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电闪雷鸣黑沉的江水,濒死时他看见的多是幻象,可他确实看到一只野兽在江水上与长蛇搏斗,瓢泼大雨和淋漓而下的血液混进江里,淹没他身体的江水粘稠,像是裹了一层厚厚的油。
他还能描述出那只野兽的眼睛,金子一样的颜色在电闪雷鸣间闪闪发亮,将死未死时一错眼,恍惚以为是晨曦将至。
那也许就是猫王爷的真身,只那么看一眼,便想要俯首叩拜。
……
管理中心里被时律找上门的钟双明愁眉苦脸,“这事我真不能说。”
时律坐在他对面,微微眯起眼看他——和那种因为紧张或者尴尬而虚张声势不一样,他正经严肃的时候反而不会太板着脸,只会在看人的时候稍微眯起一点眼睛,便透出叫人大气不敢喘的沉重压迫感。
一进门看见时律这神情,钟双明差点以为这位的记忆恢复了。
话说时律是不是就维持着这个表情进的管理中心……这么一想,钟双明就知道今天得去上门安抚一下受到惊吓的某些先生们了。
唉。
劳碌命呀。
他心里吐槽,见时律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再接着接自己的话,“不是我不想跟你讲,但跟你讲了也没有用,就跟开路一样,我跟你讲了东南西北没用,你得自己把路挖出来。”
要能说他第一次见面就什么都跟时律讲了,还用拖这么好几年拖到被时律找上门来问。
不过他也从时律那个表情的冲击中反应过来,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不然一直都不怎么着急顺其自然的人,怎么会突然问起自己忘掉的记忆。
“一点点。”时律揉揉额角,那种被回忆冲击过的飘忽感还萦绕在他身边。
他说想起来了一点点,那就真的是只有一点点,几个晃动的镜头片段,电闪雷鸣江水汹涌,天昏地暗的画面里提取不到任何重要信息。
他依稀能听见两声兽吼,低沉澎湃于天地间如惊雷乍响,他跟着那声音张嘴,听到的是两声干巴巴的“留留”。
而后他的灵魂像是突然意识到跟这个身体不匹配,中间缠绕着的那根橡皮筋拉扯,他的意识忽远忽近。
晕得有点想吐。
钟双明问清楚了他想起来的画面,脸色不怎么好地犹豫了许久——班西已经打电话过来询问时律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回来的久,而后叹了口气,决定还是给一点提示。
就一点点。
他心虚地想,眼睛看向手里的茶杯,好像从中看到时律记忆恢复后被拔光毛的自己。
“神、你知道神明的存在……”钟双明咬着嘴唇想该怎么措辞,“你说是人类创造了神明,还是神明创造了人类?”
见时律又眯起眼,钟双明赶紧举起手,“我真的只能说到这了,你可以回去问问那位班西先生,我知道你肯定没听懂。”
他们这些天生天养的异兽谁会没事思考这些问题,还不是生出来啥样就啥样,因缘际遇从心而为皆由天定。
只有人类才会去考虑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把本来简简单单的事情弄得无比复杂。
时律没从钟双明这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好记下了这个听起来就很没逻辑的问题,又打劫了几瓶能稳定他现在状况的丹药回去。
钟双明的高级丹药储备一直非常齐全,时律一度怀疑他是不是个炼丹炉成的精。
然后他向班西提出了这个问题。
“神明是人类创造的吗?”
第36章
“……”
时律提出了一个在巫师界争论不休了上千年的问题, 人类和神明的关系相当于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疑问,谁先谁后没有准确的定论。
“目前而言,”班西放下手里的工作, 仔细地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比较合适,“我们不说人类创造了神明, 而称为人类赋予神明形态。”
“这世界的一切本身就存在, 并不存在人类‘创造’了什么。唔、怎么说,能量守恒?虽然通常会用‘创造’这个词来描述施法效果, 但实际的运作过程依旧是能量的转化。”
可以理解为能量都存储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 一个非物质的、一切以概念与集合体形式存在的层面, 其中的能量向下流淌,穿过“门”而被固定形态,形成了人类现在所处的物质世界。
“所谓神明, 就是人类用信仰赋予了概念以具体的形态,也可以说是把更高位不可视的存在降格为具有‘人性’的过程。比如说死亡就是死亡,一切逝去概念的集合体。但在人类世界里, 祂可以是黑袍的神明,可以是长角的恶魔, 也可能是黑白无常或者其他的任何存在, 你相信什么,祂就会是什么。”
“而这个降格的过程中, 高位的神秘到低位的神秘会产生能量差,这种能量差的扩散造就了所谓的……神明显灵。”
时律问道:“那如果我什么都不信……”
班西微笑:“你一定会相信什么,只要你身处于这个世界,你就不可能看到那些存在的本质。”
这个世界是物质的,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这个世界以无形的方式存在,在被“感知到”的瞬间, 无形就已经变成了有形。
哪怕班西在仪式中打开了“门”,直接碰触另一个层面的土地神灵,他依然本能地在意识中赋予了其形态——一只巨大而野性的兽,但神灵本身应当是没有形态的概念,意志的集合,不应被命名也不应被碰触的神秘。
甚至于当班西用“神灵”来称呼“它”时,都是在降格其神秘。
这个话题班西能拿出厚厚一沓论文集来讨论,鉴于人类历史发展任何一个文明都不可能脱离宗教的影子,神明信仰一直都是神秘世界最大的议题之一。
包括很多神秘生物都是在信仰中诞生的,属于神明显灵信仰转化能量的产物,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
巫师自己就是嘛。
要是没有那场轰轰烈烈延绵数百年的猎巫运动,宗教把巫师彻底推向神明的对立面,作为黑暗与邪恶的存在被赋予了无数恶名与能力,巫师大概也就是会用点草药或者直觉比较好的普通人罢了。
因为信徒们相信巫师的存在。
所以上帝制造出了巫师。
同理还有吸血鬼狼人海妖以及等等等等的神秘生物,神明信仰真的对物种多样化做出了巨大贡献。
班西本身没有固定的信仰,依据情况变化借助不同存在的力量,他通常尽量避免用过于精确的名号呼唤能量的存在,以避免将更高位的存在拉扯到现实,不过也有不少巫师会信仰固定的神明,以获取更加强大和稳定的能量。
“信仰的话……属于双刃剑吧。”班西回忆起自己在那些宗教圣地看到的残像,那些在能量场上伫立的教堂寺庙,如沉重而带刺的皇冠,神秘在锁链中蓬勃茁壮。
在神秘衰退的大背景下,从更高的层面降格为神明可以有效地延缓自身存在的消失——伴随着神秘衰退,它们会不可避免地衰退变回最初的能量形态,进入到人类物质世界的能量规则中。
但只要有人类信仰,太阳可以是阿波罗的马车,火山可以是龙的巢穴,在更加早神秘更加兴盛的年代里,那些被赋予形态的神明还可以在人类的世界行走,那是一切传说的起源。
不过也只能是阿波罗的马车,巨龙的巢穴,人类的想象固定了神秘的形态,一旦信仰消失,再无人知晓神明的存在,神明也就会随之衰弱,外在形态的消散意味着神秘的消散,最后彻底停留在人类的世界之中。
那种仙女被偷走了衣服就无法返回天界的传说故事,大多以此为理论蓝本。
……
时律的这个问题太过复杂,班西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他解释清楚,他自己都解释着解释着觉得有点混乱,总之他讲完之后时律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一边吸溜着他点的香火一边表示要自己想想。
结合时律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起神明的问题,班西运用第六感稍微联想了一下,眼睛如X光把时律从上到下扫描了一遍。
时律该不会是个神秘衰退后降格的前·神明吧……
毕竟圣诞老人都没办法出现的世界里不可能还有神明幸存,比较大的概率就是神明削减神秘降格到可以留存在这个世界的程度。
如果是时律的话的确有这个可能性,班西摩挲着下巴,从神明降格为妖怪会有庞大的能量冲击,把记忆冲没了也很正常。
班西克制着想更深入研究的巫师本能,给时律留下个自己安静思考的空间。
他顺便也把这个附加条件放进对时律的感情线里面考虑了一下,跟个妖怪谈恋爱和跟个降格为妖怪的前·神明谈恋爱在安全性上面还是有些区别的,班西花了一杯咖啡的时间来做决定。
嗯,还是想睡一次。
班西愉快地做好选择,就把时律放到待办事项里,开始着手处理塑料盒子里的鳞片碎块。
这是个不安定因素,班西做了个法阵来缓慢消减其神秘,使其降格为普通物件。这是巫师对具有高危险性的神秘物件的常规处理方式,有信仰气息的会更加难处理一些,除非能够完全阻断信仰,不然但凡有一点火星尚存,就会死灰复燃。
还有一个方法是彻底激发神秘——就像他对火车做的那样,然后再把神秘消减。班西以前对某些寄宿着执念怨灵的物件操作过,只不过从鳞片上涌动的神秘和信仰看,神秘完全激发后极有可能会是接近于神明概念的存在,他一个普通巫师大概率要被吊打。
他一点不想跟至今都在传说中与交江相连的存在打交道,有跟自然相关传说的神秘存在都自带无限精力池,特别特别特别地难打。
……
时律在香火缭绕里思考了很久,他也想到了自己失忆前是个神明的可能性,然后花了三秒就否决了这个可能。
华国的信仰体系大家都懂,从来都是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见了庙进去都会拜一拜,不管黑猫白猫抓得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换句话来说,管理中心里一块砖砸下来就能砸到四个有香火供奉大小名号算个神算个仙的,尤其那场万圣节聚会,按班西的那个算法就是人间开蟠桃会,里头个个有庙有供奉不少还香火鼎盛,哪怕时代变了没以前那么厉害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再想想他们看到自己时候的那个态度,时律想自己怕不得是天王老子才能让他们个个像见了教导主任。
天王老子说不定也不行,他现在这状况约等于破产,哪家的员工对上破产的前上司还能像老鼠见了猫。
这事真是想得脑壳疼。
时律摸了个抱枕往香炉边上一躺,想着为什么他不能就是个平凡可爱的天狗。
猫里猫气的娇娇多快乐,管吃管住还有金主爸爸的身子可以馋。时律抱着抱枕想着想着,就开始不由自主发散到班西今天那件腰线收得令人发指的衬衣上,诚实地吞了吞口水。
班西身上是真没什么肉,时律目测那个腰自己一手就能揽住,偏偏班西的骨架又要比东方人大,肩宽腰细就有一个异常漂亮的曲线,时律看一眼心里就喵喵喵了三连,连意识要飘出身体的眩晕感都不药自愈。
好吧,其实是吃了钟双明给的药,一颗下去百病全消,要不是人类那脆皮体质扛不住药性,时律都想给班西搞一点尝尝。
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嘛。
时律翻身坐起,在眩晕难受的那股劲过去之后,他便果断放弃了因为自己想不起来的事情给自己找不痛快。
顺其自然呗,他在这死磕难道还能硬把记忆给磕出来?
时律放平了心态,在香火缭绕里晕晕乎乎,再次看到那坨绿色在他眼前出现也没有第一次见到那么慌张,顺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扑上去,意识就跟被橡皮筋牵引着一样拉扯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根“橡皮筋”是一缕青烟,散发着寺庙里十块钱一把的线香味道,时律左右环顾,看到一间普通的两居室,墙上母女二人的合照笑容灿烂。
时律没见过这两人,脑袋里却出现了相关的信息——钱小雅和钱女士,刚刚搬到这里来的母女。
时律没有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他低下头想看看自己的意识是什么样子,低头是地板抬头是天花板,周围是空气风儿晃悠悠地吹拂而过。
他存在,但他又好像不存在了。
他的视角也奇怪极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得他不知道自己面朝着哪边。
有点像是班西说的那种,不应显现没有实体概念性的啥啥啥。
这种状态下,时律看到了一条蛇。
一个绿色的虚影缠绕在屋子里,和他一样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但他就是知道那应该是一条蛇的样子。
绿色的鳞片,粗壮的蛇身,两颗毒牙尖利咬在身上特别的疼,毒液会一点点侵蚀身体,皮肉腐烂连骨头都被毒得咕嘟嘟冒泡。
他记忆里有那条蛇。
更加巨大,更加可怕,充盈着血肉和信仰的力量——如班西描述过的被无数信仰所支撑起的神明,信仰是束缚也是力量的源泉,江水之中强大而不可战胜。
鳞爪飞扬。
抱歉,他刚刚大概看错了。
那不是一条蛇,而是一条龙。
第37章
那的的确确是一条龙。
别问时律为什么知道, 他之前也没见过龙,但他就是一眼认定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