄弟,今天咱就冰释前嫌,你请兄弟们痛痛快快玩一场,以后谁再找你茬谁就是王八蛋,你说行不行?”
蒋悦抬头一看,兄弟们一一朝他笑,表情真挚。
蒋闻给蒋悦的零花钱不少,蒋悦一直存着没花,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一想到以后有这么一大帮兄弟,就上柜台找老板给钱换币。老板叼着烟看了他一眼,道:“你爸呢?”
蒋悦抿着嘴没说话,老板把游戏币给他,兄弟们拿了币一哄而散,蒋悦蹲在游戏厅看他们玩游戏玩到天黑。回去的时候蒋闻的脸也黑了,问他去哪儿。
蒋悦撒了个谎,说在学校把作业做完了才回来,蒋闻的脸色缓和了点,说吃饭吧。
第二天放学蒋悦又跟着他们游戏厅,付钱换币,回家和蒋闻说以后都在学校里写作业。
第三天蒋悦的钱就花完了,第四天放学,林卫东揽着他,道:“走着。”蒋悦小声道:“我没钱了。”林卫东变了脸色:“没钱不会朝你爸要啊?”
蒋悦从来不去游戏厅,也不乱花钱,怎么会跟蒋闻要钱。林卫东说既然你没钱那就不去了吧,蒋悦有些失落,也不想回家,最后还是绕到游戏厅,他们果然没有不去,只会今天就开了一台机子,林卫东坐在机子前,兄弟们蹲在后面看。
林卫东拿了瓶汽水,一边玩游戏一边道:“谁和我说他有钱的?叫花子一个,这才几天?我他妈好声好气和他说了一个星期的话,恶心死我了。”
另一个兄弟道:“谁知道这么抠。”
还有人笑嘻嘻说:“他爸不是还会给他钱吗?东哥你不是和他好朋友吗?让他再攒一攒啊。”
林卫东:“滚滚滚!”
蒋悦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自己走掉了。
要说太伤心,其实也没有,本来就不可能把他当兄弟,不是吗?蒋悦为自己对林卫东,对这些好兄弟们有过期待的自己感到羞耻。本来受到的欺辱已经够多了,自己还偏偏要再送上去自取其辱。
“骗子。”蒋悦背着书包,走在路上,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有点疼,他自言自语道。
他又不想回家了,蒋闻肯定已经开始怀疑他,每天在学校写作业,回去还要继续写,学校哪里来那么多作业?为了好兄弟在爸面前撒谎,罪加一等。
蒋悦背着书包爬到山上,裕都是挺有名的旅游风景区,为了方便游客上山修了台阶。现在是旅游淡季,没人进山,蒋悦爬到半山腰,气喘吁吁的,再也爬不动了。
半山修了庙,人到哪见了庙都要进去拜拜,里面还有功德箱。蒋悦之前和蒋闻来过一次,蒋悦问这是什么佛,蒋闻也说不上来,只道心诚则灵,父子倆肩并肩跪下去拜了拜。
蒋悦坐在庙前的台阶上,心里乱糟糟的。
其实没有尾巴完全影响不了正常生活。尾巴就像小拇指或者眉毛一样,人人都有,没有的人会显得很怪,但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在上学的第一天,蒋闻就和蒋悦说过,虽然他比别人少了一样东西,但这完全不妨碍他变成优秀的人。世界上肯定还存在着许多和他一样的同类,只是在农村,人们见识比较少,难免排斥自己没见过的人。
“虽然我们小悦和别人有点儿不一样,但是我相信小悦完全有能力离开这个小地方,找到能尊重你,欣赏你的人。”
基于对蒋悦在学校生活中可能受到的欺凌,蒋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坑蒙拐骗地让蒋悦去上学。
“骗子……”蒋悦的头抵着膝盖,感觉眼睛有点热,虽然已经认清了现实,对蒋闻的无奈蒋悦也心知肚明。
但是难过还是难过,花了钱和好兄弟一起玩游戏的这几天,虽然收获了虚假的快乐,那毕竟也是快乐。蒋悦一边恨他们把他当猴儿耍,一边又觉得如果自己的钱够让他们再玩上一天就好了,那样蒋悦也不用现在就面对如此难堪的现实。
他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稚气的眉难过地皱了皱,随即把头埋进怀里,喉咙发出小小的呜咽声,天渐渐阴了。蒋悦自己哭了一会而,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抬起脸来,面颊隐隐浮出兽纹,他的手放下来,瞳孔呈现暗红色。
“为什么他的灵境全都是过去的事情?”霍一蹲在树上,远远地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小蒋悦。
“第一次展开灵境,还不会‘创造’,只能还原记忆。”赵衍初站在他身边,沉声道。
刑朗:“作为恶兽,生来就会被人类所排挤,没有尾巴倒成了他的借口。恶兽与人为伍,本来就是逆天道而行之,青龙,我劝你还是想清楚吧。”
刑朗长身玉立,站在树的顶端上,霍一面无表情地摇了摇树干,刑朗站立不稳,差点掉下去,他有些狼狈地稳住自己,责备地看向霍一:“你……”
“嘘。”赵衍初出了声。
庙前,7岁的蒋悦初显兽形,他的五官还保留着人类的模样,侧脸和眉心现出兽纹,额头生出鹿角,天色暗了,风自山中吹来,带来雨水的气息,蒋悦抬头,像只小兽一样嗅了嗅,看上去有些茫然。
“这是他第一次显形。。”赵衍初看着下面的蒋悦,脸上无波无澜。
中次三经萯山之首,曰敖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夫诸现身时,必定招来水灾,因为他痛恨伤害自己的人类。”赵衍初淡淡道。
“嗯……所以他现在要淹了整个裕都么?”刑朗的捆妖绳现出,缠在手腕上。
蒋悦似乎有点困了,他打了个哈欠,眼睛泛着泪花。赵衍初开口道:“你太小看恶兽了,摧毁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念之间的事。蒋悦根本没有那个想法,不然裕都在他7岁第一次显形这一年就不存在了。”
“他首先认同自己作为‘人’的身份,在这一点上,他和其他恶兽不一样。”
刑朗沉思了一下,道:“这是他的灵境,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的伪装,恶兽很狡猾。”
赵衍初没说话。
蒋悦在台阶上坐得无聊,站起来走来走去,庙前有口井,放了水盆供游客洗手,庙里的和尚住在山脚,每天上来诵经扫庙,顺便换水。蒋悦低头看水盆,头上怎么有角,他伸手往自己头上摸,摸到角,吓了一跳。
天更阴了,闷雷滚滚,今天所有的事加起来超出了蒋悦的承受能力。蒋悦坐在地上,双手握住自己的角,试图将它们拔下来,疼得大叫一声。
真的长在自己的头上,怎么会这样?这一定是梦!
“轰”的一声,天空炸响巨雷,蒋悦抬头一看,天空仿佛被凿开一个大洞,云层凹进一个深深的漩涡,蒋悦张着嘴看着天空,第二声雷砸下来,简直要炸穿耳膜,蒋悦吓得坐倒在地。
青色的闪电落下来,连接了天地,蒋悦看见在那个“洞”里,有一条细长的东西落下来,它斜斜地向蒋悦所在的半山腰撞过来,蒋悦大叫着后退,一只他见所未见的生物砸到地上。
一条青色的龙!
青龙的身体有小树那么粗,他浑身劈开肉绽,龙鳞被拔了好几处,到处是血,龙喘息着,一只眼睛似乎已经瞎了,蒋悦坐在他跟前,胸口剧烈起伏。
龙的下半身还垂在悬崖上,它的前爪用力刨了几下地,仍抵不住坠势,整条龙不住挣扎,就要摔落到山涧中去,蒋悦当下没多作思考,在它滑下去之时扑上前去,抓住了……龙须。
龙痛得眉头一紧。
蒋悦紧紧揪住龙须,被龙的重量带的不住往前滑去,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把整条龙扯回来,龙胡子都快被他揪断了。蒋悦把龙推得离悬崖远一点,脱力地坐下来,靠在它身上。
“你是什么东西……”蒋悦哑着嗓子道,龙似乎快不行了,紧闭着眼睛,不住颤抖着,天空中凹陷的洞似乎像一只张开的大口,酝酿着下一次电击。
蒋悦喂了龙一点水喝,龙死活不张嘴,蒋悦感觉它快要死了,于是用纸巾沾了点水,擦掉它脸上的血,龙的眼睛张开一条缝,龙瞳晦暗,泛着死气。
蒋悦摸了摸它的头道:“不知道怎么救你……”
他把额头和龙靠在一起,眉心发出隐隐的白光,蒋悦脸上的兽纹飞快地褪去,鹿角消失,青龙低低地发出龙吟,盘成一圈,将蒋悦圈在里面。
“那个时候,你……你拿走了夫诸的力量……”
霍一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衍初,声音颤抖着道。
第12章
蒋悦7岁的时候时会失踪过一回,蒋闻6点下班,从学校骑车回家要一个小时,回到家之后一片黑暗,蒋闻信了蒋悦留校写作业的邪,等到8点儿子不见人影,从学校找到游戏厅,老板说下午四点半还看他在门口站着,后来就不知道跑哪了。
9点半,林卫东被他爸揪着耳朵拖到家门口,林卫东一脸不情愿地说不知道,下午聚在游戏厅的小团体纷纷摇头。蒋闻作为老师,看一眼就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几个家长半真半假地当着他的面打骂孩子。实在问不出蒋悦的下落,看来是真的不知道。
蒋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十点半,和村里的人打着手电筒上了山,最后在半山腰的庙里找到了蒋悦。
佛像前,两个蒲团拼起来,蒋悦安安静静地蜷在上面,睡着了。
蒋闻一言不发地把他背下山,蒋悦一觉睡到天亮,蒋闻什么也没提,只是以后上下学都亲自过来接送,蒋悦知道蒋闻已经戳穿他的谎言,更不敢问了。
为什么会在山上睡着?这成了未解之谜。
“你还不懂吗?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人类也永远不会接受你。”
“所有接近你的人都在监视你,只要你犯了一点错,你就永世不得翻身。”
“……你没有任何理由站在他们那边,痛痛快快地把他们杀了不好吗?”
蒋悦梦见了自己7岁的事情,整个梦境无比混乱,好像真的存在过,又好像只是他的幻想。这种极度的混乱让他非常难受。梦的最后,那些他平时不愿面对的,却又总在心地翻涌而上的念头又出现,在他耳边低声呓语着,犹如恶魔。
蒋悦想让他闭嘴,越听那声音越觉得熟悉得可怕——
那分明就是自己的声音。
蒋悦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宿舍床上,眼睛看着洁白的天花板,蒋悦的脑袋空白了足有两三秒,昏迷之前的记忆侵袭而来。
他变成了妖怪,头上还有角……不对,不仅他是妖怪,赵衍初也是!他能化成龙……那个刑朗……他拿绳子套了他脖子,是想杀自己吗?
那段记忆太混乱了,蒋悦头痛欲裂,刚想起来,却听到床下传来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