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很实事求是的,那人能混到皇子少傅,自也是有着一双利眼,只在他太过奇葩,才走了眼,不怪乎人家偏见。
想他曾今很是义愤填膺,黄袍加身后,很是收拾了一堆曾看他不起的旧人,或是安了个不好的名头发落,或是直接扔到远远的,上行下效,那些人后来都没落到什么好下场,待他晚年回忆往昔,想要找几个故人,都只找到曾在世上的那寥寥数语,还是经过艺术加工过后的。
别人都以为他是瑕疵必报,时隔多年仍放不下,还折腾那些人的后代,千里迢迢招人入京,只为问起那些旧人在世上可曾恨过他。
竟让人连恨都不让,实在是专横至极!后人自也吓得冷汗津津,以为先人之罪要连累自己,要么失态到大哭,要么破罐子破摔,豁出命来大骂。
再问及那些人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老实说的少,大多都是真心实意的忏悔。
一路忏悔几十年,郁郁而终,问了十几人,都是一样的话,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是不是私下串了口供。
其实他那会儿是真的放下,听到那些悲惨事,还有些许唏嘘,可真要想到那些故人每天以泪洗面,真心忏悔的模样,却也实在是想象不能。
于是这些人就又多遣了回去,既不计较他们御前无礼,也没有什么重用的意思。
好像就真的是突然一起的念头,不知从何处来,突然又跟着去了,于是就再没有说起往事的习惯,一旦说起,反倒被旁人猜忌误解,好没意思。
大权在握,万事随心——心随不随不知道,但实在是无聊透顶。
他在东边深山林子那木头修了个古代的农家小院,院子外面驻扎着上万重兵保护他的安全,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新鲜之一,极少数人知道。
他身居高位久了,就极喜欢别人当他寻常的模样,所以人真的就是贱骨头。越是没有的就越是稀罕。
稀珍对于他惺忪平常,反倒旁人的平常,却成了他的‘稀珍’。
说起来像绕口令似的,是他为数不多才华当中的闪光点了——他就喜欢这般拽弄他的绕口令。
奈何孤高寡人,只能自己欣赏了。
他中二期较平常人长许多,横跨二十余年,其中做过的傻事蠢事不计其数,最有意思的一件,是他三十二年,出了个十五的神童,以未及冠的年龄,一举斩下状元之名。
响动京城。
人有才就罢了,还有貌,又没有那些肮脏利益堆里熏染出来的油滑气,整个人精灵剔透……第一次见,他仿佛见到世间珍宝……大抵是这个意思,那些个宝石翡翠,哪有这般的鲜活和美丽。
他后宫一直较先皇那三千佳丽稍有逊色,只有绿草几撮,更没诞下什么枝叶,那些老臣殷殷凄切,cue他广开后宫,开枝散叶……但他不是中二吗。
中二期症状最明显得不就是要与大人反着来。
并乐此不疲。
鄙人不才,他恰好此道。
珍宝少年亭亭玉立,侧颜竟有些神似孔家子那如今已瞧不见得青葱岁月——他那时候还没觉得自己有多惦记着那人曾经的模样,虽然如今孔家子也是俊美不凡,并随着权势越盛,整个人越是深不可测,如若深潭……于是更显得那过往的一切,更加珍贵。
往事不可追,他在那旧人身上吃了些许亏后,就再也少提往事二字。
没人能察觉他内心那躁动的因子,于是乍见这珍宝少年,往日珍贵如若重现,他整个人也跟着躁动起来。
中二发展到不可救药地步,会逐渐呈现智障状态。
他刚刚发掘智障第一状态,又有着大把悠闲时光,恰好孔家子如今大权在握,手上掌控着这庞大的国家机器,维持它每日正常运转,难有分身乏术,更没人管得住这头脱缰的野马。
当年进士,一榜进士要么进翰林院当庶吉士,要么谋得外地外放,像这等状元,在位的人,谁不喜欢这才高少年呢,所以也有个职位给这状元贴身奉承,恰是起居郎之位。
大概任个两年,再插入六部……所以珍宝少年接到起居郎的诏书,并无什么惊讶惊恐神色,很是淡然处之……随后就淡然不起来了。
毕竟三十二岁的中二皇帝,除了那没得办法只能降伏这匹野马的套马汉子孔家子,再难有那能管得住的。
十五岁的珍宝少年,那不是嫩了一点半点,如果七分熟的牛排刚刚好,那他就是一成熟都没有,只有那青葱皮相——还是个冒牌的。
这也是后来穆元咏智障级别在自我放飞的过程中,迅速跨越到二级以后发生的事情。
孔家子身世并不多离奇,太后早年尚有些心慈手软,留下的祸端,奈何这本是极好的奸臣反派料子,却偏偏生就一副温软心肠,实在有些煞人眼睛。
报复穆元皇室没有,衷心耿耿,倒是没得说。
孔家子是嫡系,恰好成了炮头下的炮灰渣子,但狡兔三窟,像这种庞然大物的世家,自也有旁支旁节,牵着骨头连着筋,错节旁根,哪能清除殆尽,否则如今的满朝文武,诸多世家早也跟着灰飞烟灭了。
珍宝少年自不姓孔,但他却也跟孔氏血脉联系颇深,当年事发之前,孔家子有个庶姐,生母低贱,没什么地位,匆匆嫁给一个赴考的书生,来年考中同进士,外放到偏远地方做了县令。
她身体不好,生了一子,难产去世,书生却很念旧情,一直没再续娶,那子就是这珍宝少年的父亲,如今任土崖府同知,是个很会当官的料子,人姓朱,朱雅闻。
穆元咏匆匆一扒,少年生平过往尽览于前,只唯一蹊跷地方在于,朱雅闻只有一女,此子对外称之养子,但观其样貌,却与其自称的养父颇像,于是也不是没有谣言提起,谣言最省的乃是外室子,这三字的名头叫得格外响亮,只是不说于人前罢了。
不过不管是外室子也罢,养子也好,总之十五岁的状元,却是少有,再怎么说也是极有才华的,人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过往的是非也就不大重要了,不是有句俗语——英雄不问出处,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穆元咏更在意的倒是孔家子跟这少年的联系来……到底是叫什么,他仔细思量,量了半天——应是要叫一声舅爷才是。
于是就有个念头,要是真把这珍宝往孔家子跟前一放,那声舅爷叫出来,也不知道谁的表情更精彩。
然而只敢想想,真在孔家子的面前,他是屁都不敢放的。
满朝文武,也就一个孔家子能框得住他那颗躁动的心。
于是就有了下面这番闲聊——
起居郎笔墨常带,记录帝皇的一言一行,这方面,穆元咏的起居郎最是难做,因为真要如实记载,难保不会人头落地,所以三个起居郎,两个放鸽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唯有珍宝少年朱玉芝没有经过社会的毒打,认真对待。
“那个……”穆元咏叫他。
那个了半天,仍旧没想起人家的名字。
还不会察言观色朱玉芝不知穆元咏叫的是他,仍旧淡定自立。
只有穆元咏恍然大悟的声音:“……孔!孔什么来着,好像是文吧……对了,你是姓孔不是?”
那目光落在朱玉芝的脸上。
三个字的名字错了两个,还有一个不知道。
他先是一惊,被帝王惦记,总不知是福是祸,于是认真过头,头皮都绷紧了:“臣……臣姓朱……”
“哦对!”穆元咏这才想起:“对的,你确实姓朱,我给忘了。”
他很大方的不当回事的笑起来,代替了朱玉芝原谅自己的粗心。
“你可知道,我们之间有亲戚关系?”穆元咏笑过之后,总算提起了正题。
这回却是忘记那是孔家子的亲戚,而不是他的。
“你可应当唤我一声……”他摸着下巴,朝着朱玉芝笑:“舅爷!应是这个称呼,叫给我听听?”
既是不能见到他亲耳叫给孔家子听,倒不是由他代劳,先提前享受,事后也方便复述,还可无伤大雅的来一句——你那侄孙子长得颇像你,那声舅爷也很好听。
第113章 中二皇帝回忆录(2
朱玉芝一脸茫然, 他与帝王之间有血亲?
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一阵煞白,帝王那随意的样子,说着不着边的话, 却又似是另有所指, 怪不有言, 伴君如伴虎。
如他所料不错,他唯一称得上亲近的孔姓人, 是他那早逝的祖母。
这又牵扯出前朝旧事,他不过一个初入朝堂的年轻, 哪里能经得起帝皇试探, 当即跪下:“臣,臣不知。”
看着珍宝少年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穆元咏觉得有些扫兴, 他坐在高位, 想着此时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孔家子, 眼神逐渐放空, 半晌没有吱声。
这静谧实在让跪在下方的朱玉芝感觉难捱,他十五的年龄,读书人, 身娇体弱,恰早上为了赶朝匆匆而来,肚子空空, 又受惊吓,只觉眼前金星一片。
上头的穆元咏思绪越飘越远,却听到扑通一声——定睛一看,那少年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穆元咏:“……”
他催着门外的太监, 把他这经不得摧残的起居郎移居到一旁休憩……这事给整的,还得叫御医看护,免得说他罔顾朝臣性命。
他怀疑这厮是来碰瓷的,他也没让人做什么啊。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围着案绕了两圈,心思活动着是不是要叫孔家子回来救急,他不在总有许多不便。
这可不是小事,那些文臣最会扣他大帽子,总得交给能人来处理才是。
心里觉得这理由不错,脸上再次浮起笑容。
于是叫身边的太监,细细叮嘱:“好生看护着,叫御医看过后,到我这里来一趟。”
他突然起了念头,有点想把事情闹大一点。
御医匆忙赶来,说那起居郎肾虚体弱,并无大碍。
但表情却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跟他言辞及其不符。
穆元咏……也不是瞎子,他本不想过问,但起居郎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他的宫里头,虽不怕什么,但平白挨上一身腥,他也不太爽利。
就算私心想闹大一点,好找个理由让孔家子多陪他一段时候,总不是真的翻船吧。
于是就问了。
“有话就说。”
这些个御医年纪上来了,说一句喘三口,磨磨唧唧的,穆元咏很早就不耐烦了,但是中医学问无法系统教学,医师的能力取决于他的临床经验,大部分医师都是靠经验治病,哪怕从小学医,也要临床十年以上的经验才能进御医院。
这也导致,整个御医院最年轻的都有三十五,普遍均龄五十上下,全都是退休返聘人员。
这还算是孔家子后头梳理过后的,把一些七老八十的,要么让其回家颐养天年,要么安排在一些不太重要的闲散位置,捡捡药草,写写医书,没让人家再出诊……以前更甚。
穆元咏游走的思绪飘回来,那胡须灰白的老御医佝偻着腰,神情惶恐:“陛下,那起居郎……是滑脉……”
穆元咏就算再不通医理,也知道滑脉是什么脉。
他径直沉浸在震惊之中。
老御医仍旧道:“脉象圆滑,但却无力……”
“朕……的起居郎……”穆元咏表情放空,语言发虚:“怀孕了?”
老御医愣了愣,却是摇头。
穆元咏大松一口气,起居郎在他皇宫诊出怀孕,先不说男人怎能怀孕,还得去抓这宫里,谁才是起居郎的奸夫,总觉会飞来横锅,冤枉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那为何是滑脉?”
最紧要的事避过,他仍为这稀奇的脉象好奇,于是问道。
老御医解释:“像女子月经前也会诊出滑脉。”
穆元咏疑惑顿消,了然点头:“原来如此……女子……”
穆元咏:“……”
穆元咏两手撑着案塌,两眼圆睁:“朕的起居郎是女的?!”
惊天大秘闻,他这些天与起居郎日夜相伴,如何能证明他的清白,一旦此事泄露,必有一堆谣言揣测他与起居郎春宵一夜。
可他什么都没干!!!
为什么当皇帝要承受这么多不应他承受的一切!
“可恶!”他当即愤怒的拍桌子:“好深的诡计!!”
这些大臣应该做的本职事不做,不好好在国事上下功夫,却为了他的后宫鞠躬尽瘁,不择手段,真是好忠的臣子,他大雍的好大臣!
穆元咏气得发抖,想这才华横溢的起居郎,到底有多少真材实料都得存疑,如不是奔着锦绣前程,而是他那仍空虚的后位,自也只需做好面上功夫。
这又是个极好的时机,孔家子因江南贪腐案微服出访,暂不会归来,于是他就被这么算计?
他不服!
穆元咏咬着牙齿冷笑:“走。”
他叫老御医:“随我去看看我那女扮男装的起居郎。”
最后三字咬得极深。
说完大步离去,后面那老御医起身的时候,帝皇已经走到门外,他慢腾腾的转身,旁边的太监马大三粗,实在看得心急,干脆直接把他一抱,跟抱小孩似的,追着穆元咏身后而去。
老御医:“……”
穆元咏停在门外,制止了那要出声的小太监,这里是偏殿,离御书房很近,平日也用来招待大臣,这会儿除了几个洒扫的太监宫女就没有其他人了。
他站在门外,脸上的怒气慢慢的平息下来,只露出一张深不可测的脸,缓步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