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觊觎得太多,魔龙便干脆化成人形,护在江随澜身侧。
他出现后,周身更静了。
来魔渊的路上,江随澜为他取了名字,叫阿玄。
说文解字中,“黑而有赤色者为玄”,玄有黑色之意,魔龙虽然分不清玄和黑有什么区别,但很好说话,江随澜说以后叫他“阿玄”,他就点点头。
见他点头,江随澜就说:“那你以后叫我随澜怎么样?”
不是小黑和小白,是随澜和阿玄。
魔龙脸皱了一下,看起来似乎实在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区别又非要改变,不过看江随澜一脸认真和执着,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江随澜眼睛亮亮地看他。
“……随澜。”魔龙便有点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真奇怪,只是换了个名字,好像叫的就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他又想,过去那么些年,魔修们是以为他没有名字的,于是叫他什么的都有,魔龙也好,怪龙也好,叫丑龙傻龙的也有;小白以前也从不纠结他的名字,一直都叫小黑。
如果说今日与过去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过去他没修到化境的时候,是不能化形的,等化形时,小白已不在魔渊了。
再见到小白——随澜,或许是见他有了人的样子,便想给他一个人的名字。
阿玄……
想了想,也很好。
魔渊地势陡峭,没什么植物,便是有,也都暗藏杀机。
按照阿玄指引,冥河在一片山崖之下。站到崖上,风与雾里都凝着血气,很冷,阴阴的,氛围不似人间。
阿玄化了龙形,伏在江随澜面前,对他说:“上来。”
黑龙飞进雾里,以下跌的速度往下冲,江随澜紧紧抓住了龙角,学着用魔气把自己尽量捆在龙身上。
他之间虽然境界晋得快,但对魔气的使用还不够得心应手。阿玄说这得练,路上偶尔会让他抓个兔子什么的。
风呼呼打在江随澜脸上,这下跌的态势让他心跳加速。
倏忽间,他脑中就闪过了雁歧山小银峰的夜色,闪过殷淮梦一身白衣,对他张开双臂,他落下去,殷淮梦的灵气总能稳稳当当护住他,从再高的地方跌下去,都只会准确地跌进殷淮梦的怀里,一点儿也不会疼,只有扑面而来的师尊的气息。
阿玄回到这里似也很高兴,带着江随澜在空中上上下下玩了好几圈,才落地。落地的速度也快,江随澜脸色苍白地看着崖底黑石正对着脸冲过来,生怕阿玄落地姿势不对把他摔下去。他下意识护住了小腹,魔气在他身边凝成一个保护罩。
但没用上。
最终落地时,阿玄的动作很轻,也用他的魔气垫了一层。
几乎同时,龙尾缠住了江随澜的腰身,这一重保护又替江随澜挡掉了大部分冲击力,最后再把他轻轻放下。
很细致,很温柔。
江随澜冲阿玄笑了笑。
“走吧。”阿玄变成人形,过来和他一起走。
他在前面带路。
崖底没有河,只有嶙峋黑石,但是往山体处走,阿玄拨开摇曳干枯的黑色尾巴草,江随澜看见山底与地面相连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洞穴。
阿玄在前头弯腰进去,伸着手,牵着江随澜慢慢往里走。
眼前是一片纯粹的黑,什么都看不见。
走了一会儿,江随澜能感觉到洞中空间变大了,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又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日光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
这里居然有太阳!
之前听狂扬说,还以为冥河是和魔渊一样的阴暗诡谲之地,但此处阳光照耀,洋溢着温暖,和九洲都没什么不同的。
那条河也是灿烂的、波光粼粼的,河面宽阔,河水清澈,能见到底下畅游的鱼类。
魔龙久别重逢地扑进去,恣肆地游了一段,还和水中其他活物嬉戏。
江随澜的目光倒是被不远处的楼阁吸引了。那楼阁建在河上,看起来像是悬浮着的,很漂亮的木制,按理说已经多年未有人来住过,但仍然一丝灰尘都没有。
他推开门进去。
*
蹇洲若城。这是自廉城之后,即将直面魔修的城池。
霸剑和涧花九死一生,从廉城逃了出来,都需闭关疗伤,换了踏月和寒镜府的昙鼎在这里压阵。
廉城一战,魔修也有损伤,玄、黄、宇、宙四位都陨落了。
不过没多久,又有了日、月、盈、仄。
霸剑听到这消息时,差点把闭关室捶塌:“我等修至化境何其不易,怎的魔修拿化境出来,就跟韭菜似的,割一茬还有一茬,源源不断,这怎么打?!”
兰湘子安抚他:“到底不一样。他们死了个五个化境了。”
加上残羽,正好五个。
霸剑冷静了一些,回忆起廉城一战:“的确,魔修这些新出的化境,手段虽诡谲阴狠,令人难防,但真论起实力来,似乎都不太扎实。”
“正巧,”兰湘子笑道,“醉刀来了消息,他追查到了日月盈仄中的残月,最早出现在洛洲,顺藤摸瓜,发现近年洛洲的确魔修活动的痕迹频繁。”
霸剑愣了愣:“洛洲有什么?”
兰湘子道:“四大魔地。岷山、欲水、死石林、尖芷河谷。”
“这不都是……寻常人进不去的地方么?”
兰湘子道:“这就是下一步,我们要查的地方。”
霸剑站起身:“我伤势大好,可以去!”
兰湘子摇了摇头:“这事暂且交给醉刀,你不用管。我会叫弟子阁那边分两缕潜阳和孤琴的魂火给你,你去把他们找回来。”
自廉城破后,雁歧山就与潜阳、孤琴失去了联络。
霸剑当然说没问题。
兰湘子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不论他们变成了什么样,途归,把他们好好带回来。”
霸剑恍惚了一刹。
时隔多年,听师父叫他本名,途归,穆途归,在这里真恰当,好像这件事交给他做是最合适不过。
他点了点头,说:“师父放心。”
他的师弟,他当然会好好把他们带回来。
第24章
殷淮梦踏进魔渊。
猫完全缩在他怀里僵着不动了,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它就发抖。
殷淮梦也觉得不适,魔渊阴森诡异,甚至全然不是当初琰洲的样子。像是被什么完全腐化了,成了糜烂的、臭不可闻的一团。
魂火都被这样的腥臭逼得昏暗了。
殷淮梦收起灯,深呼吸一口。到了这里,魂火已经指不了路了。
他抱着猫,在魔渊泥泞的路上慢慢走着。
从季洲出来,穿过翼洲、临洲,前往洛洲,在洛洲徘徊了近一个月,始终没有找到随澜的踪迹,倏忽间风向一变,魂火又指向了魔渊,殷淮梦便从洛洲出来,往魔渊去。
尽管这次兴许也会和洛洲结局相差无几,他也想追着江随澜而去。
尽管……随澜总不愿意见到他,他也想追在他身后。
过去都是江随澜的目光、行动追随他。
因果善恶,总之轮回有报。这次换他追随江随澜。
从洛洲出来,乘觅雀路过桓洲山林上空的时候,他想到了楼冰。
楼冰只是明境,他那妹妹楼雪却有化境,甚至化境得足够强,已能将周身环境转变为自己的“域”。殷淮梦曾到达过那个境界——在无情道动摇之前,无情道动摇的刹那,他的域就分崩离析了。
殷淮梦记得楼冰曾带给自己的辗转反侧、和克制于心的欢悦。是阳光灿烂的温柔,是看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窃喜。楼冰的目光也曾时刻追寻着他,在他身后,在他面前。
楼冰和随澜不一样的是,楼冰是暗暗的、极力自控的、但又无法自控的,因为他们那时只是师兄弟,因为他那时冷淡,不给他机会;随澜却是呼啦啦的,所有的情,所有的爱,不加掩饰、不加隐藏地兜头盖脸地淹没他。
因为是他先主动的。是他令随澜以为他爱他,于是随澜纯粹地、加倍地爱回来。
过去的楼冰,是雁歧山的小师弟,是正气浩然的。
但那日在芳流洞的楼冰,满身的执拗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都叫殷淮梦陌生。
是堕魔的缘故么?
还是……因为他?
过去他从不会思考这个问题。过去的殷淮梦认为,每个人应该为每个人自己负责,你做对了事,是你对了;你做错了事,是你错了。他与楼冰错过了,便过了罢。
但如今,因他不愿意与随澜错过而做出种种不像他的事后,因他彻底摆脱无情道的掣肘后,他终于回过头想,许多事情,本该有另一种可能。
憾恨。
这种情绪突地涌上来,叫他愣怔住了。
殷淮梦有过一线冲动,甚至手掌已经覆在觅雀后翎,想叫它下去,回芳流洞看一看。
那日他拼尽全力破坏了楼雪的域,给她造成重创,才得以逃脱,其实若真与她面对面动手,他跟她的胜负是难说的。只是他对付化境之域有些了然于心的手段,才占了便宜。
从芳流洞那座山谷离开时,他都没回头看一眼楼冰。
他听见楼冰叫他了。
声音绝望,哽咽癫狂。
他的心狠狠颤了一下,但自知难以面对他,于是不回头。
自知难以面对。
殷淮梦放在觅雀后翎的手缓缓拿开,凝聚的魔气在空中飘散至无形,他隐隐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
江随澜的魂火在他掌中,小小一团,坚定不移地指向魔渊。
他就这样到了魔渊。
*
冥河上的楼阁,楼阁外挂着一块空的匾额,只有一笔朱砂痕迹,不清楚其涵义。
阁内昏暗,空气中飘着浮尘,一进去就是大厅,左右两侧摆着桌椅,正前方高堂上挂着巨幅的画,画的是……人身蛇尾的、美如神的……白迆。那不是江微,应该就是江月意,江月意仰着脸,对着月亮,月华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乌黑铺散的发和白色鳞片上,此刻再看,那光都像活的似的在闪亮游动。
真美。
江随澜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
心念一动,江随澜不知道是自己幻觉了一刹还是自己的双腿真的在刹那间变作了蛇尾,但只一瞬间,就恢复了原样。
他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待那阵心惊下去了,才在楼阁中慢慢走着,看他过去的白迆留给看他什么。
桌上放着茶,冰凉,但还有茶香。
刚进来时觉得有浮尘,但一摸桌子,却是干干净净的。
走过厅堂,撩开帘子,后头是一间小屋,摆了张可供休憩的小玉床,床上堆着各式各样的玉简和丹药瓷瓶。小屋外面,是花园,各种鲜花争奇斗艳,灵气温养着——灵气?
看起来花园底下是埋了座阵法,以灵石供养灵气,维持了许多年。
花园一角,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
江随澜扶着木梯扶手,听着嘎吱嘎吱的响动,一路走上去。这响动显然也是刻意做出来的,否则以修士手段,绝对能保证这楼梯踩上去和棉花一样又柔又轻,一丝一毫的声息都不会有。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书架。
江随澜怔了怔,随手抽了一本,发觉就是修道心法。他随意看了看,要么是剑谱,刀法,炼器,炼丹……什么样的都有。魔修和仙修混杂在一起,讲妖的也有。再往深处看,江随澜逐渐意识到,这里的好多秘籍,都是失传已久的。有几本,他还在各种故事里常见,什么主角掉下山崖捡到从上古以后就失传的某某心经,修炼后大杀四方之类。
翻开看了看,内容一本正经,闻所未闻,不似编造。
他想起阿玄说他们从天上来。
这是……从天上带下来吗?为何不论是江月意,还是江微,都不曾带出去哪怕一张纸?
他放下书,继续往里间走。
里面是卧房,很大,角落摆着一张大床,床边摆着梳妆台,也不似女儿家的娇小风格,架得很高。大抵是江随澜开门带起了风,床上笼着的雪白薄纱颤了颤,显得到处空荡荡的。
陡然间,江随澜觉出无限寂寞。
他默然良久,合上了房门。
原路返回,出了楼阁,站在冥河边,看阿玄整条龙从水里窜出来。
“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会被找到吗?”江随澜问。
阿玄说:“不会。而且入口可以封起来,有个阵可以开,在楼里,你看到了吗?”
江随澜回忆了一下,没印象,阿玄见他神色,急急甩掉身上的水:“我带你去。”
“等一等罢,”江随澜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再去,我有些累了。”
只是看了看那座阁楼,竟仿佛看过了沧海桑田般疲惫,明明也没看到什么。
他闭上眼睛,只厅堂那副白迆像和那游动的光芒挥之不去。
渐渐的,江随澜睡着了。
*
霸剑站在桓洲与缇洲交界,迟疑地顿住了。
原本孤琴和潜阳的魂火都指向这个方向,结果就在方才,孤琴的方向陡然变了,往崎洲去了。
他是想先找回殷淮梦的。
殷淮梦堕魔一事现在九洲人尽皆知,名声也随之堕尽谷底,霸剑心里虽然相信即便孤琴堕魔也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况且这么久都没有相关传闻,但他还是想先把殷淮梦找到,好好与他说两句话。
至于潜阳……想到廉城惨景,霸剑心中不是没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