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你就应该明白,你的不满、冷战与疏离只会将那小东西推入危险的深渊,如果边境守军没打算改志,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那小东西做了什么,你们都必须无条件的站在那小东西的身后支持他,只有这样,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只有这样,别有用心者才不敢将主意打到他身上。你们一面对那小东西不闻不问,一面又坚持将旧主的军徽绑在臂上,便等于默许饿狼来吃肥肉。”
“你懂么,溪将军。”
昭炎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戳在溪云心口。
他从未想过,他自负了两百年,坚持了两百年,怀揣着对旧主的忠心与仁义,以长辈的身份,与一个孩子隔着无形的天堑对峙了两百年,有朝一日,会被人指着鼻子说:你错了,你彻底错了。
溪云用力捏紧掌中碎瓷,喘了口气,道:“本帅要知道……全部真相。一字不落的,全部。”
“本君当然会一字不落的告诉你,无论是本君亲耳听到的,还是本君自己猜到的。因为那小东西心里藏了太多东西和心事,如果本君不替他说出来,这世上除了本君之外,恐怕再无人能明白那小东西的苦处了。本君心疼,所以,本君不能让他一个咽着那些苦,一步步把自己逼上绝境。”
时间在渐渐染透窗棂的晨光中一点点流逝。
昭炎平静而冷酷的叙述着从禹襄口中获知的一切,道:“本君起初不明白,就算防守再疏漏,元耆怎么可能瞒过重重守卫,悄无声息的潜入宫中将那小东西掳走,事后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他一个异族人,是怎么进的城,为何所有城门关卡都没有其入境记录,他下榻在何处,同谋有几人,如何潜入王宫,又从哪里出宫。事成后怎么出的城,怎么躲过盘查。一个外族人,光天化日如入无人之境的将一族少主掳走,总不至于所有城门关卡的守卫都眼瞎了吧。”
“但此次褚云枫之事,突然让本君有了些新思路。褚云枫带着五万残兵都能悄无声息的潜入青丘境内,一路南下直逼王城,区区一个元耆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一个权势足够大,足够号令青丘所有城门关卡为其开方便之门的内应,一切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么。”
碎瓷片尖锐的扎进掌心,将那里扎得血肉模糊,尖锐叫嚣的痛,却抵不上中心之痛的万分之一。
九根灵根。
便是惊才绝艳的博彦君上,也才八根灵根。
而那个孩子,竟然有九根灵根。若能开尾,极可能是青丘数千年未曾出现过、只存在于上古遗书中的真正的九尾灵狐。
……
身后的脚步声将溪云从沉重的思绪中拉回。
溪云沉痛闭上眼,轻问:“如何?”
青鸾反应了一下,意识到他问的是长灵,如实道:“不大好,奴婢正要去请医官过来。大帅若担心,何不进去亲自看看。”
“不了。”
溪云声音有些暗哑,眼底是隐忍晦涩的痛,紧攥了下手中灵剑,道:“医官本帅去找,你留在这里照顾好少主,一刻也不可离开。”
青鸾应是,目送溪云离开,微有困惑。
她还以为溪云是因为昨夜博徽的事来翻旧账,都做好了与对方理论的准备,谁料竟然不是。
这位大帅,何时转性儿了。
杏林苑,所有登记在册的有些资历的医官全部都聚在了博徽床前,从昨夜起,不眠不休的为博徽续接经脉,以求能在公审之前,尽量还原出一个表面看起来完好无缺的废帝。
蔚风亲自带着人坐镇在室内,盯着众人行动,搞得众医官如芒在背,压力山大,生怕完不成使命便人头不保,因而人人卖力,奋勇争先,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室内时,倒真瞎猫碰着死耗子的给博徽接上一条经脉。
这简直堪称青丘医学史上的奇迹,医官们备受鼓舞,越发卖力。等溪云过来时,已然依葫芦画瓢、接上了第三条经脉。
“大帅大喜!”
领头的医官满面红光的与溪云报喜,激动道:“照此速度,今日太阳落山之前,废帝的经脉便可全部接好,绝不会误了晚上的公审。”
热血沸腾的说话,医官才发现,室内安静的诡异。
溪云面上如罩了层寒霜,冷冷盯着床上咿咿呀呀叫唤的博徽,毫无反应。
“大、大帅?”
医官寻思着道:“那个,如果大帅嫌慢,老夫可以再多抽调些人手过来,提前一两个时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用了。”
溪云按剑走到床前,众医官畏惧他身上散发的浓烈杀气,自觉退到两边。
溪云问:“接好几根了?”
“三根,三根!”方才说话的医官立刻高声而亢奋的答道,生怕对方听不到这个极可能载入青丘医学史册的伟大数字。
“哪三根?”
医官丝毫没发现对方神色异常,亢奋的抬起博徽左臂,并亢奋的比划了三条线出来。
溪云道:“怎么接上的,就怎么给本帅断开。”
医官一脸红光与亢奋生生僵住。
其他医官也都惊诧的睁大眼睛,怀疑耳朵出了问题。
溪云冷冷侧目:“还需要本帅再重复一遍么?”
“不用,不用。”
众人几乎齐声道。
“手筋脚筋一并挑了。”
“是、是。”
众医官欲哭无泪。
所以,他们忙活了大半夜,头发秃掉不知几何,早饭都没顾上吃,到底忙活了个什么。
溪云又拨了几个资质最老的去宸风殿,便按剑走了出去。
蔚风见形势不对,连忙跟上,不解的道:“大帅之前不是担心族老们在公审上对小少主发难,才让医官全力救治博徽么,现在医官马上就要把人弄好了,大帅为何又改了主意?这样一来,少主对博徽做的事可就瞒不住了。难道——”蔚风狠狠一咬牙,冒着可能被军法处置或被踹一脚的危险,道:“大帅真的要放弃少主,选一个支系子弟做狐帝么?”
“不需要了。”
溪云冷冷一抿唇角,道:“从现在起,边境守军无条件只忠于少主一人,不必再顾忌任何人的想法与意见,忤逆少主者,便是忤逆边境守军。”
第89章
长灵在一室苦涩的药香中醒来。
睁眼一看, 才发现窗外已一片浓黑, 案上鲛灯散发着淡淡的晕黄色的光, 勾勒出床边半隐在黑暗中的男子的轮廓。
长灵出了一身的汗, 四肢还没恢复力气, 便小声问:“你怎么还没有回去?”
昭炎背影一僵, 慢慢转过头,眼底布满血丝, 像熬了几个大夜没睡似的, 黑暗中红得吓人。
长灵道:“说了会睡很久, 不让你等的。”
属于小东西的,熟悉的软软糯糯的嗓音。
昭炎目光狠狠颤了下, 一刹间,泪如泉涌, 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任由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滑落。
长灵一怔。
伸出手指, 小小的扯了下他衣角。
昭炎猛地俯下身来, 把住小东西腰肢, 深情而痴缠的吻了下去。长灵乖乖的由他吻, 好久, 小声问:“你好点了么?”
昭炎撑起身, 依旧把人紧紧圈在臂间,哑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睡了整整三天,本君都要被你吓死了。本君还以为……”
他哽了下, 下意识想回避一切不吉利的话。
长灵想抱抱他腰,但手臂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只能道:“对不起。”
“不,你没有对不起本君,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以后再也不要和本君说这个词好不好,因为你每次说这个词,都是要离开本君。”
长灵又一怔,点头,然后往里挪了挪,留出些空地,道:“你要不要躺下来睡一会儿?”
“不。”
昭炎几乎是立刻反对。
他厌恶“睡”这个字眼,甚至是恐惧,尤其是眼睁睁的看着小东西睡了三天三夜之后,他简直恨不得天上只有太阳,没有月亮,夜永远消失才好。
“本君不困。你饿不饿,本君带你摘果子去。”
依照医官说法,这小东西是多年夙愿得偿,泄了心神,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才一睡不醒,任由自己沉沦在梦境之中。
想要重新唤起这小东西的求生欲,必须要重新培养起他对这个世界的兴致与乐趣,最好从他喜欢做的事情下手。
小东西自小活的太苦,无论在青丘还是天狼,都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
思来想去,他唯一能想到的,好像就是小东西喜欢吃灵果,尤其是娥皇殿的枇杷果。大约是与死去的先王后姜音有关。
昭炎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看向长灵的眼神更紧张。
长灵想了想,点头。
然后他就看到昭炎高兴的像个得到了奖励的孩子一样,面上紧张倏地散去,开始兴冲冲的张罗手炉、烤炉、瓷碟碗筷、斗篷等物。
长灵不解:“为什么要带烤炉和碗碟?”
昭炎细致的将一应用具在食盒内分层摆好,道:“医官说了,你肠胃虚弱,不宜吃太多生果子,待会儿本君给你烤枇杷果吃。”
说着想起什么,他又特地打开储物柜,从里面拿了罐蜂蜜出来,一并放进食盒里。
长灵看他短短数日已然把宸风殿摸了个七七八八,不由大跌眼镜。
收拾好东西,昭炎用斗篷把长灵严严实实裹起来,又将手炉往小东西手里一塞,就带着人悄悄出门了。
到了娥皇殿,长灵依旧乖乖在树下等着昭炎摘果子下来,顺便将树上落下来的一并捡起。短短三日,果子又成熟了一圈,昭炎不需怎么挑拣,就摘了满满一大兜个头大的。
洗好果子,昭炎只留了一小半给长灵尝鲜,其他的都刷上层蜂蜜,放到烤炉里烤着。果香混着炙蜂蜜独有的焦香立刻在庭院中弥漫开。
长灵立刻被吸引过去,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烤炉里的灵果看。
昭炎好笑,打开灶膛,先从铁钳夹了一颗最早放进去的枇杷果出来,放到小碟里。长灵吹着气吃完,立刻眼睛一亮。
“这些都是你的。”
昭炎拿铁钳熟稔的翻着果子,耳边听着果子表皮因炙烤而发出的滋滋声,内心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轻声道:“以后本君天天给你烤果子吃,好不好?”
夜凉如水,微风轻柔拂过面颊,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昭炎心一下子慌了,连握着铁钳的手都突得抖了下。
“对不起,本君不该总这么逼你的……”
他近乎慌乱的为自己辩解。
下一刻,一片冰凉柔软的唇,悄无声息,如羽毛一样贴上了他一侧面颊,带着甜蜜的果香与炙蜂蜜独有的味道。
昭炎脑中轰得一片空白。
手中铁钳啪嗒一下,直接掉进了烤炉里。
第90章
长灵吓了一跳, 要推开他, 唇已被昭炎紧紧堵住。
昭炎贪婪而又小心翼翼的吮吸着齿间甜蜜果香, 仿佛在品尝某种稀世仙宝, 不敢有一点逾矩或粗鲁的动作, 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吓走了怀里的小东西。
琉璃灯在风中簌簌摇晃, 倾洒着温柔宁静的光晕,被投射在远处粼粼湖面上的两条影子也随水波悠悠摇晃着, 如同揉碎了一湖金。
昭炎沉醉在这异乡阳春三月甜蜜温馨的有些不真实的梦境里, 没有杀戮, 没有争斗,没有勾心斗角, 没有尔虞我诈,只有他心之所归。直到鼻腔毫无预兆的被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儿所包裹。
紧接着, 他舌尖才后知后觉的尝出一点淡淡的腥甜味道。
长灵反应极快,不等他回过神, 便泥鳅般从他怀里挣出去, 跑到湖边, 背对着他一阵呛咳, 又迅速擦干抹净, 才转过身, 遥遥望着他,小声道:“对不起,我突然觉得有点困,我们……回去吧。”
昭炎心痛如绞。
方才还温柔如纱的夜风此刻却犹如一记鞭子, 毫不留情的将他从甜蜜的假象中抽醒。他早该想到,那小东西根本就没有恢复过来,更没有好到能大半夜出来吹风的地步,刚刚之所以同意跟着他出来烤果子,不过跟那碗八珍汤一样,单纯给他留些念想和宽慰而已。甚至,带着某种隐秘的诀别的意思。
昭炎走过去,手指颤抖的握住长灵冰冷异常的指尖,佯作没有发现周遭尚未完全散尽的血腥味儿,努力挤出一个笑,道:“好。”
见他如此,长灵似乎也长长松了口气,眼睛一弯,亮晶晶道:“我们把剩下的烤果子都带回去吧。”
“嗯。”
昭炎点头,让长灵坐在石凳上等,他自己则走过去,沉默的拿起铁钳,将枇杷果从烤炉里一颗颗捡出来,放进食盒。
面朝空旷的庭院和一座黑黢黢的宫殿,背对着后面的小东西,昭炎手忽然颤抖的厉害,一颗圆溜溜表皮已然烤焦的整整果子夹了三次,都没能夹上来。
“我来吧。”
当果子第四次掉进烤炉里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去。长灵蹲下去,取过昭炎手里的铁钳,轻而快的将剩下的枇杷果悉数捡了出来。
“走吧。”
长灵怀里抱着食盒,歪歪脑袋,望向昭炎。
昭炎从未觉得站起来是如此艰难,他缓了缓,抬头,望着小东西亮晶晶的眼眸,终是慢慢勾起嘴角,道:“好。”
昭炎要抱着长灵回去,长灵立刻表示不用。
“今夜月明星稀,天气这么好,我想欣赏一下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