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老林不是第一次带人回家了,家里人也没惊讶,少年朝尼克友好地笑了笑。
尼克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干,他去帮老林烧火了,他们不免谈起了小林的腿。、
“是车祸吗?”
“也没有,就是小的时候,没注意……”老林说道一半,声音低了下去,火炉里头能听见海水稻的秸秆被烧裂的声响,灰烬飞舞起来,又很快沉下,他轻声说,“被鱼给咬断了。”
尼克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那得是多大的鱼?
老林换了个话题,倒是说起了自己为什么一大早去海边:“昨天晚上海面都在发光,我们村里都在猜是不是海神娘娘显灵了。”
“黄色的光?”
“不是黄色……”老林说,“那叫金色!保佑我们来年赚大钱呢!”
尼克哭笑不得。
他看了眼天色,变亮了,等天大亮,老林的老婆也要醒了,他们一家要吃早饭,尼克放下麦秆,说:“我去趟厕所。”
“行,就在屋后头。”
但去厕所的人没回来,没一会儿,狸花猫钻到灶膛这儿,喵喵喵直叫。
老林惊讶地听见室内发出又哭又笑的声音,不知联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地冲进去,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而他老婆抱着儿子哭得十分激动,儿子缺掉的那一条腿完好的长了回来。
除了比其他地方的肤色白,没有半点问题。
儿子踉跄着站了起来,用不可置信的表情摸着自己的小腿。
老林喃喃自语:“……难道是娘娘显灵了?”
可这……娘娘怎么是个男的?
*
“咕。”
心脏在震动,挤压着血液做交换。
“咕。”
有人吞咽口水,下一刻,伤□□射出暗红色的鲜血,洒落在雨水中,和泥土混合到一处,又缓慢地流淌出来。
“咕。”
灯牌闪闪烁烁,在雨水之下诉说着艳俗的文字,有一只猫用肉垫轻柔地踩在电线杆顶端,发出甜腻的猫叫,在包围圈中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以纸扇遮面,眉眼弯弯,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这就是个……笑了。
鸽子扑棱着飞起,盘旋在半空中,又迅速找到目标,缩到某户人家屋檐下,梳理羽毛。
那户人家的窗口,带着花色的窗帘突然从两边垂下,仿佛戏剧里的落幕,房间内,童远面色古怪地抱着青九,感受到脸上毛绒绒的触感,青九扭起身子,收好指甲,用肉垫踏着童远的额头,质问道:“你干什么?”
他们在樱花国。
门铃响了。
童远没说话,但是闻到了咖啡的香气,他跪坐在榻榻米上,而客厅中,煮好了的咖啡香气弥漫,他听到门打开的声音,然后穿木屐的男人缓步踏入室内,明明在雨中行走许久,他身上不沾一丝雨水,他关上门,将雨幕也拦在了外面。
“哒”,是杯子的底座轻轻地触碰木桌,青九发出被顺毛的呼噜声,将前爪搭在童远的手臂上,而愚知没有要求童远待在房间里别出来。
他迟疑了一瞬,然后凑近拉门,拉开一条缝。
黑色的发丝仿佛绸缎,而妖异的赤红瞳孔仿佛再平常不过地朝两只小动物的方向投来一瞥,在男人对面,人偶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三千”,虚指,也可意为包罗万象。
比如人偶,人鱼,大妖,英灵,恶魔……
这位于樱花国的大妖本就懒散,三千阁十六位负责人需要负责各处红色光柱的安全,这是与灵界的链接,光柱本身不会出问题,但它们依凭着具有历史厚重感的建筑存在,如果这些相当于古物一般的建筑被彻底毁坏,那么只能寻找新的地方重新建立链接。
三千阁的使者中,有的会驻守在附近,比如人鱼,有的在全世界游荡,比如维克多,还有大妖这样,在山顶上霸占了个温泉,就此每天听歌,看花,杀人,根本没把自己的责任当一回事,甚至做出了越界的事情……直到把愚知引了过来。
“你做得过分了。”
当初脱离海鸣镇,所有人都发过誓言,不用配合灵界的出现,但也不能阻止,不能暴露海鸣镇的存在,王尔亦是在仔细挑选之后,才和这些人坐下约定,但……
如果狐妖不是踩在他底线上跳舞的话,王尔亦不会化作愚知来找他。
*
与此同时,鹰国。
维克多推开门,这里正是夜晚,群星稀疏到看不见。
在鹰国最繁华的城市,此时半条街上是普通的行人,半条街被□□队伍占领,博格喝了口水,扭过头。
在他们最开始□□时,警方出动了枪,甚至上了警车冲进队伍中,如今警车的残骸正躺在草坪上,安德努斯正持剑闭着眼,她在等待晨曦的到来。
但她先等到了红瞳的恶魔。
“你做得过头了,安。”
简单来说,安德努斯在政府和人民之间选择了一方站队,但她的意志在某一方面代表着三千阁的意志,鹰国方面甚至在国际上质问种花家,是否有什么阴谋,因为三千阁这一意像最早出自于愚知,来自种花国。
维克多改变了此处光影的规则,让所有人都无法看见他,他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安德身边:“你无法拯救他们所有人。”
“是你先说过,我们都是活着的。”安德努斯面无表情,她的瞳孔中映照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黑夜里的水汽弥漫,尘世间的所有声音都传达到她的耳畔,“所以我选择参与进来——”
*
“我又不是你的奴隶。”狐妖低笑着睁开眼,“怎么,我清理一些烦人的垃圾也不行吗?”
樱花国是个奉行极道文化,黑帮合理的国家,甚至,黑帮是这儿的纳税大户,强大的地下黑帮甚至掌握着政权,把控着选举权,但他们也并非无恶不作,新出现的灵界生物当然也需要试探,需要关注,需要控制——
然后,樱花染血。
狐妖抖落扇上的血迹,仿佛从刀刃上抖落雨水。
童远无法准确描述这种感受,但他感受到了无形的杀意仿佛化作实质。
他小心翼翼地扒拉着门看向外头,明明有着银色狐耳的男人和愚知之间没有打起来,可他总觉得他们下一秒就要开始什么生死决斗。
童远一愣神,一直在试图用爪子抓他羽毛的青九动作幅度不小心过大,把门戳透了。
青九也呆了一瞬,然后一脸自然地收回手,仿佛自己只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小猫咪,还舔了舔爪子。
童远:“……”
这声音实在不低,但面对面的两个“人”并没有转过头。
又出现了敲门声。
听力强化后,童远能听到门外甚至不止一个人。
还有轻微的枪支上膛声,脚步声,用樱花语交流的声音,衣料摩擦声。
他尴尬地重新拉上门,和青九对视……啊,青九还在装傻,但童远不用担心,毕竟外面都是普通人,在场的四位……都算不上纯粹的人了。
狐妖还在正常的聊天:“我比较喜欢清酒。”
他的指甲很长,轻轻碰了碰咖啡杯的杯沿,仿佛被烫了一下缩回手。
人偶瞥了他一眼,拒绝提供清酒:“你想要背弃你的誓言吗?”
王尔亦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杀人,而妖怪的本性向来肆无忌惮。人类按照律法行动,即使有时候这些律法是不完全的,即使在道德层面,很多人觉得有些罪犯判轻了,有些罪犯判少了,像是樱花国,甚至只要有老派家族庇佑,杀人犯依旧能减刑、出书、被人追求示爱,然后离开监狱,策划下一场行动。
但十六人按照誓约,不可以去影响政治。
王尔亦又不想统治世界。
“哈……”因为誓约之力的缘故,狐妖无法透露一切关于海鸣镇的信息,还必须认可自己在三千阁的身份,并协助隐瞒灵界的真实性,他舔了舔犬齿,选择用含糊的方式交流,“我怎么可能,你知道我做不到。”
*
“你知道你做不到。”恶魔在耳畔低语,“你没办法拯救所有人,你没法改变他们的想法,你甚至不是鹰国人,这里的人并非你的同胞。”
恶魔仿佛是在劝导,言辞恳切:“他们曾经占领你的家园,分化奴役你的家人,你保卫的一切化为乌有,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战火在大地上蔓延。”
“你还想要和这些□□者一起,继续挑起战争吗?”
但安德努斯抬起剑柄挑起了维克多的下巴,她比维克多矮一点,这一幕滑稽古怪,安德努斯轻笑一声:“我是已死之人。”
一个月的时间,有人放弃了,有人还在坚持,但鹰国政府依旧没有做出什么回应,仿佛在等待事态自然冷却,而因为有安德在这里,他们没办法使用强迫的方式,只能装作没看见。
安德努斯别过头,看了眼正在吃完饭的年轻人们,他们去买了汉堡,这段时间人来人走,博格和其中一大半都混熟了,年轻人总是更有好奇心和冲劲,他们谈论他的能力,拍着他的肩膀,食物的味道在人堆里传递,博格走过来,他当然没看见维克多,只是把牛肉汉堡和柳橙汁递给安德努斯,而执剑少女摇了摇头,他也没强求。
他变得开朗了,自信了,目光也更坚定了。
“但我留恋人世,”安德努斯轻声说道,只有她身旁的恶魔能听见,“我帮助每一个人,就像是帮助自己的家人,我原谅他们的过错……不,我没有资格原谅他们的过错。”
两人都知道“他们”是指谁。
“我只能原谅他们对我施加的罪,但早晚,‘他们’对所有人施加的罪会带来喻示终结的毁灭。”
*
“我为什么要管他们的自取灭亡?”狐妖嗤笑了一声。
他自己变化出了清酒,而外头敲门的人得不到回应,安静了一瞬,最终选择强闯。
室内,童远叹息了一声。
成功挣脱开来的青九甩了甩被他揉乱的毛,跃到窗台上,鸽子受到惊吓,扑棱着飞走了。
也许飞到另一户人家去了。
所有冬季的晚樱低缀在树枝间,在黑帮破门而入之时,它们仿佛也听到了声响,一齐震颤。
在这里,没有人会管黑帮,这群黑西装的持枪者出没仿佛再正常不过——一地有一地默认的规则,而狐妖想要打破规则。
把惹他厌烦的家伙都拿去灌水泥柱。
他向来率性而为。
冲进来的人看到了面色苍白而精致的女性,以及女性对面狐耳的男性,一瞬间他们感到自己血液倒流……但这并非错觉,有人虚弱地抬起手腕,发现从耳朵中流出的血迹,而狐妖兴致勃勃地问对面之人:“你居然什么都没做?”
愚知操控风的力量,掩盖住了血腥味,夺走了爆发出来的痛呼与尖叫:“别吓到小孩子。”
*
“那么,你愿意帮助我吗?”安德努斯放下剑,“我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当悲剧发生在面前时,我无法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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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想要阻止我吗?”狐妖打开折扇,“人类啊,与我无关,但他们在我面前碍眼,向我投来贪婪的视线,我没法当做没看见。”
*
海鸣镇。
王尔亦双手撑在桌面上,叹了口气。
在他面前,十四本书籍,不同的外壳,有的是羊皮纸,有的是竹简,有的满是古韵,有的散发着血腥气,不同的内容,有的打开到一半,有的紧闭,却全都在逐渐变得透明。只是程度不一罢了。
他借维克多、借愚知之口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仿佛带着调笑的意味:“虽然知道你们早晚要离开海鸣镇,但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快,难道是我做得不好吗?”
“因为我们——”
狐妖微笑起来,安德努斯挽起了剑花。
樱花国,烟花在不远处的山头绽放,把天际染成绚丽的金红色,鹰国,第一抹晨光慢慢从尽头探出,太阳重新出现,有人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他们要投入到可能无解,可能没有任何结果的战斗中,幸而并非孤身一人。
白熊国,带着鸦嘴面具身材高挑的黑袍女人推开朴素的门,随手将u盘揣回怀中,灯塔之下,人鱼双手捧脸,红色的发丝垂落到胸前,鳞波荡漾,微微闪光。
海鸣镇敞开了一扇门。
所有离开这里的生物,都选择了向前走。
“——生而自由。”
王尔亦沉默不语,十四本代表着执念的书最后一次回到了他手中,然后化作火焰燃烧殆尽。
这一刻,这些彻底前往人间的生灵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关于海鸣镇的记忆在慢慢消退,并且不约而同地获得了一些别的记忆,仿佛那些才是他们真实存在的过去。
白熊国,鸦嘴面具的女人想起了自己如何从棺材中爬出,茫然地看着代表着现代社会的标志,当时街边的酒馆正在放歌,传出慵懒沙哑的女声,那是她故乡的声音。
安德努斯记起将三百年前的那一刻,上一秒她的面孔上还溅上了鲜血,下一秒,她仿佛踏破历史而来,出现在了布莱克家族的禁地,当时的她看着自己的身体从半透明转化为实质,想起自己已经死亡,又化作英灵归来。
狐妖常年在山间聆听游人们的心音,人类是多么无趣又复杂的生物,他们仿佛永远拥有着渴望,无法满足,贪婪到让人厌恶,但偶尔又那么美好,因为黑暗的存在,每一丝光明都显得那么珍贵,于是他选择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