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商强虽觉得金鸿气度不凡,可临安府内他需伏小做低的人根本没几个,那几位他还都记得清清楚楚,里头绝无眼前这张脸。
商强扬起头,盯着金鸿的眼睛道:“识相的就让开!此事与你无关!若是耽误了我们办事,你可得好好想清楚后果是什么!”
一股寒意若有若无。
“哦?”金鸿歪了歪脑袋,开口道,“后果是什么?”
此时正是临安府盛夏时节,众人又因推搡打斗汗流浃背,这股子寒意不知从何而起,悄悄钻入了六人的脚心,一路向上蔓延开来。
六人同时打了个冷颤。
身量极高的男子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可眼神不怒自威,让商强忍不住心虚起来。
其余几人心里也毛毛的,小声道:“商兄,要不今日先算了……那小道士什么时候都能抓,不急于这一时啊!”
“可咱要是退了,搞得我们怕了似的。”又有人觉得不妥,“你能丢得起这人我可丢不起。”
商强极要面子,被兄弟一激立刻梗起了脖子:“后果就是你别想在临安府待下去了!你听清楚,我可是临安府商家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装?”
说话间,他体表被小道士打散的黑色烟雾又慢慢聚了起来,因他带着邪欲与贪念,那孽力比之前还要浓郁一分。
金鸿看着几人身上多多少少的孽力,其余五人都是浅浅一层,大多是平日横行乡里做了不少小恶之事。唯有商强一人,孽力漆黑如墨,一点一点将他身体包裹起来,应当是害死了人,那人回来报仇来了。
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光,而后商强身上不断聚拢的孽力在金鸿眼中幻化成了一个小少年的模样,看上去年纪不大,左不过十三四岁,带着些稚气。
黑气缭绕间,小少年赤/裸的身体若隐若现,上面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於痕,还有触目惊心的红色。
“吓!”孽力中的少年被金鸿的目光吓到了,惨白的小脸惊慌失措,“你、你是什么人!”
这人比那道士还可怕,光是看他一眼,他都觉得自己残存的魂魄要被吞噬殆尽。
金鸿虚眯着眼睛,将那少年周身狼狈尽收眼中,用意念问:“你又是何人?可是有什么仇怨?”
小少年不是人,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金鸿身上虽敛去了大部分气息,可强大的仙元依旧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与那小道士的道法不同,周身带着仙气。
而这样的仙气让他觉得安心。
“我……”小少年咬了咬下唇,满脸痛苦道,“我本是临安府商家的一个小厮,名叫李原。半年前受提拔,去了商强身边做书童。商强他、他一开始轻薄于我,说要与我行欢好之事,我如何受得了这等侮辱,便拒绝了他。谁料……谁料他趁我生病,闯入我的房间,对我……对我……”
说到此处,李原的眼里流下血泪来:“然后他杀了我,就将我埋在庭前的一颗桂树下。我心有不甘,一心想要报仇,过了足足半年,终于能将残魄化形附在他身上。可我太弱了,只能让他倒些小霉,却伤不得他。”
李原哀怨的眼睛看了一眼小道士,说:“我非恶鬼,那道士却容不下我,难道沦为鬼魂我还无法为自己复仇吗!”
金鸿侧过头去,看着牧遥十分在意的小道士,嘴角扯了扯,语气轻慢:“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凡人,他容不下你,我自会帮你。”
一朵幽蓝的霜花自金鸿的指尖升起,慢慢飘向李原。那霜花入他魂魄,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聚,更比之前凝实许多。
突然涌入的纯净力量让李原惊喜万分的同时心生畏惧,他感受着极寒的力量越来越强盛,颤抖着声音问:“您、您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过路人。”金鸿摆了摆手,“带他走吧,别让他脏了我的眼睛。”
李原见金鸿真的对他别无所求,激动又感恩,当即听从恩公的话,利用增强的力量浸入商强的魂魄,干扰着他的意识。
一张惨白的、带着血的、死不瞑目的脸登时浮现在商强的脑海里。
阴恻恻的风从脚边向上席卷了他,而后那个死去了半年的孩子朝他伸出了白皙的手,笑道:“有人发现我啦,我要出来找你,杀了你!”
商强将李原随意埋在院内,本不在意,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怕得厉害,好像家中已有人撬开了土发现了惨死的李原一般,吓得他哪有心情再留在此地,慌张往外跑去。
“诶?商兄!”临安剩余五霸见商强竟然跑了,底气瞬间没了,再见场中三位品貌不凡的年轻人也下不去手了,只能愤然拂袖离去。
掌柜的方才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自家客栈今日少不了一场灾祸,说不定还得去见官,谁料那六人莫名其妙就走了,赶紧在人群后头高喊了一声:“诸位今日受惊了,小店每桌添两个菜一壶酒,给诸位压压惊!”
众人散开,边吃喝边说着方才所见。
小道士松了口气,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陌生少年,又看了眼面色冷峻的高大男子,抱拳施礼:“多谢。”
说罢,转身就走。
牧遥见他走的干脆,情急之下一把揪住小道士的衣袖:“那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一股奇异的刺痛从指尖传来,一路钻进了心里。
牧遥倏地放开了手,可指尖并无伤痕,好似方才的疼痛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小道士回头,看了看眼眶红红的牧遥,抿了抿唇。
他的眼神里包含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好似眼前的少年人同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他记不得的事情一般。
“山渊。”小道士叹了口气,答,“我叫山渊,是青羊观的道士。”
山渊?!
牧遥险些惊呼出声——
在天府宫那卷被文然夺去的命簿上,他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句话。
“青羊观的小道士山渊,与其师妹山箐箐有一世情缘,然山渊偶遇……”
他分明记得,后面的命簿中,他曾见过一个‘妖’字。
第27章 帐中香
推杯换盏, 人声嘈嘈。
山渊离开了许久,牧遥都还愣愣站在满是杯盘碎片的大堂内。
店小二拿着扫把前来收拾,笑道:“劳烦二位客官让一让, 这东西碎了容易伤人。”
金鸿一想到那小道士心里就闷的很,又酸又涩,可见牧遥一动不动站在满地狼藉里,又觉得他无助极了, 只得轻叹了一声, 伸手拉他离开。
小兔子很乖,垂着脑袋跟着自己一步一步走。
金鸿先是去向掌柜要了二人的房间钥匙, 又叫了一碗素三鲜馄饨和热水到房间里,牵着牧遥回了房间。
一推门还闻见了花香, 朴素的桌案上插了两支娇艳欲滴的鲜花, 将这凡尘里寻常的房间妆点得生动起来。
过不多时,店小二送来一碗热腾腾的素三鲜馄饨。金鸿勺了一个馄饨递给牧遥:“再吃点吧,方才你都没吃东西。”
小兔子委屈巴巴的眼神望过来:“不饿。”
见他真没心情吃, 金鸿只好收回了手。
他心里自然有万般不悦。
金鸿不知道牧遥为何会那样在意那个小道士, 更何况这在意超出了对他的那一份, 陌生而煎熬的情绪让他胸闷, 却憋着气不肯多问。
“那你好好休息。”心绪难平,金鸿生怕再待下去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将那勺子放回了馄饨碗里, 快步离开。
掌柜将二人房间安排在对门, 开门出去便是金鸿的房间。他回到房内后辗转反侧许久, 脑袋乱糟糟的,睁眼闭眼都是牧遥伸手拽住小道士的场景,和他眼中浓浓的眷恋。
金鸿最终还是坐了起来, 掏出袖中的空镜。
他在镜面上扣了数下,过了好一会儿,镜子那边才亮了起来。
文然凑近的、沧桑的、带着黑眼圈的脸出现在镜子内,看上去极其哀怨。
“凡间这会儿不也是晚上么?”文然只觉刚刚才被金鸿骚扰过,没躺下多久又被强行喊了起来,丧着脸问。
没料到镜子那头的太子殿下比他的脸色还差,神情落寞带着一股子幽怨。
他小心试探:“太子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那命簿的猫腻被牧遥发现了?
不应当啊,那兔子哪儿来那么好的脑子?
文然这边头脑风暴不停,镜子那头的金鸿沉思许久,开口道:“你帮我查一个人。”
“什么人?”文然敷衍点了点头。
“山渊。”
文然登时从困意中清醒过来,眼底泛起层层波澜,似藏着惊涛骇浪。
他声音有些发干,问:“是什么人?!”
金鸿未注意到镜子那头文然的眼神,心里闷的很,尾音有些拖长:“好像是……一个青羊观的小道士。”
咕咚。
文然喉结一滚。
“你……怎么会问这个名字?”他额角开始冒虚汗,声音也有些颤抖。
金鸿本就是来寻文然帮助,便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遥遥今日说见到了梦中人,原就是那个叫山渊的小道士。可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那道士十六七岁,遥遥飞升前近千年都在妖界修行,如何在梦中看到这小道士?
“你帮我查一查山渊的命簿,看看他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或者说,是哪一位的转世。”
天界时常有神仙下凡渡劫,今日见那山渊虽□□凡胎却法力不弱,想来修道天赋并不低,说不定是哪位仙人渡劫的化身也说不定。
若真是如此,才有可能出现在牧遥的梦中。
文然眼神有些躲闪,掩着嘴轻咳了一声:“好,我得空帮你查一下。”
他抿着唇看着镜子里的金鸿,想从他的面上寻出半分的不自然出来,却只能从他脸上看到赤城与坦然,倒让文然觉得越发荒谬。
山渊?金鸿怎么能问起山渊?
那样久远的名字,还有青羊观……金鸿难不成是想起了什么?刻意在试探他?
文然只觉自己连觉也要睡不好了,头疼得不行。
“对了。”金鸿用拳头轻轻敲击着额头,闭上眼睛疲惫问,“如果。我是说如果,遥遥一直在意那个叫山渊的小道士该怎么办?”
文然心有旁骛,随口答:“顺其自然呗。”
“如何顺其自然?他多看那道士一眼我都——”金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文然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心里乱糟糟的:“那送你一个词吧。”
“什么词?”
“风林火山。”
金鸿喃喃自语:“风林火山?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这不是兵法么?”
文然点了点头:“嗯,是兵法。行兵布阵和感情上的事情都有共通之处,我先睡了,你自己悟吧。”
说罢,竟直接扣了扣镜子,画面瞬间消失。
金鸿一时没反应过来,连扣了好几下镜子,空镜却像是被封锁了一般对面再无反应!
他反反复复将空镜在手里打量了数遍,终于确认文然将空镜单方面关闭以后气得牙痒:“文然!”
他这是被嫌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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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内吃饭喝酒的人少了,店内伙计们便先上了二楼雅间开始打扫起来。
“诶?”有个伙计问,“咱这菜牌是不是少了三块儿?”
一旁擦桌子的伙计一听,朝挂着菜牌的墙面上看了过来,上头原本有整整三排,共三十六道菜式,现在还是三排,最后一排后头却缺了三块,只剩下三十三块菜牌。
“真的少了!”那人将抹布往桌上一扔走了过来,“奇了怪了,今天这儿都有什么人来过?”
巧了,那位叫大明的伙计拎着水桶正在上楼,刚好听到二人的对话,答:“今儿来的人挺多的,可我傍晚来瞧时没看到有缺菜牌啊。”
“那后来呢?后来还有谁上来吃饭了?”
大明将水桶放下,想了一会儿:“是那两位长得极好看的公子哥,他俩上来吃过饭。”
其余二人都知道了大明是在说谁。
临安府地处繁华水乡,南来北往的商客打尖儿的住店的不少,好看的人伙计们也见过。可要说极好看的人,他们今日才真正见到了。
那一高一矮两位黑衣公子哥生得和画中人似的,通体清贵风流,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再加上傍晚临安六霸的那一场闹剧里,那两位公子也在场,伙计们对他们印象更深了。
“那来吃个饭也不至于偷咱菜牌吧……这东西值什么钱?他们押在掌柜那的押金都能买一车木牌了。”一位伙计如是说。
大明上上下下将那面墙看了一眼,终于在墙根发现了异物。走过去一看,那消失的三块菜牌整齐摞了起来,并排塞在这个角落。
“双椒兔丁、麻辣兔头、卤兔腿?这三块菜牌怎么在地上?”
他吹了吹菜牌上沾上的灰,将其一块一块挂了回去,小声嘟囔道:“什么人啊,自己不喜欢吃兔子也就罢了,把菜牌藏起来作甚?……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果然怪癖不少,这可是让我遇到了。”
金·有怪癖·有钱人家公子哥·鸿,此时正翻了他今晚的第六十八次身。
“风林火山……”
他嘀咕了一声,又翻了一次身。
不行,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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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今晚的云层好似特别厚重,一层一层压下,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