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秦深会不会怪他多管闲事,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是对的。
他只是突然忍不住。他宁可看到秦深永远那样冷漠、冷漠到被他误以为是冷血,也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
“您流血了……”带他们来的那个女佣小小地叫了一声。
谢景迟这才注意到秦深的脸上有一道不知道被什么划的伤口。
秦深抬起手摸了下,指尖都是洇开的血,边缘已经有点凝固了。谢景迟越看这道伤口越觉得刺眼,最后索性不再看。
“一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大约是秦深的洁癖让他无法再忍耐满身的油污,他将脱下脏衣服扔进洗衣篮里,然后转身进了浴室。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谢景迟像再难以支撑地坐在沙发上,脑海里一片混乱,连什么时候秦深已经洗完澡出来都没有注意到。
刚洗完澡的秦深头发湿漉漉的搭在额头前,坐在谢景迟身边,拿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头发。
沐浴露清新的薄荷香气和被热水蒸腾过的Alpha信息素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让谢景迟面红耳赤的味道。
谢景迟悄悄地想要挪开一点,不要离这个人太近,不想被这个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谢景迟停下自己的小动作。即使往另一边挪了几厘米,他还是能感受到秦深身上湿漉漉的热度。
“为什么不躲?”
秦深低着头,谢景迟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不想躲。”
“什么?”谢景迟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秦深脸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变成一条浅浅的红痕,谢景迟克制着想要碰一碰的冲动。
“我以前经常故意彻夜不归,他就是这样等我回家的。”
本来还有一万句话想说的谢景迟登时哑火。他咬咬嘴唇,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因为我生气了。”秦深放下毛巾,自顾自地说,“谢景迟,这样不是很好吗?我都不介意,你为什么还要……”
谢景迟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躲开秦深别有深意的视线,“你们刚才说的办法是什么?”
他想来想去,只有这个能把话题转移开。
“找人假扮高中时的我。”
秦深说完,谢景迟心里冒出了果然两个字。
“让我试试,可以吗?”
第18章
“谢景迟,你真的要这样做?”
外面的雨还在下,天色灰扑扑的,连屋子里的灯都蒙上一层灰雾。
谢景迟脱掉自己的外套,换上男护工交给他的制服。为了能够扮演高中生时代的秦深,这栋屋子里的护工大都是比他略高壮一些的男性Beta。
他浇了一捧水到脸上,镜子里的人原本有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脸,一旦沾了水,那些过分艳丽的颜色就全部化掉不见了,只剩下苍白的狼狈。
秦深皱起眉,明显想在临行前阻止这个荒诞的提议。
谢景迟甩掉多余的水珠,把脸埋进毛巾里,“不是还有你在吗?”
通过女佣们的努力,餐厅再度恢复整洁。
被油污弄脏的地毯需要送去专门的清洁机构,可能是心理作用,谢景迟觉得新换的和这栋屋子里其他摆设半点都不搭调。
新潮的花纹和老旧复古的装潢,突兀得让人心生烦躁。
在男女主角无厘头的对白中,老人还是坐在之前的位置,水流的波纹映照在他灰黄的皮肤上,冰冷、僵硬,像无生气的死物。
他头歪向一方,两眼无神地注视着入口这边,安静地等待着只存在于臆想中的那个少年人。
若非亲眼看见,任何人都难以将他和刚刚那个近乎癫狂的疯子联系在一起。
“我回来了。”
谢景迟走进餐厅,老人眯起眼睛。他的视力衰退得厉害,视线许久都无法对焦,像隔了一层雾似的,怎么都没法看清面前的人。
见老人的他的嘴唇动了动,谢景迟垂下来的手松松地握成拳。
他已经做好了被老人叱骂滚出去的准备,然而老人却放松下来。
“回来就好。”老人枯瘦的脸颊抽搐了几下。
“回来……就好。”他含含糊糊地把这样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多遍,浑浊的眼中满是欣慰和慈爱。
荒诞和悲哀同时涌上谢景迟的心头。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外面的秦深,可是离得太远,无论如何都无法看到秦深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是个可耻的小偷,也是一个卑劣的骗子,占据着本来应该属于秦深的位置,对一个老人撒这种弥天大谎。
“你吃过饭了吗?”谢景迟按照护工教他的,这样循循善诱地开启对话,“吃饭。”
“吃,吃过了。”老人点点头,过了会又摇头,神情极其茫然,“没有,没有吃。”
他千疮百孔的大脑根本不记得自己刚刚做过什么,只记得自己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回家。
趁着老人陷入混乱的间隙,谢景迟同外面的女佣比了个手势,她立刻把端着的盘子递到他手里。
“我刚放学,还没吃,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吃?”
老人盯着他手里的东西,机械性地点点头,“一,一起吃。”
谢景迟端着托盘坐到老人对面。他扣在托盘边缘上的手指用力到关节泛起青白的颜色。
“晚上吃面条。”
“面……”
老人迷茫地看着他把盘子里的东西端出来放在自己面前,然后迟钝地抬起手,条件反射似的握住了一旁放着的勺子。
之前准备好的食物变成了一地的残羹冷炙,时间紧迫,厨师来不及做新的,就用剩余的食材煮了两碗面条,其中一碗格外软烂。
“你……”老人笨拙地用勺子舀了一勺面糊糊却没有立刻送进嘴里。
“我也吃。”谢景迟挑了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没有毒,没有人害你。”
他中午吃过东西,这会其实并不饿,但护工和他说的是只要老人的注意力落在他身上,他必须陪着老人一起用餐,否则就会被敏感多疑的老人当做是要下药害他的人。
虽然听不太懂他说什么,不过看到他吃了,老人的勺子终于有样学样地放进嘴里,开始缓慢地进食。
看着老人慢吞吞吃完了一整碗面糊,谢景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放下筷子过去为老人擦拭嘴角。
时间的流逝速度在这栋怪异的屋子里被无限地拉长了,做完所有的事情,谢景迟悄悄看了眼时钟,发现才过去半个钟头。
他走了这么一小会神,老人的注意力又落在他身上。
“我没事,看电视吗?”
老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像是很高兴地拍起手,“电视……看,电视。”
陪老人看完一整集电视剧的这几十分钟里,他忍不住去想,只是这么一会功夫他就快到忍耐的极限,那么秦深呢,那么这栋屋子里的其他人呢?
阿兹海默症是一种不可逆的疾病,会变得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曾经和他们朝夕相处那个的人已经永远消失在了过去的时间里,再也不会回来。
“要不要上楼休息?”
除了吃饭护工还交代了别的事情,谢景迟试着一样样地跟面前的人提出来。
老人茫然地看着他,像根本没有听懂他说的话。谢景迟没有办法,连说带比划,老人还是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不,不要。”老人还是固执地摇头,“我要等……回来。”说到一半,他又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谢景迟,“回来……回来了。”
如果不是发生过那样的事情,谢景迟真的想要把秦深叫进来,告诉他这才是你要等的孙子,他现在不会再故意彻夜不归了,你看他一眼就好,只需要一眼。
“你不是……你是,我孙子……”老人的认知出现混乱,“孙子,我的孙子。”
谢景迟感觉自己快要被疲惫和无可奈何的感觉逼疯了。
“爷爷,我已经回来了。”他近乎哀求地说着,“我们去休息吧。”
可能是这一声爷爷起了效果,老人终于对他说的话有了反应。
他口齿含糊地重复他说的话,“休息,好,休息。”
扶着老人离开餐厅的路上,另外两个护工趁机过来帮忙,不然身为Omega的谢景迟根本没法长久支撑起一个成年Alpha的体重。
在经过秦深所在的位置时,谢景迟感觉有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觉很温暖,温暖到如果换一个场合他会忍不住靠过去。
“我没事。”秦深停顿了一下,“他是病人,你不要想太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景迟的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可是老人坚持要他陪在身边,他没有办法和秦深在一起待太久。
“爷爷,我们上楼休息,我陪你。”
上楼上到一半,好不容易被劝出来的老人又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某个地方。
“我的天,又来了。”
两个护工小声哀号,听起来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了。
“怎么了?”
“是这样的。”其中一个护工凑到谢景迟耳边小声说,“一看到钢琴就走不动路。没办法,看到了要闹,看不到更加要闹。”
二楼客厅正中央摆着一架昂贵的施坦威三角钢琴,谢景迟收回视线,“爷爷,你要听吗?”
老人没有动,可是目光中直勾勾的渴望已经出卖了他。
尽管不知道他到底想起了什么,谢景迟还是和两位护工打了个招呼,“我试一下。”
得知他要做什么一会,护工带着老人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确定护工能够阻止老人突然暴起发狂,谢景迟掀开盖子,将手悬停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
没有琴谱,更没有选曲的大致方向。他试探性的敲下琴键,聒噪刺耳的琴声立刻充斥着整间房间。
大约是知道做事要做全套,钢琴的音是准的,不需要重新调试。他试着弹了一首简单的、不需要太多复杂技巧的抒情曲,即使这样,一开始还是弹得七零八落的。
小时候他确实跟着某个人学过很长时间的古典钢琴,可是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碰过,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弹成什么样。
乐声逐渐变得流畅,弹到某一个重叠的小节,他忽然把调子转到了别的地方。
他抿起嘴唇,手指在键盘上灵巧地跳跃,曾不止一次出现在他梦中的那首曲子像水一样流泻开来。
潮湿的雨水和灰色的天光逐渐褪色,世界在旋转中缓慢重组,变作了另一幅光景。
下午四五点,太阳快要下山,暮色四合的房间,夕照像融化的红铜,将整个世界簇拥在黑夜的水平线上。
谢景迟抬起头,旧日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簇拥着将他淹没。
他回到了懵懂无知的童年,有一个人从身后将他拥在怀里,抓着他胖胖短短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
他记得这个人白瓷一样的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因为闯祸留下的。
“小迟,记住了吗。”
“记住了,爸爸。”
江行云留给他的回忆很少,少到他甚至分不清哪些是他真实经历过的,哪些又是他在无边的孤独寂寞中虚构出来的。
谢景迟喉头酸涩,手指更加用力地按下沉重的琴键。在琴声即将到达高潮的一瞬间,他停下了演奏,潮汐一样的乐声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弹下去?”
不知道听了多久的秦深靠着门框,而其余人已经不见影子。
谢景迟低下头,他的手指很长很细,手背光洁如玉,没有一点瑕疵,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不记得要怎么弹了。”
“为什么?”
“我只记得这一小段。”
这一小段乐曲,陪伴了他大半个童年,一整个少年。
江行云死后一个月不到,方如君带着谢煊登堂入室,再然后七文山那边的房子彻底翻修,二楼所有格局大改,江行云过去的起居室变成了封闭的杂物间。
旧相册、旧钢琴、手写乐谱……所有和江行云有关的东西都付之一炬,在谢明耀强硬却有效的干涉下,他已经很少想起江行云的存在。
他甚至不记得江行云的脸长什么样子,和他有几分像。他完全不了解江行云。
“因为教会我的人已经死了。”
他合上琴盖,轻声说。
第19章
三月来如狮子去如山羊,寒冬料峭的三月步入尾声,温暖潮湿的四月即将来临。
上午的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不想动弹,空了一小半的教室里,谢景迟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听老师讲课,反而是身边的陆栩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面前的卷子大半都是空着的。
“栩栩,老师往这边看了。”一直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数学老师转过身,谢景迟心知不妙,连忙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拉陆栩的袖子。
收到信号的陆栩把卷子底下的手机往里面塞,尽可能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数学老师环视教室一整圈,最后点了个看着心不在焉走神发呆的男生上黑板写题。
警报暂时消除,谢景迟松了口气,悄悄摸摸在草稿本上写几行字推过去,问陆栩到底怎么了怎么一早上都无精打采。
陆栩把本子拉过去刷剌剌写了好半天,谢景迟耐着性子等他写完,才知道是他喜欢很久歌手今早公开了恋情,对方是圈内一位小有名气的摄影师。
谢景迟沉默了一会。他去过陆栩家,见过陆栩房间里铺天盖地的海报和CD,还帮陆栩买过演唱会门票,深知陆栩对岑游的极端狂热,这会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他,索性选择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