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木榆看着手里那只黑色的隔音耳机。赛事耳机,不仅意味着荣耀,也意味着同样分量的责任。而眼下,时隔三年,他似乎……依然担不起这份责任。
他慢慢吸气,然后缓缓吐出来,感觉周身有无穷的海涛,慢慢从脚底涌上来,直至没顶。
他觉得窒息。
一只手过来勾走了他手里的耳机。
手里触感空了的同时,景木榆心里也猛然一空。那只被攥住的耳机像是一个瓶塞,被拔走后所有的不安都喷涌而出,流满他所有的情绪区域。景木榆茫然地抬头,几乎是急切地想要将耳机拿回来,伸手抓去,却只抓到了另一只手。
手里有了实在的东西,他又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被他抓住手的楚辞低头看了一眼他,没有动被他抓住的左手,将耳机从左手换到右手,用右手将景木榆的隔音耳机挂回挂钩上。随后他坐下来,腿支着地板一使劲,将椅子拉得和景木榆更近了些。
少年将被抓住的手抬起来,用空着的手握住那只手,用两只手把景木榆抓住他的手包起来。景木榆的手被握在两只手掌心里,五指蜷了蜷,又没了动作。
楚辞耐心地等他说话。
少年陪着他一起安安静静,他发麻发冷的手却被两只温热的手包住,暖意源源不断地传输过来,景木榆悄悄抬眼看他,却正好与楚辞对视。
楚辞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的正脸。少年今年十七岁,却已经初具属于成年男性的线条,混合着他的少年感,有一种非常清秀的俊朗。他的眼睛平日里大且亮,且总是含着活泼的笑意,此时他低头专注地看着景木榆,却沉淀出一种奇异的沉静来,和他握住景木榆的手一起,传达着可靠的气质。
和往日轻浮的形象迥然不同,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我……”
景木榆将视线别到其他的角落,慢慢开口了。
“我……我没想甩锅。”
“我知道,”楚辞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知道。”
“我真的……真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不用说,我知道,队长也会知道的,”楚辞将语气竭力放得非常温柔:“等队长回来,我们会好好跟她解释的,事情会解决的,不要担心。”
他对景木榆的了解,远比景木榆自以为的要多。他知道景木榆的嘴有多难撬开,也知道话少是他从出道以来就有的毛病,更知道景木榆自己本身责任心重,一旦出错心态就容易崩,喜欢揽锅,所以一直在竭尽所能地配合着景木榆,尽量不让他的沟通问题在队内暴露出来。
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楚辞当然不会怪景木榆,景木榆却不能轻易原谅自己。
楚辞感觉到握在手里的那只手指尖痉挛了一下。修剪整齐的指甲划过他干燥的掌心,景木榆将视线移回来看了一下少年的脸,很快又游离到别处去。
“我,”景木榆看着地板缝,视线在那些横横竖竖之间漂移。他声音又低又哑,听起来很干涩,吐字也很艰难:“我总是这样。”
他不得不非常难过地面对自己的缺陷,承认自己的缺陷,承认自己被困难打倒了,就像三年前一样。
三年过去了,毫无改变。
“S3的时候……我不该用薇恩硬抗ez。”他松开抓住楚辞的手,但很快又重新抓了回去,低着头,继续自我检讨:“S4……的时候,我不该省闪现。他们大多抓着我指挥不当这一点攻击我,他们不知道……我其实还有更多的问题,还有好多细节,都应该被骂。”
楚辞听得啼笑皆非。别人都是能把锅丢得越远越好,就他,还嫌自己身上的锅不够多,抗压得力度不够大。
他又觉得好笑,觉得心酸。眼前一脸冷漠,一度占据神坛的男人,有时候简直傻得可爱,傻得让人心疼。
“我……第二把我不该秒锁老鼠,不该在闪现cd的时候开团,”一幕幕失之毫厘造成的失败仿佛幻灯片一样一帧帧回放,景木榆闭了闭眼睛,觉得白炽灯的灯光很刺眼:“我不该没有扭掉狐狸那个最致命的魅惑……我应该往左走。S3第三把我不该无视队友信号下路强行和ez换血……前期节奏直接送了一波,然后被运营滚雪球。S4,我还是犯同样的错误,我不该在残血皇子扣下来的时候省闪现……我不该打团的时候站在龙坑里,不该强行绕后,被先手集火秒掉。”
每一句不该都藏着多少不甘和绝望,只有景木榆自己知道。
他一句句说下来,只觉得身体里的力气也在一点点被抽空。
“刚刚,我不应该……”
“够了,”没想到一直安安静静倾听的楚辞打断了他。
少年看着他,眉目沉静,语气执着而笃定:“发生过这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可我还是最喜欢你。”
第55章
景木榆愣住了。
他恍惚间, 觉得不可置信, 觉得是自己没有听清;半信半疑地看向楚辞的时候, 楚辞却不偏不倚地回视他, 少年神情平静,仿佛自己刚刚说的是一句天经地义的话。
景木榆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眼眶潮热, 张着口,说不出话。他知道他现在看起来很失态,慌乱中想抽出手挡住脸,然而他手一动,楚辞就跟着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几分。
“谢谢,”他只好将脸别开,声音极力镇静后还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用肩膀胡乱蹭了下侧脸,狼狈地重复:“谢谢。”
和他第一次看见楚辞对他表达崇拜时的回答,一模一样。
楚辞握着他发颤的手, 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都知道。一旦犯错,你觉得你不配, 你觉得你没有做到最好,你觉得你辜负了别人的期望,你就会想逃, 想藏起来, 远远地离开那个似乎并不是很完美的自己, ”少年慢慢地说,慢慢地分析:“完美主义癖的tree神,总对自己过于苛刻的tree神,可是我还是最喜欢你啊。我喜欢tree神,也喜欢tree,喜欢景木榆,也喜欢你。”
“我喜欢你五杀后淡然喝水的嚣张,也心疼你S4转身离开的背影。我就是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不管怎么样都喜欢。”楚辞探手按着他的后颈,从座位上微微起身去亲吻他的眼角,又温柔地贴了贴侧颊:“犯错的你我也喜欢,只是会觉得心疼,心疼你很辛苦,心疼你很累。有缺点的你我也喜欢,我喜欢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完美的符号,只是你这个人的全部而已。”
少年的声音又轻又软,像一卷暖融融的羽毛。景木榆沉默地听着,觉得像是开水滴在冰层上,心底里传来咔嚓咔嚓的破冰声,埋藏了很多年的情绪被凿出一个发泄的通道,于是开始肆无忌惮透过缝隙往上翻涌。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当人类遭受重大精神伤害的时候,本能为了自保,会选择将造成伤害的事件遗忘。景木榆原本长期极力回避和三年前有关的一切事情,拒绝回想,麻痹自己求得安稳,然而与回避、麻木类症状交替发作的间歇性的创伤再体验症状却让他更加生不如死,每一个失眠的夜晚,他睁着眼看天花板,生理困到极限,精神却持续地保持着可怕的清醒。
白日里麻木的神经在夜晚仿佛特别活跃,他甚至能回想起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失误,每一次被joy血虐的经历,“内战幻神”“垃圾废物”“祖传闪现”这些喷声如有实质,他头痛欲裂,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连呼疼也不敢,tree神怎么能倒下,而tree皇这个垃圾废物又有什么资格哭泣呢?
他只得努力催动自己继续麻木下去,像打镇静剂医治癌症,无用,但是能暂时缓解疼痛。
然而这时候却有人告诉他。
我有解药。
三年前,他没有面对的勇气,于是选择遗忘,选择冰封,将它们埋葬,将岌岌可危的多米诺骨牌冻成永远不会倾倒的冰川。而如今有人踏入冰原,来救他了。
他终于不用压抑,不用忍,他可以说自己疼,可以说自己难过了,因为有人会处理了。
冰原解冻,下面是活生生的、会动会跳会痛会受伤的血和肉。
“对不起,”景木榆哽咽着,他几乎连话都说不连贯:“我做不到,我没做到,对不起,三年前,现在,真的,对不起。”
我不是神,对不起。
我没坚持下去,对不起。
让你们失望了,真的很对不起。
他觉得心底有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是抽痛,那一道伤口三年前就剖下了,只是到在今天才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景木榆想,他真的很难过,形容不出来,只是很难过很难过。
为自己的卑怯,为自己的无能,为自己的所有缺陷,一切的一切污点而愧怍。
他想,这样的我本不配得到别人的喜欢,会被喷,被骂,也是应该的。
只是……
只是,还是有一点贪心,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还是有人喜欢就好了。
自己一个人担负着,真是太累了。
楚辞用手捏住他的下颌,从肩头扳起他的脸。景木榆的神情已经不受自制力控制,眼睛红耳朵红鼻尖也红,看起来湿漉漉的,特别可怜且脆弱,一边在语无伦次地重复“对不起”,一边还觉得这样失态很羞愧,想挣脱楚辞的控制重新埋回少年肩头里把脸藏起来。
楚辞不乐意他乱动,看不清脸,索性将食指和拇指张开,顺着他的喉结滑上去,用虎口牢牢卡住了他下颌。
景木榆只好眼睁睁地和他对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流下来。四周锃光瓦亮,一切都无所遁形,当然包括他哭泣的神情。
今年二十的男人觉得在别人面前流眼泪实在丢人,于是表情除了脆弱和难过,还掺进了羞耻和不安。
一贯高傲冷漠、不可侵犯的人露出这样的神情。
楚辞在心里叹了口气,真的很受不了啊。
我男朋友,不,我男神在哭,但是他哭得好可爱,我能先亲亲他吗?休息室.avi也行啊。
不过,这样是不是太畜生了?
楚辞斟酌了一下,决定暂时还是不要那么畜生,拍了拍景木榆的肩膀,平和地安抚:“没关系。”
他摸了下景木榆的侧脸,温柔道:“我原谅你了。”
原谅你的不完美,原谅你的缺点,原谅你的失败,原谅你觉得对不起的一切。
然后我依然喜欢你,这一点并不动摇。
“你也原谅你自己吧,啊?好不好,哥哥,我的tree神。”
景木榆正在胡乱地擦自己的眼泪,闻言定住了。
他视线从地上慢慢转到楚辞脸上,再转回地上,逡巡了两圈,低头不语。
“不要折磨自己了,”楚辞那只按着他后颈的手,指尖向上,插进了他的发梢,抚了抚:“今天会输,不是三年前小tree神的错;三年前会输,也不是因为景木榆生来如此的错啊。要怪,就怪基因,怪本能,怪命数,别跟自己过不去。”
他眼神到动作都温柔又耐心,无论景木榆怎样失态,他都很镇静,像风暴中心屹立不倒的灯塔,让内心此时迷茫又混乱的景木榆,无形中觉得依赖。
景木榆因为他这一番说法内心巨震,他垂下眼,良久,轻声回应。
“好。”
要原谅自己,他应下了。
他俩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白糖早意识到了情况略有不妥,自己找了另一个角落自闭,躲得远远的,生怕影响到了什么。
他听着那边的窸窸窣窣,觉得好心累,他十八岁,他刚刚比赛十一名出局,他单身,他还要吃狗粮。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屏保微笑着的御坂美琴老婆,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人各有所乐,现充有现充的乐趣,死宅有死宅的乐趣,我不哭,我要勇敢地去微笑,勇敢地去挥手。
……所以果然四排遇到狗情侣最讨厌了!!!
而林不语却在这时候推门进来。
她打完本来气到自闭,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又对着镜子冷静了一会儿后,调整好心情,准备回来继续备战第三把。
说是调整好了,但其实心里还是有点不爽的。
没人会喜欢背锅位,尤其是在看到队员还都推三阻四、唯唯诺诺,生怕和锅沾上一点关系的时候,她就更加来火了。
都什么意思?连队内正常商量都避之不及,怕担责任怕到这种地步,简直从头怂到脚,像个男人吗?实在是叫人失望之极!
她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次,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推门。
门一开,林不语愣住了。
一贯独来独往冷漠无边的tree,此时靠在比他小三岁的少年狙击手身上,眼眶微红。而少年正在拍着他的背安抚他,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钢铁直女林不语当然不会像心思敏感细腻的白糖一样往情感方面想,她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念头:
卧槽!
我把人骂哭了!
暂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保持着拉门的姿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可咋整啊?
这谁顶得住哇?
林不语从懂事起就没流过委屈的眼泪,受了委屈从来不憋着,当场就发完了。因此她觉得眼泪是个珍贵的东西,珍惜的东西,能在生活里出现,绝对非常稀少,流眼泪的人一定也受了常人所不能想的委屈。
她本以为tree看样子是个抗压能力很强的人。
不料她两三句把人给骂哭了!
林不语慌了,不生气了,甚至还觉得有点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