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西湘答他:“不会后悔。”
云折仙垂着眸看卫甚手上那道割下血肉的伤口。
他并无什么可惜感叹。
他反而将那把匕首倒转过来,示意卫甚再看。
此时此刻终究回望,卫甚突然一怔。
那匕首上的花纹,竟与梦中烙铁上的印记,完全相同。
云折仙道:“从卫常在……到卫婕妤,再从卫昭仪,变回卫甚。其实我真该早些杀了你的。可惜……天意如此,我强求不得。到底遇见了,就各自是各自的劫难。”
卫甚倏然抬眼。
他定定看着云折仙,突然道:“陛下……是因为我?”
云折仙神情寡淡地颔首。
“大抵六百年前,我亟欲突破,恰逢各界异动,我与段西湘便前往各界游历修行,直至某一界外,他旧伤复发,陷入昏迷,我不得不带他离开,在另一界内闭关。”
“……所以你们之间能够遇见,委实算是孽缘。”
“彼时我与段西湘皆被这一界的法则所排斥,我不得不偷天换日,将他的身份与此界内最不受法则约束的皇帝互换,而我也取代了这一界内的国师。这算是下策中的下策,我所能做的,也仅是如此。随后,我便极长久地开始闭关。”
云折仙道:“你与我们相同,皆是这虚幻界里的世外之人。或许你从未想过,为何你所见到的人、事、物,皆与你所以为的不同?为何只要你想,就能得到所谓游戏的垂青?那只因为一件事,”他一字一顿地道出潜藏许久的隐秘,“这虚幻界内的法则,想要你的命。”
事情还需自最初说起。
当卫甚选择以卫常在的身份进入游戏时,他已与这虚幻界内的法则达成了交易。
他与旁人不同的是,唯有他登入游戏时,是以真身来到了虚幻界。
虚幻界的法则并非混沌初生,相反,因为界外凡人不知情况地将它创造,它所领悟通晓的事情比任何一界法则都来得多。
它想要得到卫甚的魂魄滋养自己。
因为这是它唯一在虚幻界内见到的活物。
段西湘以皇帝的身份沉睡,借由虚幻界原本的法则风平浪静的过了许久。
独独在卫甚闯入的那一日,恰好是他苏醒的时候。
云折仙道:“这便是再如何也算不准的孽缘……段西湘醒来时,并未立即恢复记忆。也许是长久的沉睡让他对自己究竟是谁有了偏差,所以那段时间,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直到记忆随着法力的复苏逐渐恢复。
段西湘开始看出这虚幻界的法则到底抱持着怎样的心思。
“正如最初那般,你想要什么,法则便给你什么。你想要的,它定然会以各种方式送到你手中,不令你生疑。当然,它并非全然算准了你,所以……法则也用了不一样的方法。”
当卫甚越投入自己在虚幻界内的身份,他便越沉迷于此。
逐渐的,卫甚当真以设定好的智慧行走于虚幻界内,他目中所见、真实接触者,皆是蒙着雾纱的假象。
他只能看到表象的繁华与争锋,既俗套又合乎情理。
——因为法则在读他的所有记忆。
“若最初段西湘没有失去记忆,或我并未在闭关,那你并不会陷得如此之深,”云折仙道,“你与法则的交易做得越多,它就控制你越深,直到它不可避免的,无论什么事都会影响到你。”
于是卫甚便开始觉得自己遇见了各种各样的BUG。
剧情越来越不合理。
因为自那一刻起,法则也开始做它想要做的事情。
脱离虚幻界谈不上困难。
只可惜卫甚一开始就与之做了交易,完成的任务越多,交情也就越深。
直到——
段西湘送了他一把匕首。
云折仙屈指弹了弹匕首的刀鞘,他继续道:“我说过,你与我们皆是世外之人,这把匕首也就意味着界外的法则。当你带着这把匕首时,虚幻界的法则就无法彻底控制你,甚至还会因为段西湘的干预,而变得无法感知你。”
所以法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它逼疯了德妃。
与其说德妃是真正的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其实更应该说她是虚幻界法则的化身。
虚幻界法则要用她来探查当时的“卫婕妤”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以至于它根本无法掌控他。
幸运也极不幸的是,卫婕妤当初并没有利落拔刀。
法则没能看到这把匕首,也无从得知这界外法则从何而来。
于是一切如常。
云折仙道:“纵然你思索再多,法则都会蒙蔽你的意识。无论你花费多少时间思索这些来龙去脉,法则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混乱你的思想。就像你现在想想,大抵也不明白,为何这所谓的游戏系统,执意要送你一个孩子。”
因为于虚幻界法则而言,这个孩子,即是让卫甚彻底陷入虚幻界无可挣脱的砝码。
“如今回想,我终究是迟疑过,”云折仙居高临下地看着卫甚,他说,“起初,段西湘做了个决定。他要让你自虚幻界脱离,他想救你。也许是这个决定让我想起了百年前的一些事情,所以我默许了他的选择。”
可这份默许实在不该存在。
因为卫甚已不是简简单单脱离虚幻界这般容易。
他已与虚幻界密不可分,脱离了虚幻界,他就会死去。
云折仙道:“当虚幻界为假,我们为真时,虚幻界的法则所能动用的力量比我们更多。但如果虚幻界为真,我们亦为真时,法则亦会被我们击溃。”
所以段西湘做了个比法则更大胆的决定。
他决定将虚幻界变成真的。
“于是这世界的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就是几个月过去,你甚至会发现,好像不过刚刚眨眼,身边的人却告诉你,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待虚幻界化为真实,所有原本虚幻的人与物,甚至花草树木,都因段西湘以耗尽法力的代价而化为真实存在的,觉醒了原本的意识,你便与白婉华见到了最后一面。”
云折仙顿了顿,又道:“虚幻界的法则不会束手就擒,它以入梦的方式夜夜侵扰于你,想在你的身上刻下虚幻界的烙印。”
卫甚问:“那不是你做的?”
云折仙淡淡回答:“自然不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真身,即是在梦中,这件事说来也算天意使然。这虚幻界的法则大抵被段西湘耗尽法力也要击溃它的决心吓破了胆,它露出了破绽,教我能顺着它残存的阵法入到你的梦里来。”
“也是天意啊……我在梦里,得知匕首在你这里。”
癫狂的法则已经没有任何理智可言,云折仙不能再任由卫甚入梦。
所以他在离开梦境之后竭力阻碍了法则对卫甚的控制。
让这个几乎要沉浸其中的“卫昭仪”从无边的幻觉里苏醒过来。
为了确保卫甚能主动来寻找自己,云折仙还留下了姜公公去暗示。
法则对云折仙有着极深的敌意,他绝不能主动接近卫甚。
唯有卫甚出自本心的想见他,他才能避过法则的重重监视,和卫甚真正的相见。
当卫甚愿意这把镌刻着界外法则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腔。
就意味着他转而投向了界外法则的怀抱。
他从虚幻界的桎梏里,走入了段西湘的世界。
云折仙道:“然而这所有一切,他耗尽法力,如今也宁肯耗损寿元也要将之变为真实、一一击溃的原因,是为了你。”
最终,云折仙叹息着说:“想来若我不说,他终其一生都不会告诉你。”
——本来不该由我开口的。
但段西湘曾对我说:“你想杀了他结束这一切,可对我而言,我更想他无忧无虑地活着。凡人短短百年,待我耗尽寿元这一日,也正好黄泉作伴。”
云折仙凝视卫甚良久。
他道:“数千年,我与他初见时,他还是个纵情山水的琴师,彼时我也未曾想过,竟有一日,他会情愿耗尽寿元,只为了一个人的短短百年。”
卫甚是带着那把匕首和包扎好的伤口回到皇宫的。
云折仙非要他记住这一日的所有。
卫甚想,也不必非要他记住。
他必然是再也忘不了的。
这一路行来,几乎都快忘记起初自己最想得到什么。
好像某些东西,一时兴起,也没想过要多长远的天长地久,心动着,日日夜夜,就总想着一个永恒。
可永远这件事情真的太过遥远。
云折仙原本真的不想救他的。
太多东西说不出好与不好。
卫甚仰起头,他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每一片砖瓦上倒映的金色流光。
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
段西湘站在长长的御道尽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卫甚眨了眨眼睛。
当身份不再是常在、婕妤、昭仪。
他就只是自己。
卫甚有那么一瞬,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直到段西湘一步步向下行来,走过无数的阶梯。
就好像那一夜,卫甚虔诚地向他走去。
段西湘在他面前站定了,伸手去拉他的手腕。
卫甚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想把手背到后面,藏住自己被布条遮盖的左手。
段西湘道:“不用藏了,我已经看到了。”
卫甚“噢”了声,面上委屈巴巴的。
他想,这不对劲,陛下怎么都不问问我疼不疼,难不难过。
委屈巴巴的卫甚垂着脑袋嘀嘀咕咕。
然后他骤然怔住。
等等……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段西湘伸来想拉住他的手上,也被布条层层缠绕。
卫甚抬头看向年轻的帝王。
好像这一眼,才是他们刚刚相见。
卫甚乌乌道:“陛下,陛下你也被国师大人骗了吗。”
段西湘没有回答。
璀璨如焰火的骄阳映照之下,帝王的眉眼多情又温柔。
却一如他所说过的无数句不曾被卫甚听闻的情话般。
一生决心,千万钟情。
—全文完—
第80章 番外
段西湘第一次见到卫甚时,他才从无边无际的空梦中醒来。
他记得那一夜灯花煌煌生辉。
立于两侧的宫灯,就好似梦中微弱颤动,引着他不断前行的火焰。
他不知自己的梦境会走到何时方算长久,走到何地才是终点。
他只如此醒来。
便如命运最擅长创造的所有巧合般。
他见到他第一眼。
未曾料想的,在这之后,竟会想见无数遍。
他见世间诸事皆觉陌生。
无论是口口声声唤他“陛下”的姜公公,还是德妃或丽妃,在段西湘看来,都与他没有任何关联。
他见他们都算是见到陌生人。
至于那位头顶怪异文字,还会莫名其妙失神的卫常在,大抵算是个例外。
卫甚看他时的眼神,也是陌生。
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是个陌生人。
却偏偏又莫名纠葛着,非要装作相识了无数次。
段西湘想,他分明能读出那双眼睛里盛满的“玩笑”,却总觉得,如此彼此陌生,正是最好。
段西湘并不喜欢做皇帝。
他隐隐觉得,自己一生不曾钟爱过权势,也未曾追求怎样至高无上的地位。
比之批阅奏折完就什么,他更乐意抚琴看山,倚窗赏梅。
花越美,越觉喜欢。
段西湘批阅的第一封奏折,是大理寺卿呈上来的。
他对何处水患何处粮灾皆不在意。
他隐约觉得,这所有磨难灾苦,都不及他曾见过的十分之一。
可究竟何时见过,如何见过,他并未记起。
他只细细看过那封奏折。
字句清晰的,笔锋诚恳,洋洋洒洒写尽了忠君爱国。
段西湘便忽然想起某些事情。
他已不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又到底过了多少年的人生。
只在那封奏折映入眼帘时,段西湘想到从前。
他应见过无数人为他坦然赴死。
也应见过无数人付尽心血也要完就他的宏图霸业。
可这桩桩件件,他皆记不清晰,只能隐隐见得几分墨色染就的轮廓。
若说命运如此。
那便真是命运次次都不肯错算。
段西湘无端忆起从前战场火海里如鲜血滔天的残阳,也就不由自主,用朱砂色的笔墨,批下了第一笔帝王的应答。
——那并非我所愿。
但所有盛世灾苦,都会让他想起那好似没有结局的乱世。
数次之后,段西湘只得确认。
他并不钟爱成为帝王,可他手握权势,站在此处。
就必须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段西湘又一次见到了卫甚。
他们彼此万分陌生,谁也谈不上对谁熟悉非常。
若论熟悉。
那段西湘对那同一封被他批阅过十几次的奏折更熟悉。
他见到他,也算是不得不见。
刻意尝试选择别人,最终也会被指向选择眼前人。
这种种反复不定之事,好似命运都被交给了另一人。
分明应觉气愤。
就算不觉气愤,到底也该有几分脾气。
可段西湘见到他,单单看他一眼,看他神情变换,看他自以为是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