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又换了。
时律眯了眯眼,班西的眼睛又变成了他第一次见到的灰绿色,朦朦胧胧的颜色像山林里的清晨,漫山遍野的翠色隔着一层薄雾,一层湿漉漉黛青色的纱。
让他记忆深处有什么轻轻触动,闪过山麓流水的模糊残影,摇晃着在脑海深处一闪而逝。
“这是什么做的?”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指尖碰了一下班西的眼尾。
“嗯……?”班西又打了个呵欠,拖着倦怠的尾音,“是葡萄石。”
一种介于半透明和透明之间质感的宝石,也被叫做好望角祖母绿,比较常见的是绿色不过也有罕见的黄色,能量场平和并且对于第六感的适应性非常好,在很多能量平衡和占卜的仪式里会被用到。
“喏,就是这个。”班西把大衣的袖子往上扯了扯,露出里面西装的袖扣,浅浅的灰绿色自然清透,非常像是剥掉了外皮的青色葡萄,散发着温柔且亲民的光泽。
时律在店里看到过这种样子的葡萄石,价格算不上特别贵,尤其相比起班西那些一看就贵得让人不敢查价格的宝石收藏,葡萄石的价格叫他差点就剁手买了个手串回来戴。
风中传来节日的声音,土地接纳着节日里每个人的喜怒哀乐,于是能量随之涌动出起伏的波涛,时律不由自主地想要随之微笑,心情轻快得如同被看不见的气泡承托着碰不着地。
他忍不住缓和下脸色,窝在了班西旁边的礼物袋上,盘算着回去咬咬牙,把那串葡萄石手串买下来。
谁会不喜欢节日呢。
即使深夜还要强打精神在街上巡逻的警察,也会在看到圣诞树下接吻的小情侣时变个道,不打扰人家卿卿我我。
“啧啧啧。”坐在李平副驾驶的年轻人发出单身狗的声音,“没眼看,没眼看啊。”
李平瞥了他一眼,“个么你也找一个呀。”
这个是今年刚毕业的新人,分配到他们所里当巡逻警,按规矩认了他当师傅。警察的工作远不止学校里教会的那些,通常两人一组师傅带着新人,慢慢地让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成长起来。
李平挺喜欢自己这个小徒弟的,说着已经开始回忆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姑娘能给人介绍。
“算了算了。”他徒弟赶忙连连摆手,打消师傅给自己做媒的念头。
你看他们这说两句话的功夫就有新警情进来,一听地址还是前两天处理过家暴的那一家,这谈恋爱结婚实在太费心费力,他一刚毕业的大好青年,还是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无限的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中去。
“我记得这家是……”
“啊,我儿子同学家。”李平看到这地址也头大,今天自家儿子还跟人家小姑娘同台表演,多好的日子偏要这么尴尬地见面,他叹了口气,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都把人带回去批评教育。
他最多也只能批评教育,那家的妻子从来不承认家暴,眼圈乌青都说是不小心摔的,他多嘴两句还要被反过来怼,让他别掺和他们的家务事。
唉,孩子跟他儿子一样大,可怜啊。
警车打着警灯一路开到小区楼下,李平刚停下车,人还没从车里出去,就听见车顶“砰”的一声,什么重物直直砸到了他们车上,把车顶砸出了凹坑。
“哎!这高空抛物过分了啊!”李平蹭地火就起来了,一开车门准备下去理论理论,但他下车一扭头,车顶摔得只剩半拉的脑袋,就瞪着双浑浊的眼与他面对面。
“妈呀——!!!!”
尖叫声从一楼传到顶楼,直冲云霄。
二十楼的阳台门大开,吴小雅抱着自己唯一的小熊玩具,呆愣地看着缺了半截的阳台栏杆,圣诞袜在光滑的地板上躺着,上面的小雪人对着她微笑。
她妈妈趴在边上满头是血,爬不起来发出虚弱疼痛的呻吟,月光照在吴小雅红肿的脸上,她好像看到了雪花和光点在月光里飞舞。
也可能是她被打得眼冒金星了。
门铃声和急促的敲门声她都听不真切,好一会才跑去开门。
门外是她见过好几次的警察叔叔,隔壁班李安安同学的爸爸。李叔叔满脸紧张地抱起她问她有没有事,身上哪里疼,又问她还记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爸爸怎么会从楼上摔下去。
发生了……
吴小雅试图回答,但她的小脑瓜里拼凑不出完整的故事,只能断续地对李平说出她看到的事情。
荒谬可笑到,吴小雅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爸爸喝了酒……打了妈妈,妈妈不动了他又来打我……”
“我很害怕就、就到处躲……爸爸踩在我的圣诞袜上摔了一跤……”
……
“就掉下去了。”
她看见爸爸消失在阳台那边。
像是她的圣诞礼物,掉进了圣诞袜里。
第31章
吴小雅的母亲很快被送到医院, 李平看看呆坐着像是被吓到的吴小雅,叹了口气。
真是作孽啊。
吴小雅脸上敷了药,冰冰凉凉的。她捧着一杯热水坐在急救室外, 知道妈妈躺在里面。
她只好自己对自己说圣诞快乐,知道妈妈藏在柜子里的礼物自己拿不到了。
今天晚上她听到了圣诞老人的声音, 那声音轻轻的细细的, 像是童话书里的小精灵。
她许愿爸爸消失的时候那声音冒了出来,告诉她圣诞老人不可以伤害别人, 说只有坏孩子会伤害别人, 她想做个妈妈喜欢的好孩子, 就改口许愿妈妈可以身体健康。
但是地上有那么多的血,有妈妈的,也有她的。
她挡在妈妈面前, 脚踩在碎玻璃上,她决定不要做好孩子了。
她要当个坏孩子。
要是爸爸消失就好了。
她认真地许愿。
不是妈妈提了几次都没有后续的什么离婚,也不是狼狈不堪地躲到哪个叔叔阿姨家里提心吊胆。
她希望这个男人永远地, 彻底地,消失在妈妈的生活里。
男人面目狰狞地冲过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跑不掉也喘不上气, 眼冒金星,身体开始一点点失去力气。
圣诞小精灵在她耳边尖叫, 一样的声音她却莫名觉得那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他们仿佛起了争执又快速达成共识,吵吵闹闹又突然安静,骤然间她的心口融下了两片雪花。
她看见漂亮的极光和皑皑白雪在她眼前蔓延, 像是幻觉又像是回忆。
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身体里涌了上来,她挣扎着咬在了男人手上, 男人吃痛地把她甩开后退了两步,踩在了被他自己扔在地上的圣诞袜上,摔出了他自己砸烂了栏杆的阳台。
极光与白雪消失了,吴小雅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掌心留下一点湿迹。
圣诞老人来过了。
她再也不是好孩子了。
……
网络时代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圣诞雪橇还在申市上空盘旋之时,班西已经在微博上刷到了吴小雅家的故事。
他注册微博是为了关注管理中心的官方账号,以便于掌握管理中心的各种政策动向。
虽然那个账号做得像个搞笑博主与科普博主的结合体,日常画风在走进科学与动物世界之间徘徊。
徐浦区的公安官方号发了吴小雅家发生的事故,前因后果都做了模糊处理,主要目的是为了提醒广大居民阳台栏杆坏了一定要修,不然就会像XX花园小区的吴先生那样,在家里滑了一跤撞在阳台上,因为栏杆坏了没有修理,便从二十楼跌落,当场身亡。
因为现场图里出现了被砸坏的警车,还有围观群众表示这是警察叔叔出警结果被当场砸中,戏剧化的巧合引起不少吃瓜群众热烈转发,顺带去检查了一下自家阳台的栏杆。
班西看到的第一反应,也是回忆了一下家里的栏杆——他小时候还从楼上摔下来过,差点没把脖子摔断,从此兜里时刻揣着漂浮术的施法媒介。
一个巫师摔死实在太过丢人,真要选死法他比较想要在毛肚皮下死。
毛肚皮下死,做鬼也风流。
时律对班西正惦念着娇娇的毛肚皮一无所知,他正抻着脖子偷瞄班西手机上的微博推送,微博对于他这个老人机选手而言是个神秘充满诱惑力的秘密花园,他人在外头,但老想往里头张望着看看。
张望着张望着,时律整个人都快贴到班西身上,班西一个法系又不是力能扛鼎的人设,旁边靠着的礼物袋又已经清空大半,现在雪橇里空落落没东西,分分钟要被时律从雪橇上挤下去。
为了不成为第二个高空抛物,班西直接把手机塞给时律让他随便看。班西的手机干净得没半点不能让外人看的东西,唯一体现他个人喜好的只有某弹幕视频网站,不经常看也不是尊贵的大会员。
这些现代化的东西班西只停留能够使用基础功能的阶段,巫师本能地会跟科学的东西保持一定距离,以避免靠得太近削减自身的神秘。
时律的现代化进程也还没到抖X快X或者起X晋X那地步,他拿着班西的手机在微博里遨游,光看热搜就已经目不暇接啧啧称奇了。
他记忆停留的年代哪有这些东西,现在年轻人每天接受的信息量得是他们当初那些年轻人的成千上万倍,要是当年那些门派的掌门人在这,只怕得高兴坏了。
毕竟修行这事看悟性,悟性再说得明白点就是发散思维和联想能力,就现在年轻人这同框即发糖一个眼神能抠出百种含义的本事,哪个不是修行的绝世天才。
班西听时律这感慨得有点跑偏,探过头瞄了眼屏幕——原来时律不知道怎么点进了微博的CP超话,又点进了超话榜单里唯一一个头像自己认识的广场。
乌瑟在高清大图里颓废疏冷地跟班西对视,半睁不闭的眼睛掩着眼里的光,领口敞了三个扣子露出小半胸膛,脖颈修长皮肤白皙,引得下面写满了我行了我可以我社保。
挺有趣的。
于是班西愉快地截图点开微信分享给乌瑟本尊,得到了乌瑟“???”三连。
讲道理啊,哪有脆弱易碎一推就倒还被这样那样到哭的海巫,是看不起他的十八根触手吗?
乌瑟十八根触手想跟班西激情讲道理,奈何班西给他分享后就又把手机塞给时律,把最后一袋礼物投放到能量轨道里,放松地靠在时律边上打起瞌睡。
靠在雪橇边上他怕自己睡迷糊了真的翻下去,就算摔不死也非常丢人。
鲁道夫响亮地叫了声他听不懂的号子,开始调转方向原路返回,时间正好是是今天与明天交界的十二点,班西在天际看到了分割时间的那条线。
他以前是看不到的,男巫的感知力只能感觉到时间分割的线从身上划过,不足以让他看见这条线在现实中的投影。
但现在他看得很清楚,那条线像是潺潺小溪,一条衔尾的蛇,过去与未来在其中流淌着,每一珠水滴都是编织好的命运。
那些礼物袋里撒下的光和雪,就溶进这条小溪里,溶进溪水里流淌的命运里。
一点冰凉落在班西鼻尖,他困顿地睁开眼,还以为是礼物袋里的哪个飘错了方向,却又发现那只是一片雪花,一片再普通不过的雪花,跟在雪橇后面轻盈地飞舞着。
像是圣诞节的精灵。
“欢迎回来。”他听到鲁道夫低沉地说道。
而后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四面八方飞来,在申市这种地方不应该看到这样的鹅毛大雪,追在雪橇后面如同白雪飞扬的翅膀,每拍打一下,都能听到轻快的笑声。
班西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又被鲁道夫阻止。
“请不要这样。”鲁道夫说道,“他们会融化的,那样我就不能带他们回家了。”
中文里的相同读音使得语境很难准确辨别,但班西直觉鲁道夫用的是“他们”。他仔细打量那些雪花,那些与普通雪花别无二致的雪花,每一朵都是完美的六角形,每一朵里都洁白无瑕,没有半点杂色。
“是圣诞老人?”疑问句被班西说出了肯定句的语气,鲁道夫只用沉默作答,过了许久,他才轻柔和缓地开腔。
“极北的王国很美。”
“雪会纷纷扬扬的从天上落下,一年里十一个月都能看到极光——在其他地方永远都看不到的,像是世界尽头星光破碎才能留下的残照。”
“那就是圣诞老人。”
他们曾经是红衣服白胡子的圣诞老公公,或者是清瘦严肃又有童心的老爷爷,再或者是轻巧如精灵的彼得潘。人类有多少种圣诞节的幻想,他们就有多少种面貌。
他们有精巧的魔法,他们熟知每个孩子的梦想与命运,在圣诞节时悄悄潜入命运之河做一点小手脚,在那些不论苦涩或是幸福的命运线里涂抹上圣诞节的惊喜亮色。
逝去的亲人在梦中相见,丢失的珍宝在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一些美好的,快乐的,只要想起就会被温暖的回忆。
但是人类世界衰退的神秘筑起了高墙,无论是何等面貌,他们都无法再踏足那个世界。
于是那些圣诞节的幻想又变成了雪花,变成了极光,变成了礼物袋里的秘密,乘着风随着命运流淌,流淌进每个等待礼物的孩子的心里。
好孩子值得一个圣诞节的惊喜。
然后那些洁白的,褪去了所有光彩的雪花飞了回来,不过因为魔法的消失,只有驯鹿知晓他们的存在,偶尔有些感知力极强的女巫能看到他们,但也只是一瞬的光景。
圣诞驯鹿会为这些精疲力尽的雪花指引回家的方向。极北王国的第十二个月,失去了魔法的国度只有沉默,漆黑的夜幕如天鹅绒的毯子,盖住了寂静无声的白雪皑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