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是可以改变的。
他看到的那些未来,并非毫无意义。
从他在宿枝的手下捡回这条命的时候,他可就决定好了,要再试最后一次的。
只要他还活着,便会有无数个最后一次。
海的更深处,交叠在一起的无数魂魄,向着浅海的生灵伸出了手。幽灵的手并不会受到海水的阻力,不出片刻,便抵达浅海。无数双枉死者的手臂,像是幽暗处被水流拉长的海藻,带着欲图将海中的人拉扯至地狱的恶意,晃晃悠悠地漂浮而上。
几双鬼魂的手臂直直向着喻易和三危而来。
喻易早有准备,内力构成的无形屏障,挡住了那些外来的幽魂,他逆着水流,目光坚决地向前。
那些幽魂不甘心就此松手,于是就这么一直紧紧趴在这无形的屏障之外,锁链一般,缠绕而上。随着时间的过去,整个屏障都布满了灰色的魂灵。一张张可怖的面孔挤满了二人的身侧,阻挡了前方的道路。
喻易已经没有符纸了,八卦阵一个接着一个,自他的手中向前推去,推开那些阻隔视线的灰色幽魂。海面的光圈,好像就近在眼前,但海面之上的空气,似乎还遥遥无期。
无尽幽魂,被湮没在了八卦阵中,却又有无尽的幽魂,阻隔前路。也许是因为大海包容了太多,也许是,大海的本身,便由数不尽的枉死者的魂魄构成。
深邃的海下,似乎一切皆变得无限微渺,灰暗的海水与枉死的魂灵,吞噬了陡峭的群山,吞噬了象征文明的建筑,持续性地向上压迫,压迫文明的遗孤,压向天空之上,那仅存的白昼虚影。
便是在这样的大海下,两道渺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向着海上行进。
手下来自另一只手的触觉,维持着一种不健康的凉意,在不知多少次驱散前方幽魂之时,喻易回头望去,望到的,是三危愈发苍白的脸,他原本紧抿的唇,在此时,微微张开。
喻易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三危快没气了的征兆,可此时距离海面还有一段距离,再加上这些幽灵的阻挡,三危根本撑不了那么长时间。
没有别的办法了。
喻易当机立断,手上施力,将三危拉至身前。三危半阖着眼,眉宇冷冽,意识迷蒙地望过来。万幸的是,此时三危的意识,还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依旧屏着呼吸。
喻易没有再拖,他一手扣在三危的手上,一手捏住三危的下巴,对着三危的嘴,吻了上去。
唇下陌生的触感让喻易有一瞬的怔神,但他还记得自己的目的,下一瞬便回过神来。喻易有些不自在地闭上了眼睛,控制着体内储存的空气,渡了过去。
三危依旧半睁着眼睛,安静望着身前的人。灵魂撕裂的痛苦盖过了所有的知觉,让他一时难辨冷暖,就连他胸腔中的窒息感,也被压得彻底。他的视线是模糊的,他的意识,像是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看到一道人影,人影带给他熟悉的感觉,但是他却并不能看清人影的模样。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一道奇异的触感,这种触感,来自唇上,带着水下的湿润,还有一种柔软。
随之而来的,是被舒缓的窒息感,还有一种来自灵魂的牵扯。灵魂带给他的,几乎全是撕裂的尖锐痛感,但此时此刻,尖锐被缓缓抚平,终日撕扯着神经的痛感不再那么毁天灭地。他迟钝地发觉,原本不全的灵魂,正在缓慢修复。
这修复确实非常非常缓慢,只是他残缺部分的千分之一。但相较往日无边无际的撕裂,仅是这千分之一的修复,便让永恒的对抗安息了下来,也让意识,逐渐清明。
在无生的苦海中,他终于望到了青山。
……
等估摸着渡过去的空气能让三危撑一段时间后,喻易才睁开眼睛,用手抵着三危的下颌,边拉开与三危的距离,边帮着三危合上了唇。
此时他与三危的距离依旧很近,若不是在水下,二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约莫能够清晰地听到三危的呼吸声。三危正半掩着眼睫,眼中透着几分茫然。
“喂,我可是说过了啊。”喻易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三危的肩上,弯起了唇,神色认真,“我会救你的。”
三危的意识刚清醒过来,听到的便是喻易的声音,从喻易的手中传来的,温暖的气流,源源不断地顺着他的手臂,灌入他铁般锈蚀的胸膛。
他向前望去,望到了一张澄明的笑容,和一双,好像含着希望的眼睛。
他屏气凝神,动了动手指,听到来自胸膛下、带着热度的悸动。
热度在铁锈般的胸腔中蔓延开来,他知道,这无关灵魂伴侣,也无关灵魂的牵扯。
只关乎,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初吻get√,小蔷薇同学单恋开始~亲都亲了,doi还会远吗?
……
愚人节说的话怎么能算数呢|·ω·。)
至于喻易为什么能在水下说话,因为他会武功233。
第68章
三危很少回顾自己的前半生, 因为作为E岛岛主,理智告诉他,他不需要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绝望地活着。
从小,他便知道, 他的命与别人的命不同。
别人活着,看到的,是他们的活着时的风景;而他活着, 看到的, 是自己死亡的倒计时。每度过一天,便意味着, 他离死亡更进一步。
因为,他是除现任E-止戈之岛岛主之外, 唯一的一位止戈一族。
止戈一族天生地长, 在诞生于世的那一刻, 便启了灵智,并拥有远超普通宇宙公民的力量。
可以说, 上至高次宇宙,下至无穷的低次宇宙, 没有一个种族, 能够拥有止戈一族这般强大的先天力量。
但规则是公平的, 它赐予这个种族举世无双的天赋,也赋予了这个种族冠绝众人的责任。
止戈一族,是宇宙心脏“神之岛”的守护人, 止戈一族的族长,必然是E-止戈之岛的岛主,掌握着高次宇宙一半的军事力量,也担负着维持高次宇宙五岛平衡的使命。
由于止戈一族只剩下了最后两个人,当时的族长,也就是当时的E岛岛主,在他诞生于世之时,便告诉了他,他是下一任族长,他将成为宇宙的支柱之一。这是他避无可避的责任。
正因他的身份与力量,他必须清醒地活着:清醒地锤炼自己的能力,清醒地压抑感性的发作,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死亡。
他从一开始便被告知,止戈一族必然的命运。止戈一族天生灵魂割裂,要想补全灵魂,获得生路,必须找到拥有他们灵魂三分之一的灵魂伴侣。
准确地说,是杀了这位灵魂伴侣,或者是与这位灵魂伴侣相爱。
其中,后者的条件很是苛刻。寿命的差异也许会让二人相遇之时,一人正值壮年,一人白发苍苍;观念的差异也许会让二人难以相爱;更有可能的是,这位灵魂伴侣已经有了他或她的配偶。
即使好不容易爱上了,它还要求双方在生命尚存之时,都不得变心。无论哪一方变心,该止戈一族在相爱时补全的灵魂,便会再度缺失,并且会遭到更加猛烈的反噬。
且不说后续的步骤,就是寻找这位灵魂伴侣,也是极度困难的事情。止戈一族并不能感应到灵魂伴侣的具体方位,只有在接近灵魂伴侣的时候,他们的灵魂才能有所感应。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无尽宇宙中,寻找那不知名姓、相貌、为人的唯一灵魂伴侣。
如此灵魂补全方法,便几乎决定了止戈一族对灵魂割裂之症无能为力,只能在与日俱增的病痛中死亡的命运。
往届的E岛岛主便是如此。每一届岛主,都是在他们壮年之时,就因病逝世。其中最幸运的一任岛主,找到了他的灵魂伴侣,却因为选择了第二种方法,伴侣变心而死。
而如今,到了他。
在知道内情者的眼里,没有人觉得,他可以幸免。言语可以欺骗,可眼神骗不了人,他收到过最多的眼神,是同情、惋惜等等。
所有人都觉得,他终将如往届E岛岛主那般死去。
他便是在这样的眼神中长大,在这样的眼神中坐上E岛岛主之位。外在的环境与内在的病痛,都给了他一个无望的答案,于是他也开始接受这个“必然”。
他并不怨恨这个“必然”的命运。因为比起宇宙中无数因存在而迷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终生被支配者,他生来便拥有宇宙至上的权力、力量、物质财富,成为一个合格的宇宙支柱,是他的本职,而病痛,是他的代价。
但人欲是无穷的,每当灵魂无休止的撕裂感支配所有知觉的时候,他还是会不清醒地思考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如果将他前半生的一帆风顺,与后半生的病痛平均一下,此时的他,是不是便不会这么痛苦了?
如果未来,不是那么无望,就好了。
可现实,引以为憾往往多于得偿所愿,后来,他彻底接受了这个无望的“必然”。
直到有一天——
三危看着身前这个嘴角含笑,眼眸清亮的青年,艰涩地动了动唇。
周身是色调灰暗的幽邃大海,浸没衣衫的海水,传来不近人情的冰凉,然而唇上的,却是久久难却的热度。
直到有一天,有人让他看到了病痛之外的活着,有人认真地看着他,对他说:
“我会救你的。”
“我说过,我会救你的。”
第一次,有人站在他的身前,告诉他,死亡并非必然,前路并非无望。
三危竭力屏着呼吸,屏住心中揪起的、涌动的,异样的感觉。
是,这就是他深埋心底的渴望。
无上的权力与万民之责让他必须强大,从外在的严丝合缝,到内在的时时自危、不可动摇。他不需要脆弱,所以他摒弃了脆弱,直面死亡。他需要时时自危,于是他一直处在一种,安全感缺失的无望清醒中。
他确实如宿命那般,活成了一个堪称合格的E岛岛主、宇宙支柱,却没有活成一个合格的人。
作为人,他也渴望着人间烟火,他也渴望着,有人能带给他作为E岛岛主之外的,无望中的希望。
即使在光线晦暗的海中,眼前人眉心的朱砂,也如以往那般,耀目非常。
三危抿着唇,垂下眼睫,顺着右手上的肌肤相触的温度,反手紧扣。
手指相扣之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在无边痛楚中,火烧一般的心跳声。好像他的灵魂,也跟着烧起来。
何其有幸,在无尽宇宙中,遇上了你。
感到自手上传来的力道,喻易一怔,看着三危那张仍旧冷淡的脸,倒也没多想,只高兴三危此时还有意识。他握紧了三危的手,继续向海上游去。
偌大的海下,魂灵咆哮,万物微渺,陆上群山皆被淹没,天光尽被幽邃割裂于上。却有两只手,紧紧交握,纵是大海,亦难分隔。
……
高次宇宙,D-修正之岛,中央机械塔。
D岛岛主纪河清正盘坐在床上,闭目调息,他的两膝上放着一把古式的青铜剑。而床的前方,是一个与机械塔整体建筑风格,似乎格格不入的旧式书桌。书桌上,三趾龙翡翠镇纸正压着一叠白宣,书桌前,窗门大敞。
一阵风倏忽从窗间拂过,带起一片纸张翻动的声音。打坐的纪河清睁开了眼睛,抬起了一只手。书桌上的镇纸随之微动,最上方的一张白宣晃晃悠悠地向着纪河清飘过来。
纪河清伸出一只手,接过了这张宣纸。在他拂袖间,原本空白的宣纸上,浮起墨色。浮动的墨色停滞之时,一个由数字构成的图案,遍布了大半张白宣。这是由宇宙特殊职业数学家,用数学公式加持过的纸。
纪河清伸出两指,指尖恰恰点在了图案的一处,随即,他的衣袂因为能量的调动,无风自动。
B-审判之岛,中央宫殿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宿芙盘着金色长发,一身白色长裙,端坐在一座竖琴前弹奏。
弹着弹着,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的动作微顿。她收了放在琴弦上的手,无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出了一只手。下一瞬,她的手中生出了螺旋的色彩,奇异的光萦绕在这些色彩的周边。
这赫然是高次宇宙特殊职业画家的技能。
光芒如虹,穿过虚空中一个半透明的数字图案,向着她前方一处的虚空,持续生长。直到这光没入未知之处,宿芙才神色冰冷地坐回原位,继续弹奏起她的竖琴。
她的五官是一种温柔婉约的美,但来自她周身的气质,却无限弱化了她的容色,甚至是她的性别。自她身上传来的,最后只是一种无上威严的冷。
……
原罪伊甸,大陆中心。
此时,是正午时分,虚幻的如白炽灯那般的太阳,正高悬天穹中央。太阳之后,象征审判旗帜的庞大指针,依旧指在第五块大陆的范围内,距离走到大陆尽头,还需漫长的时间。
而承载了这块大陆文明遗孤的方舟,在洪水中缓慢行驶着,来到了大陆中心。
大陆中心,太阳的虚幻感更重,遮着光抬目望去,已能隐隐看到其上的悬空的建筑。而建筑上,垂下了一道看起来甚是脆弱的绳索梯。
方舟的最上方,打开了一个口子,从这个口子中,走出了两个人。准确地说,是脚上绕着铁锁、拖着巨石的铁匠,和穿着正装、带着礼帽的西西弗斯。铁匠站在这个口子的附近,目送着西西弗斯走向大陆中央那道绳索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