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没有人回应, 钟清伸出手去给他掖了下被子。
唐皎发了高烧,昏昏沉沉中他做了一个梦。他走在黑暗中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忽然眼前出现了大片明亮的光, 他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下雨了, 金色的夕阳斜晖照耀过碧瓦飞檐, 熟悉的庭院中, 美丽的女人站在神龙树下,叶子安静地飘落在她的华服之上。
唐皎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美丽的女人慢慢地回过头来看他,却是一张满是鲜血的脸,裂开的头颅让她的脸看上去比正常时宽了两倍不止,脑浆与鲜血一股股地流过裂开的鼻梁,再顺着下巴一滴滴地滚落到衣襟上。她说:“唐皎是母亲最重要的东西,母亲可以为唐皎做任何的事情。”她看着自己那不说话的可怜的孩子,问道:“唐皎爱母亲吗?”
唐皎似乎受了极大的震动,他开始摇头,“不……”
女人还是道:“唐皎爱母亲吗?”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那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唐皎爱母亲吗”
“不要……”唐皎往后退,那声音却仿佛是躲不开似的萦绕在他的耳边,他不停地摇头,喉咙里仿佛发不出声音一般,他叫道:“不要再说了!”
女人望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求饶的可怜孩子,她低声道:“唐皎爱母亲吗?母亲爱唐皎,母亲是这么的爱唐皎,母亲可以为唐皎做任何的事情。”
钟清正低着头快睡过去了,忽然房间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他瞬间惊醒了过来,灯早就已经熄灭了,屋子里漆黑一片,他下意识道:“唐皎?!”
黑暗中,唐皎躲在那床的内侧死死地抱着自己,整个人有如崩溃了似埋着头剧烈颤抖,原本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崩裂开,大块大块的鲜血迅速浸透了衣服,“母亲!母亲!”他神志不清地去抓那被风吹动的鬼魅帘子,却猝不及防地摔了下来,一声重物砸在地上的闷响,他像是还在梦魇中,只是一味地抓着自己的手臂叫喊道:“母亲我好疼啊!我好疼啊!”
钟清已经懵了,一时情急愣是摸不到灯,“唐皎?!”他边找灯边过去,刚一找到人,唐皎忽然抓着他的胳膊抱了上来,“母亲,好疼啊!母亲我真的好疼啊!我受不了了!”
“唐皎!”钟清大喊了两声对方一点回应也没有,反而颤抖得更加厉害了,毫无办法,钟清终于抬手一把将人抱住了,“好了好了!”他听妙妙真人说过唐皎母亲的旧事,一时之间心中也是又惊又无奈,被抱住的唐皎非但没有迅速平静下来,反而从被人抱住的那一瞬间就发出崩溃的、无意义的惨叫,越来越惨烈,仿佛他正在承受着完全无法忍受的痛苦,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巨大的折磨,钟清听得心惊胆战,又过了半天,钟清低声道:“好了,你是做噩梦了吗?好了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逐渐地停止了颤抖,慢慢地恢复了神志,钟清发现没有声音了,他试探着道:“你……你没事吧?”黑暗中没有一点声音传来,两人坐在床边的地上,钟清感觉到少年抓着他的手一点点地松开了,但仍是没有别的动作与声音。
“你……”钟清心中不知道如何是好,对唐皎这样的少年来说,他肯定不愿意被人发现弱点,更何况是这么脆弱狼狈的一面,现在他就这么撞上了,也全看见了,不管说什么都尴尬。他于是什么也没说,没劝也没问,就静静地陪着这个孩子在黑暗中坐着,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对于一个撕心裂肺哭喊着叫“母亲”的孩子,能说什么呢?
过了半个时辰。
房间中点上了灯,有光亮了起来,钟清帮少年重新包扎了下手臂上的伤口,少年没看他,也没说不让他包扎,全程一动不动地抱着腿坐在榻上注视着窗外。钟清处理完伤口后,起身走到桌案边,将药一瓶瓶地收好,他忽然回头看那少年道:“你饿不饿?”这孩子都多少天没吃东西了?
没有声音传来。
钟清道:“啊看这桌上还有两碟糕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这殿中里的糕点照理说是几个时辰换一次的吧?”他说着话又回头看了眼唐皎,然后他自己捡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道:“还挺甜的啊,里面还有梅子干,你要不要也吃点?”他端着那盘糕点到了唐皎的面前,唐皎看也没看一眼,钟清道:“你是不喜欢甜的啊?”他拿手指了下另一块,道:“这个好像是咸味的,还有这个,这个好像是酸枣做的的,你喜欢吃酸枣吗?”
唐皎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不说话,钟清终于放下了盘子,心道“这我能怎么办啊?!等死吧!”
钟清坐下了,看着唐皎道:“这有句话你听说过吗?人活一世,草生一春。人这一辈子不过就是活百年而已,劳劳碌碌的去争那些修为啊、天下第一啊,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反正多少年后大家都是要死的,到时候这些名气啊、输赢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有有什么用呢?你说说当年那些天下第一的修士,死了不也什么都消停了。趁着还年轻,多享受当下,那是再聪明不过了。”
孩子,看开点,龙死不死我不知道,但人是会死的,咱们何必用有限的生命去和对抗无限续命的挂逼呢?
唐皎依旧不说话,钟清心里也清楚他心结不在争强好胜,可这世上有些事情啊,那真的是没法说啊。良久,他才终于低声道:“人活在这世上,那当然是要为了自己而活着,你说是吧?”
唐皎望着那窗外漆黑的夜幕,眼睛一动不动,钟清在心里直摇头,“真没救了。”又暗暗地叹气,“孩子,惨的事情还远没有过去呢,你可怎么办啊?”
那一日清妙阁中,妙妙真人除了将唐皎母亲的死因告诉了钟清外,还同他说了另外一件唐家秘闻,惊得他连连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妙妙真人从何得知已经成了一个谜,但那件事它应该是真的。
那件事与唐皎的母亲有关。那个传说中美丽到不可方物、令整个天水九州乃至于天下都为之黯然失色的女人,就连妙妙真人提起她时都有些许怅然。那个女人太美丽了,也太耀眼了,这世上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深深地爱着她,那种爱不一定是男女之爱,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倾倒,这世上有这样的美丽存在着,让人发自真心地感到震撼,她是一个活着的美丽传说。
传说本身就是迷人的。
这个美丽的女人轻易地获得了世上所有人的爱,但她这一生却和这个字没有半点的关系。她嫁了一个她根本不爱但是与她志同道合的男人,为了一个预言:她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将会是这个世上最强大的修士。
美丽的女人为她的孩子挑选了一个优秀的父亲、一个荣耀的家族,当她的第一个孩子出世,她发现那是只是个毫无天分的废物,唐家家主虽然失望,但到底还是怜惜幼子与美丽的妻子,他力排众议将其立为了下一代的唐家家主,可当他再次见到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已经被掐得断了气,他那美丽的妻子微笑着告诉他:我们会有一个完美的孩子。
次年,当女人的第二个孩子出世,天赋异禀,可女人还是当着男人的面慢慢地掐死了那个哭嚎的孩子,因为这是个女孩,而预言中那是一个男孩。男人怔怔地看着自己那依旧美丽的、高贵的妻子,想要开口说句什么,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来。
终于,当女人的第四个孩子出世,猩红的星火降落到天水九州,巨大的青鸟携带着古老的祝福而来,普天同庆的盛世景象。男人跪在神树下祈拜天神,美丽而奄奄一息的女人在血床上温柔地着着自己的孩子,她知道,这才是她的孩子,她那完美的孩子终于来到了这个世上,延续她的生命,以及那个耀眼的、伟大的、美丽的传说。
在一片未散的血腥中,她低头亲吻了她的孩子,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吻自己的孩子。
钟清收回了思绪,他望着那个还望着窗外夜幕的红衣少年。
孩子相信母亲深爱着自己,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爱、为了回报母亲的爱。可是这个世上又怎么会有舍得杀死自己亲生孩子的慈母呢?母亲做这一切真的是因为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吗?钟清记得当初说到这里的时候,妙妙真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感慨,又像是惊叹。
那个美丽的女人啊,得到了所有人的爱,却终其一生没有爱过这世上任何的人,亲人、丈夫、孩子,她都没有爱过,她这一生只爱着她自己,深深地爱着她自己,宛如一朵临水自照的水仙花,当她当众坠落在风中时,那是一种怎么样惊心动魄、又恐怖至极的美丽啊,整个世界都被那种前所未有美丽震撼了。
同时,那一幕也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四岁孩子的心中。
钟清对这种变态的美丽没什么感觉,当然也可能是他没亲眼见过所以没感觉,他倒是更心疼眼前这个少年。如果让他知道了母亲其实从来没有爱过自己,所有执着的一切顿时没了意义,这孩子会怎么样?恐怕是会立刻当场崩溃发疯吧?他正想着长痛不如短痛,要不要索性将真相告诉他,免得他真的一错再错,最终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路。
可就在钟清要开口的时候,他忽然间脑子里又划过一个更加惊悚的念头,如果说……唐皎其实早就知道这一切呢?
母亲不爱孩子,可孩子是真的深深地爱着母亲啊,那个四岁的、小小的孩子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关于爱的谎言,才能逼迫自己去承受这一切。他相信自己只要足够优秀,他的母亲就会爱他,那只要他更加优秀一点,他就能得到母亲更多的爱,反过来就能证明这一切是真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四岁的孩子就靠着这个念头渡过了无数噩梦的夜晚,这又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啊?
第34章
钟清最终还是选择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情没办法劝。他把吃的放在了唐皎的手边,“多少吃点吧。”
钟清看了半天, 心中暗暗地叹了口气。
另一头,妙妙真人正在做他的老本行, 和稀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唐皎与云玦已经结了仇, 两人谁也不服谁, 谁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茬, 唐皎的脾气是一根筋, 撞南墙死了他也不回头,至于云玦, 妙妙真人现在感觉到了, 这位那也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英雄好汉。
作为天衡宗的掌门,他自然是不想见到唐皎与云玦这么仇深似海,更不想将此事闹大, 这一次已经闹得很丢人了,好在谁也没出事,这是万幸中的万幸。他带着云玦进了自己的阁殿,自己先坐下了, 见云玦还站着, 他又站起身伸手轻轻地揽过云玦的肩, 道:“来, 来, 坐吧。”
云玦抬眼看了看忽然就对他亲热熟络起来的妙妙真人, 他坐下了。
妙妙真人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亲自给他倒了杯茶,先是好好地关心了他一番,问道:“你身体真的无妨了吗?”
“嗯。”
妙妙真人假模假样地说了半天知心话,终于切入正题,道:“既然大家都没出什么事,师兄弟之间还是以和为贵啊。我今日看着你们啊,想起我们当年几个师兄弟了,我们在你们这个年纪,十二三岁,争强好胜,也是斗得不可开交,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小孩子打打闹闹也就罢了,有的人啊,斗到了年过百半,老都老了还在斗气,斗了一辈子,你说好笑吗?”说着他也笑了下,“可是啊,自家师兄弟之间再怎么斗,那也是心连着心,恩恩怨怨自己关起门来解决,自家人那只有自己能欺负,外人想要掺和一脚那是白日做梦,真遇到了事情,同门师兄弟永远是第一个站出来帮你的。”
见云玦不说话,妙妙真人继续道:“为人处世在一个‘容’字,有容乃大,心胸宽广,才能够广结善缘。若是遇事你也不让、我也不让,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闹到你死我活天下大乱的地步,这说出去都让人家笑话。其实啊,师兄弟之间小打小闹,等你们长大后回头来看,真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那时你们要面临的才是真正的大风大浪人心诡谲,谁会帮你呢?还是同门师兄弟,大家彼此互相扶持、亲如手足兄弟,切记不可门派内斗、自乱阵脚啊。”
云玦还是不说话,妙妙真人给他讲了几个过去自己那帮师兄弟的故事,云玦终于道:“掌门的意思是,让我让着点唐皎,不要与他计较。”
妙妙真人道:“师兄弟没有隔夜仇,话都说开了,将误会解开了便好了。”他慈爱地望着云玦,道:“掌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懂事、明事理,将来也必然是一代宗师前程无量。唐皎那孩子啊,我有时也觉得他做事不管不顾太过莽撞,我也时常训他,但我知道他本性不坏,只是自幼受家人、师门宠溺,养出了这副我行我素的性子,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咱们便多让着他一些,少与他计较,当他是个不懂事、爱耍脾气的小孩子就是了。”
云玦看着妙妙真人很久,忽然笑了一声,道:“凭什么?”
妙妙真人的眉头轻轻地动了下,道:“什么?”
云玦表情如常,道:“我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是什么高贵的身份不关我的事,他家人、师门宠溺他那也与我无关。我只知道他死缠烂打找上门来要和我比试,我说了不想比,他步步紧逼不肯放过我,那好,比就比。可他又为了赢在比试中下毒暗算我,我差点为此丢了性命。我前面说他一句仗势欺人、再说他一句卑鄙下作,没错吧?这种仗势欺人、卑鄙下作的小人,与他做手足兄弟我怕他在背后要我的命。这种人,我又凭什么要处处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