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耳朵动了动,回头看了他一眼。
殷淮梦又叫了一声,云片糕不情不愿的让开了路。
楼冰握紧了拳。
这名字听起来就不是殷淮梦取的。
这样甜的名字。
“师兄,”楼冰注视着殷淮梦,那双眼盈了泪,又满是情意,“迟了百年,但……我爱你。师兄,我爱你。”
殷淮梦一呼一吸都是疼痛。
他看着楼冰,想到江随澜,想到江随澜那天在断崖说这句话时,他想到的是百年前与蛇妖一战,楼冰坠下蛇堆时对他喊的“师兄,我爱你”。
殷淮梦突然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他说:“你没有迟,百年前你说过。”
楼冰愣了一下,有些无措,又有些期待:“那师兄呢?”
殷淮梦梦呓般低声说:“无情道反噬痛了百年,今日,我才发现,原来我从未弄清过,我究竟是为谁在痛。”
第8章
边走边游玩了半个月,终于到了茗海。
茗海在天地映衬下呈出冰蓝色调,海浪涌动,风中带着寒气。
海上有渔人撑船,在浪间颠簸,姿态却很闲适。
狂扬突然开口:“无境。”
茗海之上,竟有一位无境大能。
无境意为无有之境界。
当世罕见,不超过十指之数。
江随澜紧张起来,他说:“那岂不是仙门的人,我们是不是要避一避?”
是的,至今魔修还未出过无境强者。
因此,仙门认为堕魔之人,无不是目光短浅。修魔的确易实力暴涨,但难以稳定,也没有修仙那样的上升通道。许多魔修,连化境都修不到就爆体而亡了,更遑论无境。
狂扬笑他:“你进入角色倒快。”
江随澜虽还未正式修习那本心法,但这几日已通读了册中所写。
他的果决与干脆,令狂扬意外。
此刻更是极具一个魔修的意识。
真是……可爱。
江随澜低声说:“我只是想顺利活着……活久一些。”
狂扬道:“不用怕。无境不参与人间纷争,他若想动手杀你我,天道会先降雷劫劈死他。”
“真的?”
“孤琴没同你说过?”
江随澜窘迫惭愧道:“我们在一起几乎不谈修炼的事。”
“那都谈些什么?”
江随澜低着头,声音也愈发没底气:“都是我说话,说些没营养的东西,我平日看的话本故事、虚境故事之类的。师尊……他总是默默听,话很少。”
“这么过了百年?”
“也不是……”江随澜望着海上飘摇的小船,那位无境不可能没发现他们,只是没有过来的意思,“大约有断续几十年,他闭关修炼。”
具体日子数不清,也的确是断断续续的。
偶尔一个月,偶尔一年。
江随澜常常寂寞,寂寞的时候便醉酒。
雁歧山仙尊中有一位叫醉刀,他的刀法便是在大醉中领悟,极爱酒。
只是到了化境,世间几乎没什么酒能醉他了。他给了江随澜许多他以前珍藏的佳酿,为此殷淮梦和他差点吵过一场。
殷淮梦的意思是,江随澜才初境,如此饮酒,一来伤身,二来日日大醉,哪还会有心思修行?
后来,江随澜便尽量不在殷淮梦面前喝酒。
狂扬听了,啧啧摇头。
江随澜忽然问道:“楼冰修炼天赋是不是很好?”
不论修仙还是修魔。
狂扬说:“是的,他很出众,不论是在雁歧山时,还是在魔渊时。”
“怪不得。”
怪不得师尊总嫌他修为停在初境,迟迟不进。
“随澜,”不知何时起,狂扬开始这样叫他,“孤琴对你所做种种,令你以为是自己处处都不好,他才不爱你,其实并非如此。这世间,爱是最纯粹的感情,真心是最难交付的东西,你给他了,他没有珍惜,是他不配。”
江随澜笑了笑,说:“多谢。”
他继续看茗海的波澜壮阔。
在茗海面前,便是人类中最强大的无境都显得那么渺小。
雁歧山也是辽阔的苍茫庞大,峰连着峰,山脉绵延,在冰雪中独自青翠芳菲。
江随澜在雁歧山上空游荡时,心情也会好一些。
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便会意识到自己那些纠结痛苦孤独寂寞多么渺小。
*
雁歧山看着珞隐宗来信。
珞隐宗派了人,跟在魔修后面,亲眼见他们从锦绣城一路屠到靠近茗海的青津城。
至此,几乎全部的平洲已落入他们手中。
太快了。
魔修打崎洲用了十二年,打平洲竟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其中一个多月还是耗在崎平交界。
即便平洲相比较崎洲仙门少、修士少、善战者少,这速度也太夸张了。
“魔修可恨,”霸剑道,“平洲有些城城主向他们投诚,他们竟一个账也不买,统统屠戮殆尽。”
“狂扬出面后,魔修疯了一样,”醉刀说,“不仅如此,残羽陨落,楼……右护法被废,但接着,魔修中竟出了号称天地玄黄的四位化境尊者,寒镜府的涧花与其一对过,说她不是那位玄字的对手。”
兰湘子沉吟道:“看来正是因为他们,平洲才全无抵抗之力。”
“魔修一下子出了四位化境……”踏月忧心忡忡。
霸剑道:“我看不止,可能更多,只是狂扬藏着。”
兰湘子道:“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赞同,醉刀说:“我去查。”
兰湘子颔首道:“小心。”
*
“接下来想去哪里?”狂扬微笑着问江随澜。
江随澜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先给雁歧山去一封信。”
“你想回去?”
“不……”江随澜轻声说,“我是想,再也不回去了。”
狂扬欣然为他备好笔墨纸砚,和一只青鸟。
江随澜埋首写字,写了大半天。
狂扬没兴趣窥探他写了什么,只是看他样子,时而傻笑,时而落泪,怪可怜的。
有时,狂扬会想,孤琴这样一派仙风道骨的仙门修士,竟能伤人这么深,也是了不得。
青鸟衔信飞走,茗海浪涛拍岸,江随澜呼出一口气。
他对狂扬说:“我想去蹇洲,蹇洲碧城,我在那里长大。城里有一座很出名的书楼,书楼开了私塾,教城里小孩读书,也收养流浪的孩子。我想去那里。”
那是他的家,他想回家了。
狂扬说:“然后呢?”
江随澜有些疑惑地看他。
“你不是想走遍九洲么?”
“你怎么知道?”江随澜惊讶。
狂扬笑道:“那夜你喝冥河酒醉了,拽着我的衣服说,你在虚境中看山水看故事,总觉得不过瘾,要看看真的。只是舍不得师尊。”
江随澜笑了一下:“是啊。但是……就像你之前说的,九洲不平静,我若修魔,更不能到处乱晃,要保护好自己。所以,我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修炼,安安稳稳地……生下孩子,再带孩子长大。”
“那你就这样把自己想要藏身的地方告诉了我?不怕我散播出去,让仙门剿了你?”
狂扬这话说得有几分促狭。
江随澜愣了一下。
片刻,他才说:“我没想到。”
顿了顿,他垂首,有些沮丧:“我就像师尊说的,修炼没什么天赋,人也笨。他总跟我说,遇到危险,不要想着硬碰硬,要跑。他教我最多的就是逃生之法。在雁歧山,除了师尊外,我几乎不怎么接触别人,在碧城书楼,我遇到的也都是好人。狂扬……文词柳,你若要害我,我也没办法,毕竟我就是如此蠢笨,什么都没考虑,就把话都说了。”
狂扬笑了。
他说:“我不会害你。”
*
青鸟信很快,傍晚寄出,傍晚抵达。
红霞在天边烧着。
青鸟抖掉身上的雪粒,把信放在殷淮梦窗前。猫歪着头看它,跃跃欲试地想扑。爪子一伸,青鸟吓得赶紧扑腾走了。
殷淮梦喊它:“云片糕。”
猫偃旗息鼓。
近来殷淮梦喊它这个名字的次数,比过去一百年加起来还多。
猫不懂为什么。
过去只有另一个人常喊这个名字。
殷淮梦拿起信,撞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字迹。
他瞳孔一缩,手指用力,差点把信攥皱了。
“师尊亲启”。
封面是这样四个墨字。
殷淮梦缓缓打开信封。
“师尊,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师尊,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我已决定,离开雁歧山,与你解去师徒关系。这百年,承蒙雁歧山照顾,只是我已知晓,一切照顾皆源自我与楼冰八分相像的脸,便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雁歧山四季如春的绿荫,小银峰乖驯的仙鹤,可爱的云片糕,你为我搜罗的话本和虚境玉简,醉刀仙尊送的酒,雁歧山供给我的无数丹药,供我随意挑选的心法剑法刀法……数不过来。这百年,到底是我占了便宜,毕竟以我资质,本是入不了雁歧山的。
种种美好,种种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必会报答。
不知道这些日子雁歧山是否有人担心我,若有,请替我告知,我很好,不必担心。
望大家身体康健,修道顺坦。
另有一封信,请替我交给掌门。
就这些罢。
“喵。”
云片糕蹭在信纸上嗅来嗅去。
殷淮梦把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看,有些难以相信只有这么短短几段话。
而且全篇只有信封与开头提了师尊二字。
江随澜平日那么一个黏他、爱冲他撒娇的人,在这封信中字句却极其克制。他甚至没有直接问“师尊,不知道你有没有担心我”,只是百转千回地说,“不知道这些日子雁歧山是否有人担心我”,冷淡,又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
像是怕问出前者显得自己可笑。有了楼冰,殷淮梦真的还会担心一个替代品吗?
殷淮梦站起身,动静有些大,猫吓了一跳。
他攥着信,召青鸢去主峰。
兰湘子在主峰竹林吹笛。
笛音清澈,悠扬,绕竹林而荡。
“师父!”
兰湘子回首,温柔道:“出什么事了?”
“随澜来了信。”
兰湘子看了给他的那一封。
殷淮梦周身灵气因反噬而混乱不已,他气场沉沉地问:“他说了什么?”
兰湘子合上信,道:“请我去掉雁歧山弟子名簿中他的名字,以及与你的师徒关系。对外就说,是雁歧山逐出了他。”
“不行!”殷淮梦断然道。
兰湘子平静地看着他。
殷淮梦喑哑道:“我不同意。”
兰湘子把信收好,凝视着他,道:“淮梦,你要想清楚,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将你当我亲子看待,楼琼树也好,江随澜也好,只要你高兴,怎么都随你。但情之一字,太深、太伤。你曾专注修无情道五百年,喜,怒,哀,惧,爱,憎,欲,都经历得太少了。遇见楼琼树,你动情,生爱,见他便心生喜悦,他意外陨落,你哀恸不已;随后我强行把江随澜塞给你,于是你有了欲,有了怒,有了憎。但本质上,你对江随澜的怒与憎,都是对你自身的怒与憎。我现在问你,你对楼冰有欲吗?你对江随澜有爱吗?世人常说爱与欲是不分的,你能将它们分开吗?你到底是要无情、多情还是专情?你若要爱,不论是爱楼冰,还是爱江随澜,决定要爱,便意味着无情道六百年修为皆废,你愿意为了一个区区爱字付出如此代价吗?你当初不愿回应楼琼树,不就是不愿意吗?如今难道你就对江随澜愿意了?你若同样不愿意,又有什么资格说你不同意?况且雁歧山没有准进不准出的规矩,弟子要走,雁歧山从不强留,我会同意江随澜的要求,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雁歧山的弟子,不再是你的徒弟。”
竹林风声萧瑟,这番振聋发聩的话落下最后一个字音。
兰湘子挥袖离去,只余殷淮梦在这儿愣怔半晌。
太阳渐渐落到底,天昏暗下来,夜色侵上天空。
七情中,兰湘子提到了喜、怒、哀,爱、憎、欲。
唯独没提到惧。
惧,恐惧,害怕。
这是促使殷淮梦修无情道的根本情感。
父亲在他面前身死,母亲浑身鲜血吊着最后一口气把他送上雁歧山。
他那时那么小,很害怕。
太小了,面对亲人惨死,在悲伤之前,感受更多的是恐惧。
他恐惧那恐惧。
于是修无情道。
他是懦夫,修道是为了逃避童年如影随形的恐怖。
他真的成功逃了许多年。
可如今,他再一次感受到那切肤的、急促的、刀尖悬于心上的、令他颤抖的恐惧。
恐惧……失去江随澜。
去除弟子簿中的名字,就要撤掉弟子阁中的魂灯。他手上这盏,也不会留给他。
从今往后,他将彻底不知道江随澜身在何处,是否安康。
从今往后,他和江随澜再没有关系。不论是师徒,还是别的什么。
江随澜不愿意了。
多么明显。
他在信中一个字都没提他们除师徒以外的关系,明明存在了百年,却轻描淡写得好像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