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烈有些不悦却又得意地微昂着下巴,道:“本来我们都要走了的,因为我师父放不下我的这片碎魂,所以让我来取,拿来吧!”
他故意把“我师父”三个字说得很是突出。
忘尘原本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半分血色也无,什么都没说,只微微点了下头,将灯从窗口送了出去。
大黑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咕噜咕噜转来转去,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充当了坐骑。
祁烈接过灯,伸出指尖点在那豆大的火焰上,不一会儿,燃了万载的灯芯熄灭了。
凼域还像平时一样平静。
忘尘心里却很清楚,万年来,昆玉灯将这里凝聚着的煞气一点点驱散,此时灯灭,消散的煞气不会马上再重新聚拢,它会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还有时间,他对自己说道。
封吾圣主的碎魂换了他们万年的太平日子,除了感恩戴德之外,他们凼域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再要求更多的资格。
凼域的未来,他们要自己想办法来把握。
“有个办法,可以让这盏灯重燃。”祁烈把玩着熄灭了的昆玉灯忽然开口说道。
忘尘很是意外,忙拱了手谦卑道:“还请圣主大人赐教。”
祁烈抬起左手指尖放在眼前,慢慢悠悠说道:“我的一点心头血,再加上你一半的魂魄。”
“噗嚏”一声,是大黑被吓地打了个响鼻。
一半魂魄放进灯中,对于寻常修士来说,剩下只有一半魂魄的本体可能会变成个傻子呆子或者是活死人。
而对于本身就体弱的忘尘来说,被抽走一半魂魄,怕是就活不成了。
没有谁好好地突然就甘心赴死,忘尘听了这话的第一反应也是惊讶和瞬间的茫然,但随即他就变得坦然。
“还要劳圣主大人损伤身体......忘尘代凼域上下,谢圣主大人的恩德。”
祁烈有些意外:“你愿意?”
忘尘道:“圣主大人的一缕碎魂能照凼域万载,不知道我的一半魂魄又能撑多久,若是不够,还请圣主大人把我的整个魂魄取去。”
祁烈翻了个白眼没搭话。
忽然一个声音从楼阁的另一端响起:“别听他胡说八道,就算你整个魂魄交出去,怕是也燃不起这昆玉灯。”
话音落时,吴穹已经落到了大黑龙的龙背上。
祁烈瞪大了眼睛看他。
吴穹冷哼一声,对小徒弟道:“一万年了,我是解不了这封纹,但也不代表我没试过,小兔崽子!”
他何止试过,一万年间尝试的次数数都数不清,虽然仍旧没办法解除封吾亲自为他种下的封纹咒印,但这封纹的大概原理甚至是脉络他是摸清楚了的。
祁烈要困住他的双脚不让他行动,他还是可以应付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好半天都好好的祁烈,突然又猛烈地呛咳了起来。
吴穹简直要拿这小徒弟没办法。
他相信祁烈不是故意要忘尘送死,应该只是故意作弄戏弄。
但是小徒弟自重生以来脾性就纯良得很,从来没有这些花花肠子。
若说是封吾的神智,那就更不可能了。
堂堂封吾圣主,大道大义在心间,嫉恶如仇,行事作风冷漠而又古板,怎么可能做这种捉弄人的事?
说来说去,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会儿昆玉灯中的那片残魂已经收回,再解决完昆玉灯的灯引问题,他就要赶紧带小徒弟回道观,然后好好研究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灯给我。”吴穹对着小徒弟伸出手。
按照他之前的想法,把自己的魂魄撕裂一片,放进灯中,再以祁烈的一滴血为引,应该可以重燃这昆玉灯。
“你心疼他对吗?”
小徒弟忽然开了口,幽幽问道。
吴穹:“……?”
小徒弟抬起头来,眼眶赤红,目光里是哀伤、不甘还有些吴穹看不懂的别样情绪。
“你不舍得他受苦,你心疼他。你从不曾想过我也会疼。”
吴穹:“……我、我哪有?”
他有点儿明白祁烈说的“他”是忘尘。
自打他见到忘尘的第一眼开始,忘尘就是这么柔弱。
但吴穹觉地照拂弱小是理所应当的,这跟心不心疼有什么关系?
至于小徒弟……他没说不心疼啊!
但事情总要解决,如果他出一份力,就能让整个凼域平静安宁,他觉得还是应该出的。
“我知道你会疼,等回去我帮你好好养养。”吴穹诱哄小徒弟道。
取他指尖一滴血,回去之后给他熬几只老母鸡应该能补回来吧?
小徒弟却摇头,捏着指尖道:“不是这里疼,是心里。”
他将手指点在心口。
“你为了他不惜与整个天下为敌,你死的时候不觉得疼,可我疼,很疼。”
吴穹:“……”
祁烈:“现在你又要为了帮他燃灯撕裂魂魄……你不疼,我还是会疼。”
吴穹:“……”什么跟什么!
他慢慢走近,蹲下身子平视小徒弟的眼睛,语气轻柔小心,生怕惊动了什么,问道:“你是谁?”
祁烈看着蹲在自己面前,触手就可以碰见的这个人,继续陷进了自我迷乱中。
“那么多人围着你,那么多人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们,只有我被排挤在外……”
“你跟我说你去买酒,结果你去见了你喜欢的人,你们……”
说到这里小徒弟变得激动起来,似乎是回想到了让他怒极无法忍受的事情。
吴穹却在他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话里听出了关键信息。
他一把握住祁烈的手腕,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叫了句:“封吾!”
肢体的碰触让祁烈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神智却依旧迷乱,他回望着吴穹的脸庞,眼中的哀伤更加浓烈。
吴穹被他的情绪感染,只觉心头堵得极不舒服,但困扰了他万余年的问题让他急于知道真相,便逼问道:“你为什么要碎魂?为什么要死?”
这万年来所有天道盟的人都把封吾的碎魂而亡怪罪在吴穹身上,都说是吴穹勾结了魔尊的那个魔头,还有凼域的朱宣一起,合谋害死了封吾。
虽然吴穹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但他从没辩解过。
那时候,他听闻消息后飞快赶回山上,到的时候封吾还没有死。
但也只是瞬间,不等他反应不等他问询,封吾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他种下了封纹。
最后,封吾静静地站在离吴穹不远处的地方看着他,忽然露出了一丝浅淡至极的笑容。
接着,爆体碎魂而亡。
这一万多年来吴穹都忘不了那一幕。
封吾最后的眼神和他所见过的,唯一绽放过的浅淡笑容。
一种错觉不时在他心中涌现。
仿佛……就是因为他,封吾才会死。
祁烈显然听进去了他最后的两句问话,脸上的哀伤慢慢慢慢淡去,一瞬间的茫然过后,忽然就面无表情起来。
有金光自他心口浮现出来,昆玉灯也像是受到某种感召一样,缓缓漂浮在了半空中。
吴穹下意识松了抓着祁烈手腕的手,悄咪咪往后退了半步。
眼前这个……是真的封吾!
第21章
吴穹不明白自己忽然怂什么。
是封吾又怎样?
但他还是僵硬着身体跟封吾保持了距离。
封吾同样不看他,只抬了指尖,轻轻弹出了一滴血,滴到了飘浮着的昆玉圣灯的灯芯里。
接着,他凌空以指画了个阵法图案打进灯中,然后将灯稳稳送到了楼阁内的忘尘手中。
“凡凼域生灵,皆可奉献一丝魂力,魂力足够纯净强大,就可将灯点燃。”
封吾圣主面容清冷,语气漠然,对忘尘说了燃灯之法。
忘尘忙恭敬听从,同时心里默默想着:原该如此。
凼域的安宁平静,原该他们自己出力。
依赖了圣主大人的庇佑万年之久,没道理再让吴穹撕魂牺牲。
撕裂吴穹的魂魄,圣主大人他……肯定是不愿意的。
想到这里,忘尘悄悄抬起头,打量窗外龙背上的两个人。
忘尘全不知两人之间有什么纠葛或者说是错过,但方才封吾圣主那不加掩饰的迷乱和哀伤,却令他感同身受般地跟着一起难过起来。
大概某种求而不得的情绪可以共通。
自己的遗憾,只能是遗憾了。
如果别人能幸福,只是想象一下,忘尘觉得也像是能够被治愈一般。
就是不知道那不开窍的吴穹,能不能早日领会圣主的心意。
还有圣主大人心口的诡异印记,忘尘想说,如果有什么需要他们凼域帮忙,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还不等他说什么,只见窗外黑龙像是被催动,腾身朝着凼域出口的方向飞去。
眼眶瞬间湿润,忘尘的一声道别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黑龙的身形在半空中微微停顿住,可惜龙背上的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黑龙无奈,长声嘶吼,腾飞而去。
…
黑龙隐匿在云层中,一口气飞到了无字观上空。
它才刚刚化成龙形不久,还不会将整个身躯在人间隐匿的法门。
所以它不能再落下去了,若是触犯了三界的相关条规可就糟糕了。
吴穹觉得手上一紧,是封吾拉了他的手腕,带他自龙背上御空而下,到了无字观的门前。
大黑见两人安全到达,心里记挂着忘尘,打了两个响鼻算是跟圣主和吴穹道了别,旋身往凼域飞回。
无字观前的两个人,一个站得比一个挺拔。
吴穹给自己鼓了鼓气,心说怂个毛线,就算他已经恢复成了封吾的神智又怎么样,那也是我吴穹的小徒弟!
“吭吭,”他先清了清嗓子,硬邦邦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碎魂?”
封吾面无表情地看过来,眼神倒还算温和。
“你把我赋生的?”他问。
“啊!”吴穹没好气地回答。
啊了好半天对面没个反应,吴穹再看过去,正对上了封吾静静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里盛满了很多他看不太懂的东西,幽深深邃,又像是隐隐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热烈?
吴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正要冲他一句“看什么看!”,然后再勒令他马上给自己解开封纹,就在这时,道观大门开了。
开门的是大徒弟孟谯,透过大门还能看见庭院中间的圆石桌旁坐着两个人。
是吴穹的二徒弟还有二徒弟的相好。
二徒弟名叫苏煜,是个演员。他的相好就是跟吴穹一起去灵市给小祁烈买贺礼的那个曾做过人族皇帝的项呈。
苏煜平时很忙,忙着拍戏,忙着谈情说爱,还开了个小饭馆,所以平时不怎么有时间来这里。
但只要得了空,他还是会挂念着师父师兄弟们,跑过来看望。
“小师弟。”大弟子孟谯先冲着祁烈打了招呼。
吴穹瞥他一眼。
这个唯他命是从的大弟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小徒弟倾注了不同一般的关注力。
封吾不冷不热地扫了孟谯一眼,并没回应。
好在大弟子神经相当粗,完全没察觉到小师弟的异样。
“师父,小师弟,你们去哪儿了?”苏煜也起身迎了过来。
祁烈平时对大师兄的态度比较古怪,一时好一时坏的,但对这个二师兄苏煜却挺亲切。
因为他听师父说起过,之所以他能从一个魂魄碎成碎片的状态重获新生,二师兄的相好项呈帮了很大的忙。
虽然是互相的,师父也帮了那夫夫两个,但不管怎么说,师父对那个项呈的态度不错。
于是祁烈也跟随着师父的态度,对二师兄很是亲切。
不过,这会儿苏煜发现小师弟对自己的态度很是漠然,只对他淡淡地点了点头,连声师兄都没叫。
他习惯性地转头去看他家项呈。
项呈伸手拉他坐回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腰,示意他不必操心。
凡事,不是有师父呢嘛!
师父吴穹态度果然很自然,先跟项呈说了几句家常话,又问了二徒弟的近况,这才随口说了自己带着小徒弟出门“历练”的事。
至于具体怎么“历练”的,小徒弟又怎么变了副模样,吴穹绝口不提。
但不管怎么说,因为二徒弟夫夫的到来打岔,吴穹暂时先从紧绷的状态中松了一口气。
只在间隙里瞥了封吾两眼,心说回头再跟你算账。
几人凑在一起品了会儿茶说了会儿话,大徒弟利索地搞出一桌子饭菜,几个又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饭罢,俗务缠身的项呈和苏煜告辞下山。
大徒弟收拾残局。
吴穹情绪也已经调整得差不多,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打算去找封吾正面对决。
他现在的身份既是封吾的师父,又是他再造性命的恩人。
完全没有怂的道理,封吾他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二话不说就把自己打得爬不起来吧!
吴道长一边想着,一边去找小徒弟。
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
吴穹气地掐着腰呼呼喘气。
都怪这个道观太大了。
无奈之下屈了左手食指探寻小徒弟的下落,探到之后先吓了一跳。
小徒弟此时的位置,正是在那个神秘的暗室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