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小少爷您,老爷就只有和夫人所生的那双子女,其他妾室均无所出。如今老爷为身体欠安,又为大少爷和小姐的事伤神已久,没有心思再生养孩子,可王家家大业大,若无后人继承,实在愧对王家列祖列宗。恰好在这时,老爷派出去寻您的家仆传回消息,说找到小少爷了,所以我们才会如此唐突地来到昆仑请小少爷回去。”
王甡以手扶额,神色黯然。崔勉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不过在大少爷和小姐的意外发生前,老爷就已经寻找小少爷多年了,还请小少爷相信老爷的一片爱子之心,也请小少爷多体谅老爷身为一家之主的不易。”
王家主仆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丝毫没能打动沈自流,他的态度和回答也一如一个月前一样。然而沈自流虽然十分坚决地表达了要留下的意愿,王家人却似乎也铁了心要让沈自流跟他们走,沈自流不答应,他们就不离开。双方僵持许久后,王甡渐渐有些不耐,崔勉见状赶紧站出来。
“老爷,咱们这回来请小少爷的确有些唐突,小少爷在昆仑生活了几年,又和随安真人师徒情深,不愿意走也是人之常情。我想小少爷一定体谅老爷的苦心,只是一时间还难以接受,不若我们先让小少爷好好考虑考虑,过两日再来请他。”
崔勉边说边给王甡递眼色,王甡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有些不稳的情绪,用慈爱又期许的目光望着沈自流,道:“也罢,流儿你先好好考虑考虑,为父不愿逼你,也绝不会害你。”
说着,他又看向关璟瑄,道:“随安真人,如今王家就只剩流儿这一枝独苗了,还望真人体恤我作为王家家主的难处和爱子之心,帮我劝劝流儿。”
崔勉道:“我们暂住在昆仑的客居,小少爷和随安真人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们。”
关璟瑄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王家一行人这才告辞离去。待清梦苑只剩下师徒二人后,关璟瑄对沈自流道:“小流发现什么了吗?”
沈自流颔首道:“他们果然还隐瞒了什么。”
第109章
王家人果然在昆仑暂住了下来,而这一住便是半个多月。
一开始王甡和管家每天都要来清梦苑一趟,后来见沈自流的口风没有丝毫松动,渐渐地便消停了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日交谈过后,师徒二人一致认为王家人还隐瞒了什么,但两人都不是太关心,也没打算深究,只想着赶紧将王家人送走好让沈自流安心闭关。
岂料,麻烦自己找上了门。
这一日沈自流出门去见梓岚和青殷,关璟瑄正一个人在院子里摆弄前几天从药庐搬回来的一盆鸢尾时,王家人又来了。来者是客,何况这客还是沈自流的家人,因此虽然沈自流不在,关璟瑄还是礼貌地将人请进了清梦苑。
在前厅落座后,关璟瑄道:“小流今日与同门相约小聚,可能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崔勉立在王甡身后,面上挂着客套的浅笑,道:“无妨,我们今日是特意来找随安真人的。”
言下之意,他们是故意寻了个沈自流的不在的时间来访。
关璟瑄微微挑眉,道:“不知二位来找在下是有何事?”
崔勉笑道:“随安真人是明白人,我们也不拐弯抹角了。我们初次到访时就表明了来意,但如今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小少爷却丝毫没有回心转意,不知真人是否有帮忙劝解,又是否知道小少爷如此抵触回家的原因?”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关璟瑄看了一眼面前明显不似沈自流在时那般温和的主仆二人,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喝了一口茶,关璟瑄慢条斯理抚了抚衣袖,道:“二位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也早就说过,小流如今已经长大,能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无论去留,我都会尊重他的选择。”
崔勉道:“恕我直言,小少爷留在昆仑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世人皆知修仙难,我等虽不是仙门中人,也知道古往今来真正得道飞升的修真者寥寥无几。但小少爷若肯回王家,那便是王家未来的家主,他必定会拥有名望、财富、如花美眷以及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真人既是小少爷的师父,便应该为他的将来着想。”
俗世之人沉浮于纷杂的欲念中,总爱以身外之物衡量人生的价值,无法理解修真者的追求,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因此面对崔勉的咄咄逼人,关璟瑄并不生气,也不指望对方能理解,当然也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
“人各有志。”关璟瑄缓缓道:“小流一直都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早年吃了不少苦,对于富庶的生活大约也是有过憧憬的。而在昆仑的修习清苦,非常人能忍受。两厢对比下来,若小流还是愿意留在昆仑,便当是他的本心了。”
“流儿的本心?”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甡忽然有些阴阳怪气地开口,“难道不是随安真人舍不得放流儿走,有意迷惑了他的本心,好让他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
关璟瑄闻言面不改色道:“王员外何出此言?”
王甡冷笑一声,道:“在昆仑这半个月,我可听到不少传言。”
关璟瑄微笑道:“洗耳恭听。”
王甡道:“听说随安真人原本在昆仑的名声并不好,在遇到流儿以前根本收不到徒弟。流儿天资过人远胜真人,真人当他的师父未免太勉强了些吧?还是说真人其实只是以师徒的名义将流儿强留下来,以满足你自己的私心?”
关璟瑄道:“王员外所谓的‘私心’是指什么?”
王甡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了关璟瑄一眼,道:“我听说——随安真人与犬子关系亲密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关璟瑄目光一凛,眼中的笑意消失:“王员外,慎言。”
王甡面上的讥诮更盛,正欲开口却被忽然进门的沈自流打断。
沈自流面色不善地看着王甡,冷声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不等他们回答,沈自流径直走到关璟瑄身边,微微蹙眉道:“师父,他们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关璟瑄轻飘飘看了一眼有些紧张的王甡和崔勉,随即轻笑一声,道:“没有,你别多心。对了,你不是刚出门,怎么又折回来了?”
沈自流道:“上回答应借给梓岚的书忘了拿。”
关璟瑄道:“是放在你床边的那本《霁月剑诀》吗?”
沈自流点头道:“对,就是那本。”
关璟瑄道:“那天为师瞧着那剑诀挺有意思,便拿去翻了翻,现下正放在为师房里的书桌上,你去取吧。”
沈自流转头看向正巴巴望着他的王甡和崔勉,关璟瑄笑道:“你放心去便是了,王员外和崔管家只是想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在昆仑过得怎么样。”
“是么。”沈自流毫不掩饰怀疑的目光。
关璟瑄催促道:“快去取书吧,莫让梓岚他们等你太久。”
等沈自流转进内室后,王甡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道:“连流儿床上有什么都知道,还故意将他的东西拿到你房里引他来找你——你还敢说自己没有私心?”
乍一听见王甡暗讽他和沈自流的关系不纯时,关璟瑄还有些生气,现在却只觉得可笑。
“王员外,有句话叫做‘淫者见淫’。”关璟瑄又恢复了面带微笑的模样,不疾不徐道:“我与小流的师徒之谊你们理解与否并不重要,你要如何揣度我我也不在意,但希望你能尊重小流。我们师门没什么别的长处,护短倒是一脉相承。若是有人随意污蔑我的弟子,即便这个人是他的亲人,也别怪我不客气。”
关璟瑄的语气虽然温柔,字里行间却透着明显的强硬,王甡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然而不等他开口,关璟瑄又道:“我劝王员外以后都别再提这话,尤其是当着小流的面。他是个尊师重道的孩子,你若在他面前也如此胡言乱语,我可以保证,你们之间依靠血脉残存的情分,也会彻底断绝。”
王甡目光森然道:“你敢威胁我?”
关璟瑄垂眸一笑,道:“不是威胁,是好意提醒。”
王甡还欲说什么,崔勉忽然出声提醒:“老爷。”
下一刻,就见沈自流从内堂走进前厅。他看了一眼已经恢复成慈父模样的王甡,转而对关璟瑄道:“师父,等晚些时候回来,弟子有话想跟你说。”
关璟瑄道:“好。”
沈自流满意地勾了勾唇,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对面两人,道:“我师父重伤初愈不宜待客,两位还是请回吧。”
王甡眉宇间染上些惆怅:“流儿……”
沈自流丝毫不为所动,摊开手掌往门口一扬,摆出十分强硬的送客姿态,道:“请。”
王家主仆二人见状,只得起身告辞。
第110章
王家主仆离开后,沈自流也没有多耽搁,很快便再度出门。等关璟瑄午睡醒来后,发现沈自流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安静地坐在他的书桌前翻着本书,手边还放了一只小小的青釉酒坛。
关璟瑄整整衣服下了床,走到沈自流边上坐下,就着封好的酒坛闻了闻,惊讶道:“这是昆仑夜雪?”
沈自流放下书,笑道:“师父鼻子好灵。”
关璟瑄道:“不是为师鼻子灵,是这酒太独特也太珍贵。这酒只有天音阁的风定上尊能酿,但风定上尊性子孤高常年避世,想从他手里得到一坛昆仑夜雪难如登天,为师当年也是沾了你师祖的光才有幸品过一回,那滋味——啧啧,至今难忘。”
沈自流奇道:“平日里见师父滴酒不沾,还以为师父是不爱酒的。”
关璟瑄笑道:“寻常的酒为师倒的确不爱,只觉辛辣难喝,但昆仑夜雪绝对是个例外,小流你自己尝尝就懂了。不过这么珍贵的酒,你从哪里得来的?”
沈自流道:“是梓岚所赠。他说过不久他也要开始闭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再聚,便赠了我一坛昆仑夜雪让我带回来与师父同饮,说是当做对师父救命之恩的谢礼。”
关璟瑄道:“梓岚又是如何得到这昆仑夜雪的?唔……莫不是他准备拜的师父是风定上尊?”
沈自流道:“这弟子就不清楚了。”
关璟瑄轻轻拍了拍酒坛,笑道:“罢了,咱们只管品美酒就好。对了,小流早上说有话要对为师说,是什么?”
沈自流正了正神色,道:“师父,我记得你说过,入梦可以探查他人的记忆对不对?”
关璟瑄颔首道:“可以是可以,但须得被施术的人对施术者没有抵抗情绪,或者修为完全被施术者压制。”
沈自流想了想,道:“这样的话,我想请师父对我施展入梦。”
关璟瑄惊讶道:“为何?”
沈自流道:“王家人此次显然是有备而来,定不会轻易放弃。再过不久弟子就要闭关了,此事若不能有个了断,他们之后一定会多番纠缠师父。虽然就凭他们区区几个凡俗之人也不能对师父如何,却也着实烦人,所以弟子想在闭关前了结了此事。”
关璟瑄立刻会意,道:“你是觉得他们此来另有隐情?”
沈自流点头道:“并且一定不是多么光彩的理由。而且关于王家人所说的昔年往事,弟子也并不相信。若是师父能从弟子的记忆中窥得真相,这件事或许就好办多了。”
关璟瑄犹豫道:“但是小流你要知道,若是为师真的对你施展入梦,你的记忆便无所遁形,或许会被看到些你不愿意为师看到的东西……”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沈自流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问:“师父能够控制所探记忆的时间段吗?”
关璟瑄道:“可以,不过不会太精确,也许会有几个月的误差。”
沈自流暗暗松了口气,道:“那就没关系,师父只管放心探查便是。”
见沈自流如此信任自己,关璟瑄沉默了片刻后,道:“小流,有一件事为师要跟你坦白。其实在你拜师之前,为师曾擅自对你用过一次入梦……那时候你身份不明,又一心要留在昆仑,为了以防万一,为师便查看过你两三岁时到遇难以前的记忆。”
关璟瑄抿了抿唇,面有愧色地望着沈自流,道:“为师要向你道歉。”
沈自流闻言却没有多大反应,只轻轻一笑道:“师父不用道歉,弟子十分理解,也并不介意师父探查我的记忆,师父放心施术便是。”
关璟瑄道:“为师先前所探查的记忆中,并未发现王家人的存在,再往前就是你还在襁褓之中自我意识尚未完全形成时的记忆了,会更加零碎杂乱,不一定能发现有用的信息。”
沈自流道:“无妨,咱们姑且一试,不行就再想别的办法。”
关璟瑄叹了口气,道:“那好罢。”
不同于上次对沈自流施术时,关璟瑄是抓住他精神松懈的片刻偷摸着施展了入梦,沈自流自己虽不知道,他的潜意识仍是稍微做了些抵抗,只不过完全没用罢了。这回沈自流主动让关璟瑄对他施术,整个意识完全对他门户大开,关璟瑄没有感受到丝毫抵抗便探入了他的记忆之中。
片刻后,清悠的笛声戛然而止,关璟瑄忽然“咦”了一声,一脸意外地睁开了眼睛。
三日后,王家人再度来访。这天关璟瑄和沈自流都在,王家人的耐心似乎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落座后并不像先前那般还跟师徒二人寒暄一阵,而是直奔主题。
王家人前几次来都是由管家崔勉打头阵,这次却是一进门就没什么好脸色的王甡先开口了:“流儿考虑得如何了?打算何时跟为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