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芝脸色苍白,见他进来,匆匆忙忙的把被子往上拉起。
一副欲要行礼,又起不来身的模样。
穆元咏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实在半点看不来哪里像女人,好看是好看,但是却不及孔家子许多,如若他是女人,那孔家子……
不,不能多想。
要是被孔家子知晓他这般做想,焉有命在?
想着孔家子那张随着年岁渐长日益严肃的脸,他心有戚戚,不敢再起什么放肆的念头。
那滋生的一点点邪念,还不及蓬勃发展,就被主人无情的掐灭。
穆元咏目光在朱玉芝的胸口停顿了几秒,这人胸口平平,怪不他看不出男女,这也不能怪他,他宫里的侍卫挑出几个都比她胸口大。
这样的人……拿来引诱他,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又是这难捱的沉默,朱玉芝本来脸上还有些因为震惊和羞窘的红晕一点一点的褪去,帝皇深不可测的视线久久的落在她的身上,带着极为冰冷的打量。
“陛下……”她轻声唤道。
声音倒是偏中性,不够低沉,但是十五岁的少年郎本就是这般清亮的声音。
穆元咏想罢,心里的郁愤慢慢落了下去,不怪我军不敌,实乃敌军太过狡诈。
他左看右看,仍旧看不出到底哪里像女人。
都怪此人长得过于男女难辨——等孔家子回来,他就这般解释。
这句决定性的理由一出来,他心里最关心的事情暂时得以解决,目前紧要就是要怎么处理这女扮男装的烫手山芋。
他左思右想,决定死也不能再让第二人知道此子是女的,一切都要等到孔家子回来再从长计议。
哼,你不是喜欢女扮男装吗?
那就一辈子都不要再扮回来了!
穆元咏低垂着眼:“朱玉芝……还是应该叫你朱兰芝?”
朱雅闻只有一女,名朱兰芝,养在深闺,极少人见过。
现在想来那深闺里空无一人,自是无人得见,真正的朱兰芝扮作男装一举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才子朱玉芝。
都说朱家养子朱玉芝,清秀俊逸,玉树临风,有那春心萌动的女子不失亲昵得称上一声玉郎。
真是好一个玉郎!
穆元咏那讥诮的目光落在朱玉芝的身上,短短几个字却炸得她神魂惧散。
“陛下!臣臣……有苦衷!”此时的朱玉芝也再不计较男女有别,还不知晓是从哪里暴露,她急急地想要解释。
“朕不耐烦听你的话。”穆元咏语言冰冷:“你不是喜欢扮作男装吗?那你最好扮一辈子。”
无视朱玉芝苍白的脸。
“以后没有朱兰芝,只有朱玉芝,明白吗?”
“否则你霍乱宫廷是小,污我清白事大!”穆元咏说完一甩袖子匆匆离去,留下被震得七荤八素的朱玉芝半天回不过神来。
刚刚陛下说什么……说我污了他的清白?
朱玉芝:“……”
她一时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无语。
不过想到如今后宫空无一人,连个妃子都没有,这穆淮帝身边也没宫女侍候,都是太监侍卫,想他已三十而立——可真是好大的清白!
她怎能玷污这三十岁老处男的清白,会被雷劈的。
不过虽然陛下脸色难看至极,却并没有拿她是问,或是灭她性命,更没有遣她回去,反而允许了她做男装打扮的身份。
至于原来的身份,不许就不许,她也并不很珍惜,只有这状元郎是她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实在不忍丢弃。
她虽是女子,却也从不妄自菲薄,并不觉自己比男子差上多少,如不是家父只有她一女,也不会容她如此胡闹,只是听闻那坊间传言,说帝王喜怒无常,冷漠无情,如今一看,却多有不实之处,如果真的如传言一般。
她如今焉有性命?甚至会害及家人。
如今峰回路转,她虽然暴露,却也在帝王这里过了明路,如大雍帝皇都能容忍她女扮男装,那还有何可惧。
想罢,苍白虚弱着一张脸的她,抱着被子笑出声来。
从此海阔天空,雏鹰升空,天下无她不可去之地。
当真鸟入天空,鱼入水中,再无禁忌。
她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畅快。
从此再无朱兰芝,只有状元郎朱玉芝,雍淮帝的起居郎。
第114章 中二皇帝回忆录(3
穆元咏越往回走越是生气。
那匆匆被太监抱起来的御医都被远远丢在后面。
穆元咏的衣袖极为宽大, 他大步迈着,两手摆动得极为用力,于是就发出啪啪的声音。
“啪啪啪——”
像是有人在给他鼓掌一样,极为拱火。
他猛地站定, 后面紧紧跟着的一群太监侍卫差点越过他身体, 连忙扑倒一大片, 匍匐于地面,像是饺子下锅, 扑通扑通的声音。
穆元咏视线从他们身上一转,回头张望, 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年幼时居住的宫殿, 自他登上皇位,那原来的破旧冷宫重新修缮了一遍,但他移居乾清宫, 就再也没回去过, 此时一看, 那熟悉的冷清破旧感扑面而来。
让他既觉得熟悉又觉得愤怒。
那些滑头, 定是看他再也不过问,竟也跟着不放在心上,竟然让他曾经居住的宫殿破旧成这样。
他强撑着没有立即找人来骂, 心里面憋着火气,差点炸膛。
“走。”他冷着脸,“回乾清宫。”
——
回到乾清宫, 穆元咏左思右想,实在憋不下这口气,叫来身边的面生的小太监。
“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他的,看得实在面生极了, 穆元咏很少拿这些背景板当事,但现在他身边得力的都被支使了出去,显得这会儿身边极为冷清,连个能使唤的都找不到。
“小喜子。”那小太监脸嫩得很,听他问话,整个瑟瑟发抖。
他看了两眼,这年轻样子让他想到当年孔家子那会儿稚嫩的模样,但是他也从来没有做出这般紧张,哪怕那会儿一无所有,见他第一面,也是冷静又强干的,从没有生涩过。
有些……可惜了。
他还挺欠孔家子这样的。
“小喜子是吧。”他漫不经心的重复,接着道:“你把那个朱雅闻弄来,朕有事要问问他。”
小喜子不敢多问,应了声是,就离开了。
穆元咏支走了几个人,身边显得更空旷了。
他坐在乾清宫内那张巨大的桌子面前,无视另一边堆积着的奏折,把玩着自己那双养尊处优的细白手指。
缺了些点缀,他想。
也不知道孔家子在江南怎么样了,听说江南人杰地灵,有许多宝贝,也许可以叫他弄来一枚戒指。
玉的太厚重,不太方便,金银又过于粗俗。
不过他总有办法的。
朱雅闻听到八百里加急,皇帝密奏,让他紧急进宫。
他连官服都来不及穿,被人强推上马车,颠得七荤八素的赶去了皇宫,跨过长长的玉白台阶,脸色煞白,跟地面成一色。
进了乾清宫,头都没抬,差点五体投地,紧接着高呼陛下。
上面传来一声冷哼。
“朱雅闻,朕的好臣子啊。”
这话如刀尖一般戳在了朱雅闻的心尖,他脑子疯狂旋转,只想着自己是哪个东窗事发了,嘴里径直认罪:“臣知罪……”
“你知道个屁!”
那积攒许久的火一下子就发出来,穆元咏抄起旁边的奏折,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砸在了朱雅闻的面前,显然这动作他经常做。
朱雅闻颤颤巍巍的捡起奏折,发现那仅仅是一篇歌颂皇帝美德的文章,落款更是跟他八竿子搭不着边。
“你看什么,我顺手扔的。”穆元咏咳嗽一声:“先放你那里……”
朱雅闻懵懵懂懂的拽着手里的奏折,哪怕久经官场,这会儿也有些找不着北。
就听见上边牛马不相及的来一句——
“你上次跟着朝中那个姓王的一起,上奏请我广招秀女纳妃子吧?”
“上次”是一个月前,也就是因为朝中大臣继续疯狂奏他,他才把孔家子支到江南去,抄他们的后路,看谁敢多嘴多舌。
反正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看谁犟的过谁。穆元咏这么想。
朱雅闻当时也就是被人拉着凑了个人头,那折子还是别人帮写的,他就是跟着一起往上递,就这事犯了皇帝的霉头?可是那会儿跟着闹起来的那么多人,官居二品的就有四位,再怎么盯,也盯不到他这京城边的小知府头上吧,连个朝会都无缘参加的小臣,就是拿放大镜去找,都得废点儿功夫。
朱雅闻怎么想都想不通,他还想继续认罪——总之不管有理没理,先认罪再说。
接着就听那上头继续用着冰冷的声音。
“你把女儿女扮男装送进宫,就是想着这事儿吧,现在后宫空缺,我身边又没人,说不定就看对眼儿了,你还能混个国舅当当,可不比你那小知府做得过瘾?”
就这么一句话,朱雅闻给被雷劈中似的,连尊卑都顾不上,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坐在上头的穆元咏,那张俊逸非凡的脸。
这皇帝真的长得极好。
可是再怎么好——他也没打算让他的宝贝女儿跳这火坑啊!
他那女儿,也就是出生的时候运气不好,投了女儿身,那是样样不比男儿差,从三岁起跟他识文断字,脑袋灵光得不得了。
这不,年仅十五,就给他老朱家抱回来一个状元回来。
想来以后前程似锦,官做得比她老子还大。
在那后宫能有什么奔头,他那娇娇女儿,是真想拿自身本领做点实事,平日里就跟他打理府中要事,谁说起来不是夸。
真的要在宫里熬着漫漫春光,把最好的时候空空消耗,他才要悔死。
他大呼一声:“陛下,臣冤枉啊——”
穆元咏看着这人油滑似鬼的脸就来气:“你哪里冤枉,你那女儿容貌非凡,也不知你是走得什么门道,竟然瞒过众人耳目,让朕平白送了个状元给她。”
朱雅闻知道皇帝误会了:“臣,臣只有一养子,臣不知……”
“你倒真是……”穆元咏冷着脸:“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你硬要这么说,那你就要记住……”
他紧紧盯着朱雅闻的脸:“你没有女儿。”
朱雅闻一听,脸一下子就白了。
“你只有一子,什么养子,当谁是傻的吗,你就只有一子,你女儿早年风寒过世,只剩这一子,只是不好说他来历,才推说为养子,等他光门耀祖之后,才准认祖认宗。你明白吗?”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不外如是。
朱雅闻当即涕泗横流,趴伏在地面:“臣……臣领旨……谢恩!”
走出乾清宫,朱雅闻脸上泪迹被风一吹早已干掉。
他内心激荡,久久无法平静,压抑住自己回头望去的念头——这就是他们大雍的帝皇,如此博大的胸怀,竟真的不介意一个女子做状元。
这是他的幸事,也是兰儿的幸事。
他被前头的太监带着,发现走得不是来时的路,张口问道:“请问,这位小公公,这是要去何处?”
“起居郎身体不适,在偏殿休憩,陛下让小的带大人前去,毕竟偏殿是招待大臣的,起居郎品阶不够,会惹人闲话。”
那小太监朝朱雅闻道:“大人,小的我多说一句,您请勿见怪。”
“陛下赤子心性,对朝中大臣干涉他内廷的事极为烦恼,如果大人您真的感激陛下,就更要替陛下解忧才是。”
“可是宫廷空虚,国无后,难继。”
朱雅闻本着公心说上一句。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恒不落的朝代,陛下在一日,大雍在一日,陛下……不在了,”那小太监朝他一笑:“大雍不是还有各位大臣吗?这天下是大家的天下……”
“地方到了。”小太监站住:“话说到此处,大人您多想想,小的我就不打扰了。”
朱雅闻怔怔的看着小太监的背影,嘴里嘀咕:“这宫里的人……胆子可真大,什么话都敢说。”
不过如果是那位胸怀广阔的帝皇,也情有可原吧。
他推开门,看着斜倚在床边,抱着书看,一脸恬静的女儿,心中满足的想。
这天下诸多纷纷扰扰,然则能让他父女有一片僻静,安静看书,安静做事,也不失为一个好天下。
总有那许多不知足之人,强求太多,他却不是,这般……已经足够。
“兰儿。”他带着怀念的意味念着这个名字,好像许久没有当人前说出口了,以后就更不能再说,趁现在,赶紧念念。
躺在床头看书的少年郎抬起头,满面春光,欣喜道:“爹爹!”
后又疑惑:“您怎么来了?”
接着又自己领悟:“陛下跟你也说了?他没难为你吧。”嘴里说着担心的话,眼却是笑的:“爹爹,以后不用担心了,陛下准我继续做官,我们再也不用怕什么了。”
“天大地大,再无能束缚我的东西,我可以像真正的男儿一般,”她眉飞色舞:“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可去云游,去踏青,去深山老林寻仙人,炼仙丹……”
见她越说越没谱。
刚刚温和了没一秒的朱雅闻朱大人立刻板着脸训斥:“胡闹!”
“哪家男儿好好的正事不做,要往深山老林子钻,你现在前程似锦,等你起居郎轮完,爹看能不能走关系给你谋个好差事……唉,你这样的能力,爹爹能帮你的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