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弟子甲不以为意:“修无情道的都这样吧,听说有的还会杀道侣证道呢。每每想到此处我就绝了追求裴城主的心思。”
女弟子乙笑了:“你以为自己追求了就有用?你还是想屁吃吧!”
两人后面的打笑黎青崖没再听下去,他的全副心神都被她们方才的话搅乱。
——无情道?小师叔修了无情道?
他之前从未听说过。
难道是在他在山海界的这二十年发生的事?
对了,鹿师侄也说过小师叔很冷,像个冰块。
莫非也是这个缘故?
一想到表面寡言少语,但实则内心温柔、周到体贴的小师叔变成了一个由内冷到外都冷冰冰的人,他的心就忽然空落落的。
第49章
避开看守弟子的耳目,黎青崖找到了被羁押在天香楼后山锁魂塔的宴笙箫。
如今的妖皇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如瀑的青丝也因脏乱失去了光华。
这还不算结束,回太一仙宗后,才是他真正的苦难。按照剧情里的情况来看,不管如何力争,终究不过是将宴笙箫其关在天上还是地下,判无期还是一两千年的区别。
一两千年,纵使是分神期出来也灯枯油尽了。
而宴笙箫身上还背负着与妖族的誓言,他是不可能也也不会愿意接受这个判罚的。去这一趟不过是遭罪,再像剧情里一样九死一生地逃出,这样岂不是一切又回到原点。
所以不管是出于对宴笙箫的承诺,还是避免其与正道水火不容,黎青崖都不会让他被抓去审判。
听到门口的动静,宴笙箫掀起眼皮。
看清来人的他眼中重新涌现光泽,他不明白黎青崖为何要在那些正道人士面前为他说那番话,也不知自己为何就顺着他,放弃了抵抗。
他惯于将遇到的人分为三类:对他好、对他不好,以及无关之人。
但独独黎青崖,他不知道该分在哪一类。
若说黎青崖对他好,却待他极为冷漠疏远,每每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若说对他不好,又一次次在生死关头救援、袒护。
这种矛盾叫人猜不透、想不通、放不下,意难平……
妖皇并未将心中的困惑表露出来,尽量保持着一份即使蓬头垢面也不露凄惶的从容气度。
他幽幽道:“让我与太一仙宗断绝干系的是你,方才堵住我的嘴,逼我磕头认错的也是你。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黎青崖丢给他一瓶治外伤的药,反问:“对御峰主磕头委屈你了?”
为了给他求情跟着半跪的自己才吃亏好吧。
聂清玄的师承并非太一,地位又超然,衡钧道尊名号振聋发聩远在太一仙宗宗主之上。所以哪怕他做了宗主也没人敢给他论资排辈。
在算黎青崖三师兄弟的辈分时,也只从十九代开始算,与同一代弟子称师兄弟,前面的跟着聂清玄那边算。对仙宗内十八代以前的长者都只叫尊号,不执弟子礼。
以前不管什么场合,弯腰打揖就算大礼了,如今弯膝盖算御凌恒占大便宜。
说完那句话,黎青崖走到阵法前,撩起衣角,在阵法面前蹲下,低头似在琢磨什么。
宴笙箫被他的话噎住,不知如何辩驳。
这头磕得,但他又不是在计较这个。
他重新组织语言:“你让我发了心魔誓,如今又让他们带我回太一仙宗,岂不是要我悖誓?”
黎青崖长叹一口气:“我忽然好担心妖族的未来。”
宴笙箫疑惑。
他补充:“摊上你这么榆木脑袋不懂变通的妖皇也是可怜。”
听出他在讽刺自己,宴笙箫不悦:“你——”
黎青崖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阵法材料,并打断他的话:“你吃过太一仙宗的饭,喝过太一仙宗的水,和太一仙宗的弟子称过师兄弟、师姐妹,还有个真心护你周全的太一仙宗的师父。这因果你断得干净吗?”
宴笙箫无言以对,而黎青崖低头摆弄着那堆材料,也不做声,塔室内安静下来,只有阵法运转发出的规律节奏的细微声响。
宴笙箫与太一仙宗的因果断不干净,但他也不再是太一仙宗的人。他是妖皇,以后凡事都要站在妖族立场上,能顾念一份旧情谊,不将麻烦牵扯到太一仙宗头上,就算好的了。
这番道理黎青崖没有说出来。让宴笙箫发誓,是让他在明面上不要攀扯太一仙宗;方才的话则在提醒他暗地里不要忘了太一仙宗对他的情分。
虽看似有为宴笙箫考虑到,但处处都是在为太一打算。
他好卑鄙,真是个做渣男的上等材料。
都是老东西教的。
过了一会儿,一直有条不紊运转的阵法忽然发出一阵卡壳的声音,在闪了几下之后,彻底熄火。
宴笙箫看不明白黎青崖方才做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这是特地给他准备的阵法,甚至能困住合体期的大能。
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被破了?
莫不是买到小商品市场批发的假冒伪劣产品了?
黎青崖拍手起身,注意到了宴笙箫落在他身上的复杂眼神:“看什么看?我身为你同门师兄,问道峰嫡系三弟子,会破个阵很奇怪吗?”
修界锁阵不分家。
他画阵完全不行,唯破阵“略懂”。都是少时与老东西“斗智斗勇”时磨练出来的。
听到他的话,宴笙箫的心情更复杂了。
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人,要把他与太一仙宗撇清干系的是他,对他自称师兄的也是他,让他想丢到脑后又丢不掉,纠结不已的也是他。
见宴笙箫不动,黎青崖催促:“还不走是要我给你开欢送宴吗?”
“出门后从东边,那里的弟子已经被我骗开了。”
宴笙箫深深看着他,忽然开口:“那三个要求不算了。”
黎青崖疑惑:这时候反悔是不是迟了?
宴笙箫掏出一个一看就不普通的金令塞进黎青崖手中:“日后,不管是黎师兄还是太一仙宗用得着,只要不损害妖族根本利益,孤永远乐意帮忙。”
留下这句承诺,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锁魂塔。
黎青崖看向手中的金令,正面刻着妖族的鸟兽图腾,背面则是四个认不得的妖族文字。
——这个,该不会是妖族的万妖令吧。
万妖令对妖族来说可是玉玺一般的存在。
想到此处,黎青崖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令牌摔到地上。忙手忙脚乱地接住,收好,他更为妖族的未来担心了。
妖神殿石壁上刻心上人,现在又随便把“玉玺”给人,这妖皇当的,但凡有第二个妖族估计都造他的反了。
破坏完“犯案现场”,黎青崖还要赶在御凌恒发现他逃出卧室之前溜回去。
但走出锁魂塔没多久,便听得东面一声震天动地的声响,似是山崩地裂。
黎青崖拔腿赶去,还未追到近前便听得一声叱喝:“妖孽!往哪跑?”
接着他便见到本该逃走的宴笙箫被人从空中击落在地,砸出一个大坑,岩石为底的地面也随之崩开蛛网般的裂痕。
攻击宴笙箫的人正是那位手持拂尘的孤成子,他竟未去参加会议!
孤成子瞥见了匆匆赶来的黎青崖,拂尘一挥幽幽开口:“幸得黎小友设计哄骗,我们才能知道你恶性难移、贼心不死。如今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刚到就被扣锅的黎青崖震惊: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他忙看向宴笙箫,宴笙箫也在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眸中盛满了不可置信。
——完蛋,这还了得?
他的“背叛”似乎成了压倒宴笙箫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何……为何都要逼我?”妖皇捂脸笑得悲凉。
黎青崖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妖皇舍利碎裂了大半,原本光华流转的珠子也变得和普通的顽石无异。之前必是险象环生、千钧一发,所以其才会碎裂,以保全妖皇性命。
但这样在舍利中的妖神殿神识岂不是牺牲了自己?
想到这点,再去看宴笙箫不正常的疯魔绝望。黎青崖瞬间明白孤成子说那话的用意,他是要将本就受到巨大打击的宴笙箫彻底逼疯。
本来凉了半截的心,彻底凉了。
“那谁也不要活了。”
妖皇如此一声痴喃,接着巨大的威压散开,一只身形及地通天的妖兽被放了出来。妖兽身体似鸟,但长了六个蛇一般的脑袋,每个脑袋都有小山那般大,长满利刃一般的羽毛。
一个脑袋的尖锐吼声便让出窍期以下的人纷纷捂耳倒退。
是山海界里那头十六阶妖兽!十六阶的妖兽实力堪比人类修士的合体期。即使是妖皇也未能完全收服他,只是将其困在神器之中带了出来。
宴笙箫此时放出这只妖兽,是如他说的,想拉这里的人一起死。
妖兽一自由便不分敌我地发动攻击,宣泄被囚禁的怨恨,孤成子试图镇压妖兽,但却被它一甩头,击得倒飞出去。
黎青崖想接近宴笙箫,但被四处乱飞的气劲扫开,无法靠近。
其他人也赶来了,他们都看到了作乱的妖兽,也看到了浑身是伤,狼狈跪地的宴笙箫。
孤成子解释:“这妖孽想逃窜,被我发现,便狗急跳墙放出这十六阶妖兽。这妖兽极为厉害,我单人对付不了,还望诸位道友相助。”
在场唯一的出窍期沈流云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交给我吧。”说完飞身而起,来到妖兽面前,与恶兽相斗。
而御凌恒抢在其他人之前出手,对着宴笙箫就是一鞭:“执迷不悟的孽障!”
这一鞭可不像先前手下留情,落在身上,只听到骨节碎裂的声音。宴笙箫也随之呕出一口带着内脏的鲜血,但他对自己师尊的斥责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癫狂中。
月钟灵怒道:“性情乖张,不通人性。此子与这妖兽无异,断不能留!”
众人纷纷赞同。
就在他们准备逼御凌恒同意处决宴笙箫之时,沈流云与妖兽的争斗波及了这边。妖兽的尾翼扫来,众人退避,他们都不觉得这畜生会攻击自己“主子”,便没有管宴笙箫。
唯有御凌恒觉察不对,电光火石间将自己的弟子扯进怀中,为其挡下了这一击,倒飞出去。
宴笙箫终于恢复了些许神智,他看清了御凌恒的面容,迟疑地唤了一声:“师尊。”
御凌恒忍着剧烈的疼痛推了他一把,说了一个字:“走!”
……
十六阶的妖兽,就算是沈流云对付起来也很是吃力,两个“合体期”的威压全数释放,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战斗内圈。
黎青崖听到那群人说要诛杀宴笙箫,本打算在关键时刻施救。但那阵突如其来的混乱过后,他再去看时却找不到宴笙箫的身影了。
他并不敢完全放心,只能祈祷宴笙箫是真的逃掉了。
接下来的麻烦,便是这只妖兽。
沈流云并不能完全掌控战斗局势,战斗区域不断变换,波及范围不断扩大。
众人自顾不暇。
就在黎青崖慌忙躲避战斗余波时,忽闻得一声轻笑。
循声看去,还是那身黑衣马尾打扮的夏戎坐在树杈上,悠然观看远处的争斗,周围山崩石裂,风云变色。唯独他坐的那片区域被合体后期的结界保护,安宁祥和。
——这狗贼明明能对付那妖兽却抄起手作壁上观。
夏戎注意到了盯着自己的黎青崖,他伸出手,邀请他到结界里与他一起欣赏这场大戏。
黎青崖没有理会他。
诸门派弟子死的死,伤的伤;而沈流云也渐渐露出不敌之相。
就在危急关头,一道惊天剑意落下,寒光闪过,“白昼”的短暂降临过后,凶残的妖兽被从中劈为两半,轰然倒地。
一时血雨纷纷。
剑修都喜欢一剑破万法。
而这又是将一剑破万法发挥到极致的一招,名为一剑霜寒——天泽城绝技。
劫后余生的众人纷纷将目光落在出招之人身上。
月下,巨大的妖兽尸体旁,身着墨蓝长衫的俊美男子持剑而立,双目沉寂,神情无波,周身散发寂寂寒气,仿佛雪原上立了三千年的朔风吹不化的冰石。
黎青崖怔怔地盯着这肃杀的一幕,不知作何言语。
眼前这个裴雨延不像他记得的小师叔,反倒更像剧情里那个无心无情的男人。
——修无情道的都这样吧。
——师叔祖也很吓人,冷得像冰块一样。
女弟子的窃窃私语与小师侄的抱怨接连在他耳边响起。
他想开口唤裴雨延,但喉头仿佛卡了一块粗粝的磨刀石,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小——师——叔?
似是听到了这声呼唤,裴雨延看向这边,但那双眼深沉平寂。黎青崖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却找不到过去的温和的关爱。
剑修走到黎青崖近前,依旧毫无表情,只抬起了一只手。摊开的手掌修长匀称,冰雕玉琢,莫名让人想到那句“即使杀人也从不沾血”。
剑修没有言语,也为再有其他动作,静静等着黎青崖的回应。
黎青崖将手放了上去。
接着一股大力将他带入一个寒凉的怀抱。裴雨延双臂死死绞紧,丝毫不在乎对方沾染的血侵染透自己的衣袍。
不喜与人接触的小师叔居然主动抱了他!
惊讶之余,黎青崖也从这似要将他揉进骨血的力道里感受到了裴雨延没在脸上表现的强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