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灵咀嚼许久,感觉这粥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便兴致索然的放下勺子,继续回床上躺着发呆。
他期待身体上的疲倦能填补掉精神上的空白与空虚,然而一直睁眼熬到更鼓响起,依旧了无困意,反而闷出了一身汗。
长灵偏头望了眼隔着窗棂透进来的一缕浅淡月光,思索片刻,再次下床,这次却穿好鞋袜,披上斗篷,又从柜子里翻出一盏琉璃灯,拉开殿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夜间独有的清寒扑面而来。
外面阒然无声,只有墙角促织偶尔发出几声促鸣,整个王宫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安静的蛰伏在苍穹之下。
守门宫人望着挑灯而来的长灵,讶然道:“少主要出门?”
长灵点头。
宫人惊疑不定,长灵道:“不必惊动青鸾姑姑,我到外头石阶上坐会儿就回来。”
虽然宫人们不大明白宸风殿里那么多那么长的石阶,小少主为何偏要去外头坐,但听说长灵不远走,登时不敢违背命令,恭敬打开宫门。
毕竟再过几日,小少主可能就要登上狐帝位,成为这座王宫真正的主人了。别说只是去台阶上坐坐,就算要出宫,他们也无权阻拦。
长灵挑着灯,沿着宸风殿外的宫道慢慢走着。琉璃灯浅黄色的光将两侧宫墙与石砖渡上一层温暖颜色,也浸染着少年如星乌眸和如绸乌发。
过去无数个无星无月的夜里,遇到难抉择之事时,他都曾如此刻一样,提着盏琉璃灯,悄悄闪出宫门,在这条幽谧的夹道里漫无目的的来来回回的走着。
他甚至能说出这条宫道上一共铺着多少块砖。
那时候宸风殿负责守门的是两个老弱病残的宫人,一入夜打盹儿打得厉害,往往他出殿时才刚入梦乡,回来时已睡得鼾声如雷,所以一直没有发现他私自外出之事。而青鸾姑姑和阿公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
他因此得了这样自由。
可以毫无顾忌的想心事,可以毫无顾忌的任由大脑放空。
长灵一直走到夹道尽头,方放下琉璃灯,直接靠着宫墙,在青石地面上坐了下去。琉璃灯用暖光圈出一小块明亮空间,长灵便抱膝坐在那片光明中,仰起头,往穹顶望去。
新月如弦,静静悬挂在空中,周围点缀着点点明星。是个难得的有星有月的夜晚。
“长灵,母后要去陪你父王了,以后,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为什么母后要去陪父王,而不是我?”
“因为母后与你父王有白首之约。”
“什么是白首之约?”
“就是同生同死的意思。”
“你骗人。白首之约,分明是两个人一起活到头发变白的意思,可他的头发没有白,你的头发也没有白。我恨他,明明是他自己短命,却要拉着你一起。”
“长灵!你不可以这么说你的父王。他……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却是一个伟大的君王。以后,你会明白的。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不得不背负起的责任,你父王是,母后是,你亦是。”
那是母后第一次动手打他。
母后的容颜已经随王陵内那块被风霜侵蚀的墓碑一起变得模糊,颊边火辣辣的痛却仿佛犹在,清晰而深刻。
他还是很恨他。
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释怀。
长灵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冷却下来。
又抱膝坐了会儿,便提起琉璃灯,沿着出来时的路往回走。
琉璃灯依旧用浅光圈出一个小小的明亮空间。
长灵不想费脑子找路,便低着头,踩着光走。
快走到宫门时,忽脚步一顿。
因一道黑影,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他的光晕之中。
微风簌簌吹过,琉璃灯摇曳了下,那条影子也跟着摇晃了下,旋即又定在原处。
长灵于混混沌沌中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
“怎么,几日不见,就不认识本君了?”
昭炎披着件氅衣,腰间挂着个酒壶,垂目轻笑。
长灵静静望他片刻,道:“你挡着我路了。”将琉璃灯往旁边错了错,准备绕着他走。
昭炎挑眉,眼睛一眯,直接伸手将人往臂弯里一捞,堵在了宫墙上。熟悉的灵草气息萦绕在鼻端,昭炎伸指,拨开长灵兜帽,便俯身,舌尖灵活的撬开小东西紧抿的唇齿,一路攻掠厮磨下去。
长灵手中琉璃灯怦然坠地,推他推不开,就用力踩他脚。
昭炎鼻间发出一声闷笑,非但没有停止动作,反而越发霸道而深入,不容长灵有一丝一毫喘息之机。
长灵便使出杀手锏,用齿尖咬他。
淡淡的铁锈味儿很快弥漫开,昭炎啧了声,舔了下唇角,动作却愈发紧迫疯狂起来,像是头受了刺激的夜狼。
一直到两人都出了身汗,昭炎方喘着气停下来。
长灵咬牙瞪他:“疯子。”
昭炎笑吟吟道:“本君就是疯子,怎么了,你是第一天知道么?”
“你放开我。”
“不放。”
长灵气得说不出话,便扭过头,不搭理他。
昭炎笑道:“大半夜的,挑着灯出来做什么呢。”
“要你管。”
“让本君猜猜。某只小狐狸,因为思念本君心切,所以在一听说本君要班师回朝的消息之后,就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着,于是大半夜背着人偷偷从宫里溜出来,意图和本君私奔,对不对。”
“谁要和你私奔——”长灵陡然意识到什么,恼怒瞪他:“你跟踪我。”
“什么跟踪你,本君这叫疼爱你。”
昭炎目光忽然温柔下去,道:“本君在宸风殿的屋顶上蹲了三夜,夜夜喝着冷酒看着你,看着你每日把自己折腾的那么累,还不肯好好睡觉。本君就是想知道,你对本君究竟是什么心意,本君看你每日若无其事的起床、吃饭、睡觉,去摆弄那些灵材,都快绝望了,直到今夜。你知不知道,本君今夜有多开心,多高兴。”
长灵别过头哼道:“如果我今日也没有表示呢,你要如何?”
“自然是一直守着,守到你为本君挑灯而出的那一刻。”
长灵不做声。
昭炎扳过小东西的脸,才发现,长灵眼尾已一片通红。
长灵挣开他手。
昭炎心一阵抽疼,低声道:“都是本君不好,不该冲你发脾气,更不该同你闹别扭,不要再不理本君了,好不好。”
长灵沉默片刻,摇头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是我太贪心了。”
长灵心里很清楚,从一开始,他对昭炎并不是喜欢,只是贪恋两个人拥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温度,贪恋一场场□□下来,身心彻底的放松与放空,以及其间无声的宣泄。更贪恋,这个人以霸道而宠溺的姿态,做的一切温柔举止及纵容、回护。
也许是在曲折复杂的成长过程中,他太缺失这些东西,所以才如饮蜜糖一般,贪心的吮吸这些东西。
所以在昭炎再度寻到青丘时,他没有拒绝他的示好,而是以主动的姿态,伸手抱住了他。他那时明明依旧知道自己不长命,却还是自私的享受着这份温暖与宠爱。
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也没有想过,一旦勾得对方动心,他死后,对方要如何走过那么久远的漫漫孤独时光。
就像,他的母妃一样。
“我们,分开吧,好不好?”
长灵鼓足勇气,道。
空气陷入窒息的静。
昭炎轻挑了下嘴角,慢声道:“好啊。”
“等本君哪天死了之后,随你。”
“我认真的。”
“本君也是认真的。小东西,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本君愿意喜欢谁,是由本君自己决定,而不是你决定。这世上,做任何事都有风险,包括爱。但本君不是三岁的稚子,而是一国之君,本君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是生是死,是悲是怨,是圆满,或是离散,本君都可以承受。你不需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因为你所贪恋之物,亦是本君所贪恋的,你并不欠本君。你若心里真有本君,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等着本君回来,好不好?”
这些话长灵以前没有听过,一时陷入沉默,不知道如何回应,便抬起头,略茫然的望着昭炎。
昭炎柔声道:“不要说其他的,你只需回答,好还是不好?”
长灵眼睛慢慢一热,良久,点了下头。
昭炎轻笑,道:“这才对。”
长灵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他腰,认真道:“你放心,我会努力,努力的多陪你一些时间的。”
虽然已从禹襄那里获知了一鳞半爪的希望,乍听到这话,昭炎还是忍不住心头剧痛。
“本君知道。”
他哑声道:“本君会快些回来的。”
两人一道回到殿中,昭炎抱着长灵到床上塌下,问:“想不想吃烤果子?”
长灵摇头。
昭炎大觉稀罕,大剌剌往床上一坐,道:“那你想吃什么,要不本君给你盛点粥去?”
方才在殿顶上蹲着喝酒时,他曾看到小东西起来拿勺子舀粥喝,便以为长灵饿了。
长灵往里侧挪了挪,并拍了拍身旁空地,示意他躺下。
昭炎原准备和衣躺下,想到小东西素有洁癖,便将鞋袜和外袍都脱了,才挤进被子里。
两人四目相对。
长灵道:“胳膊。”
昭炎本枕臂躺着,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将枕在脑后的手臂伸了条出去。
长灵立刻蹭过来,歪着脑袋枕了上去,并伸出手,紧紧搂住他腰,不许他动。
然而这小东西自己却动个不停,像个小肉虫一样,显然在寻找舒服的睡觉姿势。
昭炎被蹭的火气上蹿下跳,刚琢磨必要要做点什么才行,只是小东西现在不好惹,他须得好好哄劝一下,结果还没打好腹稿,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清浅呼吸。
扭头一看,长灵已然蜷在他怀中,小虾米似的,脑袋一半枕着他胳膊,一半埋在他胸膛间,酣然睡了过去。两只手,仍然紧紧抓着他腰肌不放。
昭炎:“……”
这磨人的小东西,敢情拿他当人肉抱枕了。
琉璃灯折射出温暖光影,火炉上鱼糜粥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泡。昭炎偏头,指腹沿着长灵清秀的眉骨慢慢摩挲,勾勒,唇角慢慢露出笑。
第96章
昭炎之前连熬了三日三夜, 这几日又彻夜蹲守在殿外, 此刻心神终于松懈下来, 困意袭来, 又是睡得一塌糊涂。
第二日还睡得昏昏沉沉, 便感觉有只小爪子猫儿爪子似的在自己脸上比划来比划去, 察觉到他眼皮动了动,立刻飞速缩回。
昭炎在心里闷笑了声, 便又四平八稳的装作沉睡模样, 果然, 没过多久,小爪子又悄悄伸了过来, 戳了戳他脸颊确定他没有反应之后,便沿着他眉骨, 眼梢,唇角, 一路勾画着往下摸去。
昭炎找准机会, 出手如电, 直接将那只调皮的小爪子钳在了手掌心里, 掀开眼皮, 就对上一双乌漉漉要多无辜有多无辜的眼睛。
“做什么呢, 就这么迷恋本君的身子?”
长灵立刻泥鳅似的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双乌漆的眼睛在外面,盯着他,眼尾轻轻一翘, 道:“你放开我。”
“不放。说吧,大早上就扰本君的清梦,本君要怎么罚你。”
最后一句,他带着点沙哑的笑,显然不怀好意。
长灵用力抽了下手,没抽回来,又往里缩了缩,反驳道:“现在都日上三竿了,谁扰你清梦了,分明是你自己懒床。”
昭炎有天罗九阶修为护体,足够抵御寒气,因而昨夜把被子悉数让给了某只小东西,此刻见小东西不停的往内缩,将自己裹得蚕蛹一般,便故意伸出条大长腿,挑开衾被一角,强挤进去把人圈在臂间,道:“那也是某只小狐狸给闹得。昨天晚上,是谁抱着本君胳膊不放,把本君当人肉垫子的,害的本君大半夜没睡着,这胳膊直到现在还是酸的。你说,你坏不坏。”
长灵歪歪脑袋,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道:“那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
“现在可是白天,你要是敢对我做过分的事,我让青丘的狐狸咬死你。”
“啧,这么凶呢。”
昭炎挑眉,牵着掌中的小爪子往下游去。
长灵没料到他如此厚脸皮,登时气道:“你、你怎么这样。”
昭炎动作不停,咬住小东西发顶耳朵尖,低笑道:“若不这样,难道你想那样?”
长灵立刻睁大眼,愤愤瞪他。
昭炎故作冷漠道:“生气也不管用。这都是昨夜你蹭出来的,你不管谁管。”
他动作不停,熟练的教导着某个在这方便一点都不开窍的小东西。
这一闹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长灵硬是累出一身汗,寝袍紧贴在肌肤上,大早上的就浑身黏腻不舒服,便把心中邪火悉数发泄在正浑身舒爽的某人身上,闷头缩进被子里,不肯理他。
昭炎连人带被子一道搂住,哄道:“本君带你去沐浴,好不好?”
“你——”
长灵霍然回头瞪他,炸毛道:“谁要和你一起沐浴。”
昭炎惊讶的挑眉:“那怎么着,现在除了本君,你还想让谁伺候你,你姑姑还是你阿公。”
长灵憋气半天,怒道:“你就会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