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得越多,我越容易暴露。”江随澜低声说。
狂扬微笑道:“再过两天就是碧城的灯节,听说很热闹,很好玩,我自然要来看看。”
江随澜恍然大悟,他也好多年没过过碧城灯节了,这时候便有些高兴地说:“这我熟,到时带你玩啊。”
狂扬欣然点头:“好啊。”
狂扬接着说:“听说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雁歧山将你正式从弟子簿除名了。”
江随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是我要求的。”
“哦?”
“我想,彻底斩断联系,更容易放下。”
狂扬看着他:“那你现在放下了吗?”
江随澜没有说话。
第10章
江随澜近来总做梦。
梦里无外乎雁歧山小银峰上那些事。
那么多美好的时光。
越想忘越忘不了。
狂扬问他放下了吗,他没底气说放下了。
但只是早晚而已。江随澜想。
比起那些事,还不如为后天的灯节做做功课。离开碧城一百年了,也不知道灯节有没有什么变化。
江随澜带狂扬去吴荷的酒楼吃饭,吴荷亲自下厨,做了江随澜平日爱吃的。
狂扬要酒,吴荷叫小二带他去酒窖自个儿挑,趁着空和江随澜说两句话。
吴荷比江随澜大一些,也是孤儿,当年江随澜到书楼时,吴荷已经帮着年长的孩子做助教,教小孩识字了。吴荷说,她原本是有个弟弟的,在北原雪地里冻死了。她一直把江随澜当弟弟看待。
后来江随澜去了雁歧山修道,吴荷留在碧城,也修了点道,如今也到了入境。这家酒楼是她与道侣共同经营,她管菜,她道侣管财,有些小气,不变通,谁来都要付灵石,只除了额外给书婆婆的那块玉牌,能白吃白喝几百年。
“小澜,最近还吐吗?”
江随澜摇摇头,说:“不怎么吐了,好多了。”
吴荷高兴地说:“那今天多吃点哦。”
江随澜点了点头。
吴荷凑得近了些,小声问:“和你同来的那男人是谁?”
“一个朋友。”
吴荷叹道:“我还以为是你孩子的爹。”
江随澜窘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吴荷说:“碧城传遍你被逐出雁歧山的事了,大家都在猜为什么。我想,你大约是和孤琴仙尊闹了矛盾,孤琴仙尊那么喜欢你,你有了身孕却躲在这里藏着,我就……唉,都是我胡思乱想,小澜,别把我的话当回事,不论如何,我们都与你在一起。”
江随澜眼眶红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
吃完饭,狂扬与江随澜暂且告别。他在碧城寻了个客栈住,又想自己逛一逛这座城。
下午,江随澜给书楼的孩子们讲了一些修道的基础心法。
在小银峰安静那么多年,如今面对这样的热闹,江随澜看着他们,就觉得欢喜。
讲修道枯燥,要阐释大段大段的心法古文,孩子们新奇过去,听得没劲时,江随澜就转了话题,问他们后天灯节,知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说到这个,本来瞌睡的孩子纷纷举手。他们都有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向往大人的样子,不像再小一点的小孩,尽说吃吃喝喝,而是更多地关注与心上人同游、猜花灯谜、看舞龙灯,尔江上花船的奥秘,还有人天真地说要在烟花盛放时亲吻喜欢的人,因为那样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欢声笑语一片。
江随澜看着他们,也露出笑容。
晚上他独自修行那本心法。
今天与狂扬的对话,令江随澜彻底下了决心。
他闭上眼睛,照着心法所写,先激出他自身的魔族血脉,而后将魔气顺着经脉引至丹田……
殷淮梦逆着暴风雪行走。
魂灯稳稳地亮着,他的灵气环绕魂火,努力感知方向。这次,他要去的是碧城。
下山三个月以来,殷淮梦每每以为找对了地方,都会发现所到之处并没有江随澜踪迹。他修为大退,伤势未好,江随澜一路走的地方又多,停留时间或长或短,这都影响殷淮梦的感知。
这次他也不是那么有信心了,但总归要去找。
他试过用传讯玉简唤江随澜,却一次也没有接通过。
云片糕缩在殷淮梦的怀里,病了,蔫着。
殷淮梦找了一处山崖洞穴避风,从乾坤袋中拿了治百病的丹药,碾碎了喂给云片糕。江随澜很喜欢这只猫,若是他再把云片糕弄丢了,江随澜肯定非杀了他不可。
想到这,殷淮梦顿了顿。
他另外拿出一只玉瓶,给云片糕喂了些许灵液。默默地想,方才那想法也是一厢情愿。随澜脾气是很好的,就是得知他骗了他这么多年,要与他断绝关系,来的信里也一句狠话都没说。
有时倒宁愿他破口大骂自己一顿。
殷淮梦咳嗽了两声,觉得冷。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觉得冷了。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不论外在环境如何,身体都会保持最舒服的温度,但他现在,显然已丧失了这能力。
按纯修为算,他现在应是跌到了迷境。
迷境顾名思义,是迷茫之境。若能悟道,便能进入明镜。明镜之后,渡数劫,则至化境。化境如何到无境,这就没人知道了。九洲寥寥的无境可遇不可求,哪怕兰湘子,也说那感觉玄妙,人人不同,无法预知,也做不了准备,只能看天命与缘分。
等伤势大好,若要修为晋境,需要重新悟道。
不过九洲,一次道破,能重新悟道的人,少之又少。很多人挣扎不了多久就陨落了。迷境寿数与化境寿数不可同喻,道破又伤修为、经脉丹田,若不能赶紧重新悟道,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衰朽,走向死亡。
殷淮梦抹掉唇角的血沫,盯着魂灯微微失神。
他想起来,当初要了一份江随澜的魂灯随身带着,是与随澜第一次交合之后。那是他第一次品味到情.事极乐,但越是快乐,江随澜越用那恋慕的眼神看他,他越是觉得一切可憎可厌。
他对江随澜若即若离。
讽他,厌他,不满他。不过是自我欺骗,迁怒他人。师父说得对,他其实是讽自己、厌自己、不满自己。
当日他去申领江随澜的魂灯,心中是暗藏了一份惧的。
惧怕江随澜如楼琼树,在他一无所知时陨落,于是他要时时刻刻知晓江随澜的情况。
但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对随澜的在意。
因此除了魂灯、传讯玉简,他再无和江随澜相系的地方。同时,他骄傲地笃定,江随澜会一直留在小银峰。毕竟随澜修为低微、柔弱,须他保护。
江随澜的确如他所想,在小银峰乖乖待了百年,直至如今。
如今境地,全是他咎由自取。
洞穴外风雪大作,猫在他怀里动了动,倏忽间,魂灯暗了一下。
那一瞬间,殷淮梦一颗心似是坠进冰窖又似被架在火上烧,他跌撞狼狈地扑上去抬手护住魂灯,仓皇得忘了魂灯是不受风雪侵扰的。
“随澜,随澜。”
殷淮梦攥紧魂灯,喉头哽咽,心中大恸,无声祈求。
祈求上天不要对他这样残忍。
幽暗的灯火飘忽了不知道多久,慢慢又亮了。
殷淮梦怔怔看了一会儿,脸上似哭似笑,抱着魂灯,再度叫着江随澜的名字。
他修为退步,没有察觉魂火气息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从仙到魔,一夜而已。
第11章
仙修与魔修一字之差,追根溯源到上古,其实只是两种不同的修行方式,灵气与魔气也是同源的能量。
修士也可以在仙修与魔修之间转换,虽然难、且频繁的转换对修行来说是事倍功半,但的确可以。你的亲朋也不会因为你是魔修而对你有什么看法。
直到“堕魔”出现。
正常的魔修,是出于自身意愿,引天地魔气修行。
而堕魔,是修士不受控制,因心生妄念、邪念、恶念,而引得魔气风暴侵入体内,蚕食经脉与丹田中的灵气,在顷刻间将一位仙修转为魔修。
堕魔者,均非良善之辈。
渐渐的,魔修与堕魔者等同,整个魔修群体也愈渐走向疯狂。仙魔就这样对立对抗了几万年。
江随澜知道殷淮梦瞧不起魔修,当然,殷淮梦的确瞧不上那些自甘堕落的人。
但最早,殷淮梦对魔修,是比“瞧不起”强烈万倍的感情——恨。
他父母死在魔修手下。
殷淮梦曾在迷境停留多年,他不是别人想的那么容易就悟了道。这份恨是他最大的绊脚石。
“淮梦看起来淡漠,但其实性子极执拗,”雁歧山主峰,面对潜阳,兰湘子这样说,“他当年认准了无情道,但父母之仇放不下,便以迷境修为去杀化境的魔修尊者。报了仇,解了恨,修了无情道。如今他认准了江随澜,所以连自身几百年的修为都说不要就不要,你觉得,我能劝他回来?”
潜阳握拳道:“那雁歧山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他雁歧山也不要了吗?”
兰湘子道:“我知道弟子间都说,雁歧山下一任掌门之位是留给孤琴的。霸剑莽撞,醉刀随性,只有孤琴,看起来沉稳可靠。我又待他那么好。”
兰湘子笑了一下,说:“但我从未想过把掌门之位给他。”
潜阳惊道:“怎么会……”
兰湘子摇了摇头,改说另一件事:“楼冰身体恢复八.九成了,送他下山吧。”
“不行!”潜阳脱口道。顿了一下,讪讪补充:“他现在没有修为,出了雁歧山,不好生活。”
潜阳已经知道楼冰曾是狂扬右护法的事,但看起来仍然痴心未改。
现在楼冰在潜阳的小重峰住着。
那晚殷淮梦头也不回地走了,楼冰伤心了很久。
最近似乎好了许多,也会和潜阳说说笑笑了。
以前,楼冰还是楼琼树的时候,从来都只爱和殷淮梦在一起。他对其他师兄师姐只是恭敬,并不亲密。因为殷淮梦,潜阳总自觉地不打扰他们,只远远看着。
这段日子,是他和楼冰最亲密的日子。
他舍不得。
兰湘子看了他一眼。
潜阳被看得遍体身寒,他猛地跪下来,头埋得很低。
兰湘子慢条斯理道:“这样吧,你带楼冰,去平蹇交界的廉城,和你师兄一起守界。那里条件不如雁歧山,但有你在,会照顾好他的,对么?”
潜阳大气不敢出,最终咬牙,低声说:“是。”
所有弟子中,只有潜阳见过无境的兰湘子杀人。
无境一击,那场景很恐怖。
尔后兰湘子回头,眼中杀气未散,潜阳僵立在原地,以为自己也要被杀。
从此,他怕兰湘子。
十二月二十日,蹇洲为数不多的城市都过灯节。
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俗了。
有些城市像碧城,有高人布了阵法,气候还算适宜,过节街上热闹,布置也好看;有些城市像廉城,空气都冻得掉雪渣,街上挂了花灯,但白天稍暖和一些还有人出门逛一逛,一入夜,太冷了,大家都缩在家,趁着过节吃点好吃的,做点爱做的事儿。
楼冰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小口小口地喝一碗药汤。
潜阳走进来,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师兄和我们联系了,说他到碧城了,叫我们不用担心。”
楼冰眼睛一亮。
“师父让我留在这里,我们不能去。”潜阳说。
楼冰放下药碗,垂着眼睑,很失落。
潜阳心一软。
*
殷淮梦踏进碧城,终于不那么冷了。
云片糕比在小银峰时瘦了一点,在他肩上乖乖趴着。他白衣衣角溅了雪泥,脚步沉重,没有以往那样淡然的仙风道骨。
人来人往。
魂灯到这儿基本上不起作用了,殷淮梦只能自己慢慢走,慢慢找。
路两边是小摊,卖什么的都有。自制的花灯、荷包,糖葫芦、桂花糕、小糖人,印刷精致的基础心法、剑谱……
小孩欢快地窜来窜去。
有孩子喊:“先生在那边放河灯!我们去给他一个惊喜!”
云片糕的耳朵倏然立起来,殷淮梦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就从他肩上蹿了下来,咻得跑了。
殷淮梦一惊,又一喜。
他拨开人群,追在云片糕身后。
“先生先生先生!我们!刚刚!感受到灵气了!!!”
跑过来的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有男孩有女孩,兴奋得不行。
“这么快?!”江随澜真的很惊喜。
他们只是普通孩子,不是什么什么修道家族的子弟,从小耳提面命地要修炼,识字起就要背心法……这才上了几天课,能感应灵气,算是很有天赋了。
几个孩子手舞足蹈地给他形容感应到灵气那一刻的感受。
江随澜正听得开心,狂扬忽然插嘴道:“那小子,你刚说你感觉到了,好像一阵风吹过?”
“呃,嗯……是……”
“灵气不是风,”狂扬冷漠无情地说,“你感受到的只是风而已。”
“啊?不、不是吧……我还感觉到好像丹田热了一下……”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是啊是啊。
狂扬啧啧摇头,开始给他们上课。
江随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