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花妖说:“人也好妖也罢,我们身为花,一生所求不过是遇到一个能欣赏自己的对象。”
那时花妖不懂,现在他偶尔对着树精的脸会想,如果他要带他走,他绝不会拒绝,哪怕离开了土壤的花终将枯萎。
一点小小的不足为道的情愫,逐渐蜿蜒盘踞在花妖的心中。
这日,他问树精。
“人的寿命有多久?”
树精想了想,说:“大概六十年吧。”
花妖当即一愣,垂下头:“才六十年……”
树精说:“很短暂,人的一生如白煦过隙啊。”说着,他低叹一声,难得的伤春悲秋起来。
对妖来说,六十年实在太短了。
两个妖精带着对对方的怜惜,东逛西晃的,终在五日之后走到了山的边境,三里开外便是一座热闹的小镇。
花妖停下脚步,低下头,望着地面略略有些出神。
树精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上,不由奇怪地转过身。
“快来。”树精向他招招手。
“我……”
花妖犹豫地看向他,一旦跨出这一步,他就彻底失去了滋养他的土地,他不像树根系发达,生命力顽强,折下的树枝绑到另一处栖身地依旧能活下去,他们花一旦失去了根基很快便会凋零。而花妖此刻的修为远不能支撑他自由游走。
树精瞅着他为难的神色,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地敲敲手掌。
“忘了,你怕生。”
“没事,”树精往回走了一步,“我们在这儿多待两天,让你适应适应。”
“不用了!”
花妖叫住他,咬咬牙,往前迈出一步,陌生的虚弱感霎时间让他头晕目眩。
“真……真的,没事吗?”
“没事。”
花妖摇摇头,向他伸出一只手。
“我跟你走。”
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花妖彻底明白了昔时同伴的选择。
与其小心翼翼的活着,不如为心仪的人绽放。
树精瞪大了眼睛:“你头顶又冒花了。”
花妖的面上飞起两片薄红,然而并未像上次那般背过身,而是轻声问道:“嗯,好看吗?”
树精肯定地回答:“好看。”
“好看的话,我以后……”花妖话说到一般,忽然感到一滴水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愣愣地摸了摸鼻尖,“下雨了?”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乌云不知何时聚拢在他们的头顶,转瞬间落下倾盆大雨,将两妖淋个通透。
花妖打了个哆嗦,他尚未成型时最怕的便是疾风骤雨,稍有不慎便会被打下几片花瓣来。那如果剔骨刮肉的滋味,令他现在都胆寒不已。
树精瞧他浑身颤抖,当即捉住他的手,往外跑。
“我们快找最近的农舍避避雨。”
花妖下意识地跟随树精的步伐,然而未跑几步他就浑身脱力,跌倒在了地上。
树精措手不及,连带着摔了下去,一头脸的泥。
“呸呸呸,我的英俊形象。”
树精抹了把脸,在愈发磅礴的雨水中,勉强睁开眼睛,看向压在自己腿上的花妖。
“美人,起床了。”
树精推了推花妖。
没有动静。
起初他以为美人又害羞了,但很快他发觉花妖的体温出奇的高,紧接着他蜷曲的身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缩成一朵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艳色小花。
树精趴下`身,用手遮在眼上,凑过去细细地打量熟悉的小花,半晌,低呼一声:“原来你也是妖啊!”
伴随着天边的一声轰隆,低呼霎时转成了哀叹。
“我道天色变换为何如此之快,原来是有仙人在渡劫。”
树妖小心地带着一块泥土将花妖挖出来,捧在手心,嘴里不住嘟哝。
“哪里不好选这里。”
再过几日他们都在瑶山逍遥快活了。
树妖伸手用袖子护着小花,泥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显得尤为滑稽可笑。
“幸好你没看到我的丑样。”
重新回到来时的地方,树精问怀里的小花:“此处其实是你家吧。”
意识模糊的小妖,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柔嫩的花瓣在风中颤颤地晃了晃。
“可怜见的。”
树精蹲下`身,让小妖回到属于他的土壤中。
耳边的雷鸣愈发清晰了。
“唉,身为一颗树精,我最讨厌打雷了。”
树精说着,扎根在地,化回参天大树,成为风雨飘摇中的小花最坚实的后盾。
惊雷不断地劈下来,每一道都离他们更近一步。
树精强压住逃跑的欲‘望,自言自语。
“不用太想我,反正我们都是妖,晚个几百年见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花摇晃的更厉害了,水珠沿着他的叶子哭泣一般不断滴落。
——轰隆隆!
最后一道惊雷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树精的身上。
第21章 第 21 章
五百年后。
瑶山上的小小妖们都长成了立地不顶天的小妖,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作为山上备受宠爱的雌性小妖,花蝴蝶和小喜鹊也成功进入了叛逆期,一次次地组织翘家活动。这次花蝴蝶看天气晴朗,风和日丽,邀着她的小伙伴又又又溜出去啦。
她们走走停停,打打闹闹,最终落在了一棵死去的大树上休息。
那是一棵被天雷从中批开的古树,劈了叉似的,左右支楞着身子,树下杂草丛生,唯有一朵红花孤零零地绽放着。
两个小妖收起翅膀,变成两个可爱的女童,一起坐在了横躺着的树干上。
“这棵树长得真像老树精。”
“瞎说,”小喜鹊说,“他比老树精好看多了。”
“真可怜,”花蝴蝶说,“说不准是个大帅妖呢!”
“帅妖又没用,”小喜鹊嘟起嘴,“这年头甭管妖还是人,好看的雄性都跟雄性跑了。”
她说着便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先是小狐狸叫青蟒拐走了,再是小蛇勾搭上书生,而后乌鸦都跟了个道士,就连外来人口前任和尚,好上的都是只公狐狸。
花蝴蝶说完托起下巴,满面愁容:“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呢?”
小喜鹊戳戳她:“你知道吗,老树精也跟男花妖好上过。”
她特别强调了“男”字。
花蝴蝶一脸不信:“花妖是个顶个的好看,怎么会喜欢一棵厚脸皮的老树。”
“真的,”小喜鹊连连点头,为了加大自己的可信度,夸张地挥起了手臂,“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老树精在这个山上玩,遇到了一个正在沐浴的美人,那时他还不知道对方是妖……”
“呸呸呸,”花蝴蝶听到这,红着脸吐了吐舌头,“原来老树精年轻的时候就不害臊,偷看别人洗澡。”
小喜鹊也跟着红了脸,两个未经妖事的小妖对视片刻,心虚地瞅了瞅周围,发现只有一朵摇晃的小花,便将两个小小的脑袋凑在了一起。
花蝴蝶小声问:“真的看到了吗?”
小喜鹊说:“老树精说他看了好几眼呢,后来还为了他挨了天雷,诺,就像这棵树一样,惨兮兮,来不及跟花妖道别就灰头土脸地抽出元神回家养伤了。”
说到这,两个小妖的脸更红了,支支吾吾地反复说“好看吗”“好看吧”,话题正僵持不下之际,耳畔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
“你们说的树,是哪棵树?”
花蝴蝶和小喜鹊一同愣住了,脚下的红花不知何时缠上了树干,艳红的花瓣滴血一般向她们张开。娇艳的小花瞬间变成了霸王花!
纵使法力低微,两个小妖也顷刻间明白,她们遇到不得了的大妖了。
花蝴蝶和小喜鹊哆哆嗦嗦地说:“大、大王饶命。”
她们闭上眼,话本里的文字一股脑地钻进了脑袋里,什么要拐了她们做大老婆二老婆啊,什么把她们卖进妓院里换米吃啊,独独没想到大妖吃小妖。
她们这点绵薄修为塞牙缝都不够呢!
好在,骇人的大妖倒没有伤她们的意思,只是让她们带他去见一见那位喜欢说大话的老树精。
两个小妖对视一眼,难得硬气起来,继续打着哆嗦说道:“老树精虽然啰嗦但是没害过人,你、你、你……”
她们“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你什么了。
那花妖却是忽地一笑,他面皮生的极好,方才小妖们沉浸在恐惧中尚未察觉,此刻见他收了煞气只觉春风化雨,晕乎乎地跟着笑了。
花妖的眼里划过一道复杂的情绪,她们一看就被保护地很好,心思单纯,毫无防备心思,而保护她们的人……是否就是树精……而那棵曾护他周旋的苍天大树是否只把他当成了她们那般不谙世事的小妖……
这时,小喜鹊鼓足勇气道:“你是不是要向老树精寻仇啊?”
“寻仇?”
花妖笑得愈发灿烂好看。
“怎会,我是报恩啊。”
“报恩?像猫妖那样以身相许吗?”花蝴蝶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此时也不怕他了,脸上写满了好奇。
“那得问问树精的意思了。”
那日,花妖自雨中醒来,鼻息间满是灼木的焦味,他感受着树精残留的那点微薄妖气,不断地问自己,若是早知他是妖,若是早一点坦诚相待,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眼下,他依然在问自己。
小妖口中的老树精,是否是他认识的那个妖。
若是,他为何不来寻他。
若不是,他该如何自处。
无数的问题在花妖脑中盘桓,无数的情绪在胸腔翻腾,那冷了几百年的心,兀地沸腾了。
花妖跟着她们,飞进了瑶山,才惊觉,瑶山原来那么近。
那么近的距离……他却走了整整五百年……
他这边心情低落,那边的小妖们倒是兴高采烈起来了。
花蝴蝶和小喜鹊老远就喊道:“老树,老树,你看我们带谁回来了!
树精一见她们身后跟着个大美人,立刻装作老眼昏花地样子,压着嗓子说:“年纪大了,看不清啦,走近些我瞧瞧。”
“我看啊,你是瞧他长得漂亮,想着怎么占些便宜。”小喜鹊吐吐舌头。
这老树自打和乌鸦家的小道士一拍即合,相见恨晚,就愈发不正经起来了。
为老不尊,为老不尊啊!
然而,她们牵着手,尚未来得及吐槽,就给问询而来的乌鸦精领回去训话了。
清风下,唯余阔别数百年的二妖。
花妖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地发疼,面上挤出一抹微笑。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树精诧异道:“你认识我?”
花妖闻言眯起眼,他果然忘了。
目光沉沉地落在老树身上,花妖娇艳的脸庞露出一瞬的阴郁。
树精叫他盯得混不自在,干笑道:“我以前也骗过你?”
花妖不答反问:“不知你骗过多少人又骗过多少妖?”
树精挠挠脸颊,在他的视线下莫名感到心虚:“不多,不多。”
花妖上前一步:“以后一个都不准有。”
树精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见他忽然换了表情,泫然欲泣地跌坐在地上。
“你看光了我的身子就不负责了吗?”
树精:“!”
急忙赶来看热闹的妖怪们:“!!!”
俗话说,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啊。
符河第一个跳出来:“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树!”
猫妖紧随其后:“双修了,就要结发的。”
树精:“不许胡说!”
他可是一棵修炼千年的……童男树啊!
面对妖友们七嘴八舌的指责,树精简直有口难辩。
他总不能承认自己平日里指点江山好为人师,实际上一次都没实践过,外强中干吧。
自诩为瑶山第一大妖的树精,今天注定要丢脸咯。
鲤鱼精纤细的手指卷了卷头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肯定是你贪图人家的美色,我看这花妖艳红艳红的,心思准不会坏。”
在鲤鱼精眼里,世上只分两种妖,一种是红色的好妖,另一种是其他妖怪。
她的护卫螃蟹精,挥舞着两只钳子,直言有理。
有理才怪哩!
树精苦着脸看向花妖:“我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
花妖眨眨眼便又掉下一颗泪来,朝露似的,我见犹怜。
“你原先说的那般好听,夸我美不胜收,又说要带我回家,转眼就忘了,妄我空等了五百年。”
树精慌了:“你、你、你……”
此时此刻,他也“你”不出来了。
瑶山上响起了此起彼伏地“——哦”声,众妖们凭借对八卦的敏感度,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并且自我补全了所有故事。
想来,树精说百年前为了保护暗恋他的小花而献身是骗妖的,根本就是调戏完他,转头跑路。
真真是太坏了!
树精在众妖谴责的目光下,结结巴巴地说:“谁、谁说我忘了,我只是伤了筋骨,不方便回去找他罢了,我、我现在就负责。”
“啊!”
璧琉突然叫了一声。
“你们现在就要双修吗?”
作为这方面的前辈,他觉得自己很有义务从旁指导。
可惜清砚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树精老脸一红,但瞧花妖眉目似画,加之想起初遇时那白嫩嫩的身子,热气源源不断地往上冒……好像负责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