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眠下意识回头看,微微皱起了眉。
陆翡之是含着金汤匙出身,虽然过了两年苦日子,还是改不了大少爷的脾性。他不习惯用清洁咒,每日要沐浴更衣,芥子里的新衣服能堆成山。
陆翡之今日选的衣服繁复了些,扣子不好系,他在这方面也没什么耐心,一时没留意,竟系错了一颗。
谢眠却与他截然相反,衣衫可以简单朴素,但必须干净整洁,看到这一幕就非常难受。
岑羽没往里看,他只是看着谢眠。
谢眠平日里像是一汪静湖,无波无痕,宛若琉璃,但是这一刻,这潭水突然被风激起涟漪,可能不复之前那么温柔,但唯有这波痕,是鲜活又生动的。
谢眠对他礼貌地道谢,告别,便转身向陆翡之走去。
岑羽步子微顿,余光看着谢眠很自然地揪住陆翡之的衣领,一边帮他把扣子改过来,一边训他:“六岁的小孩子都不会犯这种错!”
那传闻中性情桀骜,目下无尘的陆翡之,就这么耷拉着脑袋,乖乖地被他训。
岑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启步离开了。
……
其实夫子们搞这么一出,也不完全是为了陆翡之。
昨夜他们听完谢眠所讲,心中有点担心,便停了马吊,出门巡查一番,然后就抓到了两个饮酒的,三个看风月话本的,还有打马吊、投壶者若干。
朝凤城学宫内风气向来自由松散,除了每日的功课之外,倒不拘着学生不准玩乐,但毕竟这次一去就是几个月。
那些已经过了结业资格,去参加摘星会的学生也就罢了。这舟上还有一路随行,安排后勤和其他琐事的年轻弟子,若是被带的松散了,回去也不好交代。
这才有了每日的自习课。
谢眠一开始还担心陆翡之不愿去。学宫过去也有过这样的规矩,但陆翡之一向嗤之以鼻,觉得是浪费时间。谁知这次陆翡之很配合,每日天亮便去,夜深才归,可以说非常努力用功了。
几位师长在台上端坐,隐晦地观察了好几天,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陆翡之确实经常冷着一张脸,不怎么跟身边人说话,但他平常也这幅德行,实在不能赖到人家“走火入魔”身上。
莫夫子又借口为其他弟子示范,与陆翡之过了几招,发现陆翡之动用灵力时,神魂稳定,气息平和,再正常不过了,甚至隐约还有节节上升的迹象。
但阿眠也不太可能撒谎啊。
还是岑夫子最先看出来,私下问另外几人:“你们发现没?他好像只在和阿眠接触的时候,表现地不对劲。”
他这么一说,几人将注意力放到两人的相处上,顿时发现了微妙之处。
陆翡之这人的性格表现地相当两极分化。他并不算沉默寡言,只是对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不感兴趣的人,都表现地相当冷淡;而在熟悉亲密的人面前,却直接坦率。
谢眠对他而言,更是人尽皆知,头一份的不一般。
如果说陆翡之在谁身边最随意自在,只怕连他的父母妹妹,都远不如谢眠。
这几天里,他与谢眠仍同坐一张长桌。但谢眠一靠近他,比如说越过他取一根笔,或是拍一下他的肩膀,明明都是过去很平常的动作,陆翡之却会变得一僵。有时候,他还会刻意无视谢眠的视线或碰触。
岑夫子想想,以多年的教学经验,觉得怎么有点像是十三四的小孩子情窦初开,面对暗恋的心上人?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俩都好上多少年了,怎么可能?
倒是莫夫子突然揪了一下胡子:“你们说,会不会是小两口闹别扭,他装走火入魔,故意吓唬阿眠?”
众人顿时“嘶”了一声:“好歹也二十六了,应该不能这么,那什么吧?”
但大家毕竟也是看着陆翡之长大的,仔细想想,还真觉得陆翡之干出来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大家都是长辈,也不太好掺和人家小道侣之间的恩恩怨怨,确定了陆翡之没什么危险,便告诉谢眠:“我们并未看出什么异样来,应当不是修行出了岔子。”
谢眠却真真切切地能感觉到,陆翡之和往日有很大不同。虽然听说不是走火入魔,心中稍有宽慰,但眉间的担忧仍未散。
“既然不是修行上的问题,应该就无大碍。是不是翡之不适应舟上的日子?要不这样,”莫夫子到底心疼自己的好学生,隐晦地提点道,“明日便到雁丘岛,鸾舟会停下来休整一天。你带着翡之下去转转吧。”
小道侣约约会,把话说开,不就好了吗?
谢眠也无他法,回到房中,发现陆翡之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幕发呆。
他心想:翡之也确实是上了舟,才开始不对劲的。莫非真的是鸟族天性,不耐烦拘束于这狭窄舟上吗?
谢眠摸了摸陆翡之的脑袋,注意到陆翡之眼神的躲闪,柔声道:“莫夫子说明日到雁丘岛,鸾舟要停泊一日,我们下去走走?”
这个提议非常寻常合理,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鸾舟的速度极快,修士一旦离舟,便很难再追上。大家都在这舟上憋了好几天,明日肯定都会下去散心。
但陆翡之心里却猛地“咯噔”了一声。
雁,雁丘岛!不就是那个传说中!因一只大雁为爱侣殉情而得名的!鸟族道侣必去的定情圣地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夫子们:他们不是早就老夫老妻了吗?
谢眠:陆翡之没有情窦这个东西!
第14章
鸾舟落在雁丘岛时,已经入夜。岛主早已安排好了房间,只等诸人住下。
为众人引路的婢女性子活泼可人,离去之前笑道:“诸位贵客来得巧,今晚岛上刚好有一月一度的夜市。虽不如大城池般繁华多样,倒也别有几分我们这里的意趣。贵客们若感兴趣,不妨去瞧瞧。”
朝凤城虽说并不排外,兼容并包,但终究还是鸟族的地盘。雁丘岛的大名自然人尽皆知。知晓赶上了夜市,本来因为数日漂泊而稍显疲惫的众人,顿时精神一震。
咳,虽说这舟上没几对正经道侣,但单身的鸟可以出去碰碰运气;已有道侣但未在身边的人,也可以买点雁丘岛上的特产啊。
谢眠本没想凑这个热闹,但他煮个茶的功夫,发现陆翡之已经换好了衣裳。
好一身讲究,鲛绡金纹,玉带珠冠,便是立马代表朝凤城去参加个什么云渺第一盛典,也绝对不丢排场。若是这雁丘岛上有靠打劫发家致富的,头一个就得找上他。
谢眠心想:果然是在舟上憋坏了,以往陆翡之对逛夜市这种事,可从来提不起兴趣。
两人住在靠里的院子,并肩向外走,接连遇到好几拨出门逛街的同窗,甚至他还看到了夫子们的身影。
谢眠作为一个纯种的人族,终于对雁丘岛在鸟族中的崇高地位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他们借住的别院,在雁丘岛唯一的一座山上,出了院门,山下的景色便一览无遗。
那位介绍雁丘岛的姑娘实在是太谦虚了。
明明是夜里,山下却被灯火映地一片华彩,犹如万点繁星,只不过此处不是天上冷冷清清的星河,而是充斥着欢声笑语的人间。
夜市上人流如织,与其他地方的夜市相比,这里显然暧昧气氛更浓,到处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时不时有人牵着手走过,好像空气里流淌着蜜。
鸟族喜华丽多彩,夜市也完美保持着这样的风格。
陆翡之在一个卖珠子的小摊前停了下来,虽然看起来一副“只是随便看看,啧,颜色一般”的模样,但谢眠还是很自觉地做好了掏钱的准备。
街边有小贩见谢眠闲站着,招呼他:“这位公子,买根红绳吧!”
谢眠笑着摇头。他确实看到有不少同行的人用一根红绳系着彼此的手腕,但红绳这种东西,又在这样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意义就很明显了。
他和陆翡之并不是需要绑红绳的关系。
小贩笑眯眯:“我可是在这里卖了几十年的红绳了,从来没听说过谁在我们家买了红绳,后面断了的。”
陆翡之已经飞快地做好了“只有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都要”的决定,将所有瞧上眼的珠子都收入囊中,就听到了有人找谢眠推销红绳。
他立刻双眼微眯:“我们不要!”
谢眠也笑着拒绝了:“我们确实不用。”
小贩倒也不是非得卖给他俩,只是好心提醒:“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啊,你们还要往里去吧?越是往里走,越是挤挤攘攘。若不用什么东西连着,很容易走散的。”
陆翡之才不呢。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这小贩,立刻拽着谢眠的衣袖离开了。
他,他还没想好呢!绝对不能给阿眠这样的暗示!
小贩看着这俩人离去,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瞧着挺有钱的年轻人,怎么搞对象的时候这么抠门?
陆翡之离开了好一会儿,背后竖起的汗毛,都慢慢平复下来,才觉得自己刚刚表现地好像不太好,像是急着跟谢眠撇清关系似得。他偷偷看了眼谢眠的脸色,试图弥补:“如果到时候很挤,我们就拉着手,不会走散的。”
谢眠根本没在意这件事,他兴致勃勃地看沿途的花灯。
这里的人真的很会做生意。
他们没走多远,又被拦下了。
那是一人一鸟,两个都是小孩子。胖乎乎的小喜鹊叼着一个篮子,里面都是花。丁点大的小孩子则负责寻找买花人。
小孩子一开始明显是冲着陆翡之去的,因为陆翡之看上去实在非常有钱,但他走到近前,看了一眼陆翡之拽拽的表情,立刻一个哆嗦,脚下意识转弯,停在了谢眠面前。
谢眠低头,发现是个三头身,于是蹲下来,声音温柔:“怎么啦?”
小孩子呆了一下。这个哥哥,太好看了,虽然他身边的哥哥也好漂亮,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三头身好不容易从美色漩涡中挣扎出来,背着手小声道:“哥哥,你不给身边这位漂亮哥哥买束花吗?”
一人一鸟,都是胖乎乎的,歪着脑子,黑乎乎的眼睛,特别专注地看着他。
这么小,就要出来卖萌养家啊。
谢眠付了钱,从篮子里面随手取了一束花。
小孩子高兴起来:“哥哥心想事成啊。”
身边的小喜鹊也跟着叽叽喳喳。
谢眠忍俊不禁,他看着一人一鸟慢悠悠跑去找下一个客户,自己拿着那束花,继续往前走。
不过,有个困惑从谢眠脑中一闪而过:一般这种情况,不是都祝“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吗,怎么会是“心想事成”?
可能是小孩子记错词了吧。
谢眠没再想,陆翡之的指甲却快要掐进手心里去了。
其实他知道,谢眠买花可能只是因为,那两个小家伙萌萌的,又会卖乖又会装可怜。谢眠从来就这样,吃软不吃硬,对小孩子心软得要命,像个烂好人。
可偏偏,谢眠选了一束白色风信子。
陆翡之本该不了解这些,奈何他有一个对话本痴迷热爱,并且逼迫他看完还要写长评的妹妹。
白色风信子的含义是暗恋,不敢表露的爱。
陆翡之紧张地想:万一一会儿人多,阿眠真的拉我手怎么办?手心里都是汗啊。为什么今天刚好选了鲛绡的布料!都不能擦汗。
要不我先发制人,拉住他的衣袖?但是这样又好像小孩子。
陆翡之一路走着,偶尔在小摊前驻足,眼睛好像扫着上面的面具,却心不在焉。谢眠刚好看到有小摊在卖糖果子,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先看着,我去买点吃的。”
陆翡之站在人家摊子前发呆,只看不买,很快就有了新的客人围过来。他心中烦躁,干脆转身,想过去找谢眠。
突然,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就在他耳际。
“既然心中迷茫,何不卜一卦呢?”
陆翡之下意识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是个卜卦的摊子。
这摊子实在简陋,就两张席子,卜卦人坐着一张,对面摆着中间,中间有一个签筒,四周连个招牌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谁逛累了,临时坐下休息呢。
而且,这卜卦人的年纪也太轻了些。
尽管那人用白布遮着眼睛,盖住了大半张脸,陆翡之还是能一眼看出来,这人的年纪顶多及冠,一身富贵难掩,入世未深的气质。
云渺自然也有修士能测天机,问吉凶,可这种像是哪家没看好,放出来玩耍的天真小少爷,实在是没多少说服力。
陆翡之其实不信这些,他一向信奉“天机莫测,成事在我”,但这一刻,他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过去。
那人蒙着眼,却好像视线无碍,一直面对着陆翡之。等他走到面前,便温声道:“请抽签吧。”
陆翡之坐下就有点后悔了:“你不先问我测什么吗?”
蒙眼青年就低声笑起来:“在这雁丘岛,大家只算一件事。”
陆翡之也觉得自己有点傻。这显然是雁丘岛上的套路,专门骗那些满心情情爱爱的傻子的钱。真正有点本事的,谁不是轻易不肯出手,一旦动卦,必得沐浴焚香,斋戒数日。
但坐都坐下了。他随手抽了一张签,递给对面,想着赶紧走人。
那人却没接签,只低声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陆翡之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那签上果然写着这么一行字,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