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蜿蜒地环绕着那一片浓雾。它并不宽,也不湍急,若放在其他地方, 可能只是一条舆图上都不会标注的野河。但它却在整个云渺都大名鼎鼎。
因为这条叫作“断灵”的河,是默认的万鬼窟边界。
此处再往里去,便入了万鬼窟的地界,再没有一条可以正常饮用的河流。
所以各城此次便约在河碑处落脚,等待还没有来的同伴, 也做最后的休息。
当第三位熟识的长辈走过来,委婉而温和地劝解谢眠“初次下窟, 还是试探意味居多, 不必太过焦虑”的时候,谢眠意识到了,一定有哪里不太对。
这里他年纪最轻,也不好当着一众长辈的面, 公然取出一面镜子来照,便假装饮水, 走到了河边。
河水并不多清澈, 还带着一点污浊,但足以映出他的影子。
谢眠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哪里不对。
明明一切都是平常的模样。
他皱了皱眉, 突然伸出食指,在眉眼间划了几道,眼睛猛地睁开。
有灵光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水面被灵力激起波痕,又渐渐恢复平静。
河面映出的青年面容端秀,形貌稳重,还是和刚刚一模一样。
谢眠没来得及再做什么,就听到有人低声道。
“饮雪城的人到了。”
谢眠扭头,便看到钟恒一身黑衣,姿态挺拔,神色端肃,站在一群修士之中,也分外显眼。
钟恒也看到了他,与四周寒暄过后,便穿过重重身影,径直朝谢眠走过来。
在谢眠身前站定,钟恒皱了皱眉,问他:“你头上那是什么?”
谢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却没摸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钟恒给他比划了一下。
谢眠才意识到钟恒说的是他头上的发冠,一时纳闷,答道:“就是发冠啊。”
钟恒顿时一言难尽:“你怎么戴这么个发冠?”
谢眠一怔,想起了这一路过来,大家面对他时的不对劲,顿时皱起眉:“这发冠有什么不对劲吗?”
钟恒想说什么,便被旁边一位朝凤城修士打断了。那修士似乎觉得钟恒神色不太友好,有些不满地看了钟恒一眼,又慈爱地看着谢眠:“哪有什么不对!不过是样式跳脱了一些,平常没见你戴过罢了。”
谢眠闻言,心中疑惑稍解,又不自在地伸手摸了摸顶上的发冠:“我戴这个真的很奇怪吗?”
这个发冠是前两日陆翡之为他挑的,样式稍微繁复华丽了一些,确实不太像谢眠往常的风格。
难道周围怪怪的,也是因为这顶发冠?可这发冠也不算夸张啊,应该不至于吧……
钟恒深吸一口气,看着谢眠头顶那只胖鸟。这发冠的样式古怪,却做工极精细,镶着的一双黑色眼珠,竟能看出里面的几分神采来,像是真的一样。
钟恒和那栩栩如生的豆子眼对视了片刻,又看了看谢眠忐忑的表情,忍辱负重道:“其实也没有很奇怪。”
担心谢眠再提起这顶发冠,让他说出更违心的话,钟恒主动转移了话题:“阿眠,我记得你还没去过万鬼窟。”
谢眠点了点头。
朝凤是不允许未从学宫结业的弟子,下万鬼窟历练的。而谢眠结业后,便去了饮雪城,等到回来,变故一桩接着一桩,根本抽不出身去万鬼窟看看。
然而万鬼窟是朝凤多年来最大的隐患,有关万鬼窟的一切,是朝凤学宫必修的内容。等谢眠决定参与剿灭魔主一事,朝凤内一众了解万鬼窟的长辈,更是恨不得将所有相关的事,都给他刻在脑子里。连陆岚都忍不住叮嘱了好几回。
所以,这虽然是谢眠第一次下万鬼窟,但他对里面的了解,大概比出身北洲的钟恒还要更多一些。
可谢眠并没有拒绝钟恒的好意。
这几年,他也想开了很多,渐渐不再那么抗拒别人的亲近。
钟恒拿他当弟弟看,愿意跟他讲,他自然也愿意听一听。
钟恒走在谢眠身侧:“万鬼窟像是一个分为很多层的秘境。”
在万鬼窟,浊气似乎就像水,突然有了重量,会不断向下流动。
所以上面几层,便是灵镜初期的弟子,也可以进去历练。而越是往下走,浊气便越重,越危险,历练者需要的修为也越高。
不仅仅是因为修为低了,应对不了里面潜藏着的高等魔族,也因为浊气过重,会侵蚀道心。
曾经有几位弟子不知轻重,莽撞地闯入万鬼窟深处,结果还没有遇到魔族,反而先一步堕魔。
当浊气重到一定程度,而你没有足够的信念或修为附体,哪怕心底一个小小的念头,也会成为堕魔的诱因。
为什么这些年,大家明知道魔族越来越多,万鬼窟等地已经成了悬在心头的利刃,却始终被动防守,并不主动大规模清剿万鬼窟。
一来,修道者不能在万鬼窟这种地方久待,否则会动摇道心。万鬼窟的至深处,便是圣阶,平日也不敢轻易踏足其中。
二来,浊气是无法彻底消灭的。
魔族由浊而生。可杀死魔族,浊气却不会消失,而且又重新回归到天地间,进行下一次侵蚀或孕养。
这是个秘密,只在十二城的高层内部悄悄流传。因为这暗示着一个非常可怕的事实,世道只会越来越坏。民众的恐惧会滋生更多的浊气。
可无论如何,逼到临头,有些事还是要做的。
钟恒说了寥寥几句,大概也明白谢眠心里清楚,便止了这个话题,转而轻声问道:“陆城主有没有和你提过,有关魔主的事。”
谢眠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
魔主出世,对整个云渺来说,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谁若曾与魔主交手,只要清醒过来,必然要为后来者提供尽可能多的信息才对。
但确实没有。
陆岚当时神色很迟疑,犹豫半天,最后只告诉谢眠:“我什么也没有看清楚。”
如果仅仅陆岚这样说,可能是她确实没看清便重伤昏迷,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撒了谎。
但偏偏,所有曾与魔主交手过的修士,但凡清醒过来的,甚至那些没有昏迷,都是这样一个答案。
可若是魔主的实力真强到陆岚等连看都看不清,就将所有修士都打伤了,又怎么会被她们练手封回了万鬼窟下呢?
谢眠不得不联想起另一件事。
其实千年前那场诛魔之战,有关云渺第一个魔主的记载,就很模糊。
整个云渺都知道,魔族有一位魔主,能使魔族令行禁止。但凡有魔主所在的战役,魔族便凶残强横更胜往昔,将整个云渺都拖入腥风血雨,哀嚎痛苦之中。
可那个凶残可怖的魔主,到底长什么样,有什么招式,最后如何被杀死,却没有任何详细的,可供后人参考的记载。
谢眠原本以为,魔主当时隐藏于万千魔军之后,本就神秘,而杀死魔主的云琅当场飞升,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如今想来,倒像是另有隐情。
钟恒对谢眠的回答并不惊讶,只低声道:“钟家先祖,也就是饮雪城第一位城主留下的手札中,曾写过一句话——‘你若能看见他,便知他是魔主’。”
“阿眠,你说这位由世间万浊孕出的魔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我今天事情太多啦,抱歉,我明天肥肥的!五千字!
看到大家怀疑,既然头上蹲着的是肥吱,那阿眠的头发是怎么扎起来的。肥吱可以用爪子抓着啊!这个游戏的艰难之处在于,不能动……
晚安安。
第60章
魔主到底是什么?
谢眠过去并没有太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因为先天魔族其实都很相似, 拥有人族的外形,只额前生有魔角, 喜好开智种族的血肉, 狂躁嗜杀。等级越高实力越强。等级高者可以号令等级低者。
按照这样的思维定式,魔主也不过就是比魔君实力更高的一个魔物罢了。
但如今钟恒问起这个问题,谢眠便认真去回忆自己曾经看过的记载。
那记载很少, 只说魔主自世间最浓重的浊气中诞生,自他诞生后,便成为新的万浊之源。
这也就是为什么万鬼窟内浊气如此浓重,显然不利于他们这一方,大家还是要死守万鬼窟。而不是把魔主引到万鬼窟外, 再进行剿杀。
若魔主出世,便会将如此浓重的浊气带去地面, 大肆传播, 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与妖堕魔。
穿过一层层荒芜,就像是慢慢进去了一个新的世界。
明明在地表,附近尚且被浊气侵蚀,万物难生, 但越往下走,反而越热闹了起来。
沿途渐渐有了花花草草、走兽飞虫、高大的树木……
然而万鬼窟下没有阳光雨水, 唯有散不开的怨念和浊气。这里面所有土生土长的一切, 都是以浊为生的毒物。
大家进来之前,都清楚这里面是什么模样,没有谁敢掉以轻心。越是看着生机勃勃的场景, 大家反而越是警惕。只是不起眼处的陷阱太多,还是陆续有同行者中招。
他们修为皆是佼佼,那些饮浊而生的毒物,不能造成多大的致命伤,但总归是痛苦的。
此行的医修只有一位,自然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大家这才发现,谢眠竟懂医术!
万鬼窟毒物品种繁多,若是懂一两种的解法,只说是凑巧,可若次次都能处理地得心应手,便不是巧合了。
谢眠在一旁处理伤口,四周的视线便若有若无地飘过去。
此次同行的修士并不多,要么是圣阶,要么是摸到了圣阶的门槛,平日各个都是眼睛顶在脑门上,目下无尘,刚开始并不如何看得上谢眠。
他是杀了云遮月,可云遮月本身也不算什么特别端得上台面的人物。而且谢眠过去在外界籍籍无名,只有这一次亮眼的战绩,谁知道他到底几斤几两?
大多数同行者,都只拿他当做朝凤陆家的代表,过来随便凑人头的。毕竟陆家现在受伤的受伤,失踪的失踪,若此次诛魔,一个真正的“自家人”都不出,只怕各城不服。
谁想这一路下来,看着面若冠玉,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提刀杀魔,竟也丝毫不比谁差。
于是原本暗搓搓认为谢眠是“绣花枕头”的那一波,便不得不牙疼地承认,朝凤如今真是风水好啊。原本以为出了一个陆翡之,已是难得的芝兰玉树,谁成想这芝兰玉树,竟然还是并蒂双生的!
虽然这朵“并蒂兰”的审美有点奇怪,头上顶着那么个发冠,看着怪呆的……
直到现在,他们发现谢眠年纪轻轻不仅刀道将成,好像在医术也有造诣!
靠!看着呆怎么了!
能修到现在这个境界的,大多都年纪不小了,手下也有子侄徒弟,想想陆岚,再想想自己……
这种酸溜溜的感觉,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嫉妒吗?
谢眠手下正医治的,是临川的一位圣阶修士,姓蔺名坤,性格沉默寡言,刻板严厉,便是在自家人眼里,也是著名的不近人情。他皱着眉,问谢眠:“你不是个刀修吗?”
谢眠点头,应道:“是啊。”
蔺坤便冷下了脸,声音冷硬:“道不分强弱大小,却贵在持之以恒。你仗着天分高绝,便三心二意,岂能有所进境?”
气氛顿时便微妙起来了。
在场有的为谢眠面露不忿,有的则安坐看戏。但不管与谢眠有无交情,都觉得蔺坤有些过了。
人家是在为他治伤,他却摆出一副教训的嘴脸来,委实有些不客气。况且谢眠也不是让他随意打骂的晚辈,而是朝凤如今的当家。
想想传闻中谢眠对云家人的强硬,便是临川的人都觉得,谢眠必要给他个没脸。
谁知谢眠给他擦完最后一点药,抬起头,却不恼怒,而是温声笑道:“多谢前辈指点。”
他也没有提起当初经脉受阻,无法修行刀术一事,只是轻描淡写道:“我想着将来总要到万鬼窟中历练,有备无患,便跟着夫子们简单学了些万鬼窟毒物的应对之法。其实并没有刀医双修的意思。”
当时只是想着,如果不能动刀,与陆翡之并肩除魔,总要在其他地方有些用处,才不至于沦为拖累。
谁也没料到谢眠会是这样的反应。
蔺坤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阵,他突然开口:“其实我有个女儿,刚刚年过三十,容貌端丽,虽然这个修为是差了一点,但是其他……”
一众看戏的修士:“……”
另外一位妖族的修士也摸了摸下巴:“我不光有女儿,还有儿子呢,那长得也是……”
朝凤城的长老终于听不下去了,暴躁道:“你们到底是来除魔的!还是来抢女婿的!”
他家少城主只是失踪,还没死呢!就挖墙脚挖到脸上来了!简直欺鸟太甚!
钟恒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另一件事上。
他怎么觉得,谢眠头顶上那个鸟状的发冠,好像比之前看着大了一圈呢。
钟恒对自己的记忆力非常自信,顿时便心下一凛,皱着眉,视线一直紧紧地盯在谢眠发冠处。
陆翡之对视线其实是相当敏感的,要不然也不能在每次有谁看过来的时候,就及时察觉,一动不动,一路撑到现在。
但他现在实在太生气了。
他死死地看着那几个试图挖他墙角的老头子,有种前所未有强烈的,拍翅膀,喷火苗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