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城不像朝凤城那样, 窗外永远盘旋着叽叽喳喳, 赶也赶不走,试图把爪爪伸进陆翡之地盘的鸟群。于是摘星城的清晨格外清静。
陆翡之醒得早,睁开眼, 发现睡之前还背对着的人,现在正睡在他怀里。
谢眠闭着眼,长睫如同鸦羽,黑发散在玉枕上,气息绵长。好一副美人安睡图。唯独右脸上那个牙印, 与这一幕格格不入。
经过一晚上,那牙印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明显了, 但仔细看, 还是能看出痕迹来。
看着那一圈红印,陆翡之有些心虚,但是又忍不住气鼓鼓地想:自己已经很好脾气了。明明是阿眠先欺负自己的。
不过,他昨晚一时冲动咬过去的时候, 完全没想过,阿眠咬起来, 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让陆翡之想起他吃过的一种鱼。那鱼很稀少, 只生活在寒冰潭底,以洞口飘落下来的花瓣为食。咬起来很滑,带着一点点细碎冰凌的清爽感, 又夹杂着花香。
想着想着,陆翡之觉得自己眼珠子有点直。他赶紧收了收念头,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再凑上去咬一口。
这毕竟是阿眠,不是鱼。
陆翡之抬手,窗边便有夜色织成的帘幕垂下,将渐渐亮起的天光给遮在了屋外。
阿眠在幻境中足足呆了三个多月,只怕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平常陆翡之看谢眠睡觉能看很久,今天却越看越心浮气躁。眼看外面天光大亮,谢眠还睡得安稳,他干脆悄悄遛下床,去了夫子处。
他以为他去的挺早,但是到了院子门口,发现居然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钟恒与莫夫子几人站在院子里,看样子,钟恒应该是正要告辞。
钟恒看了一眼陆翡之,并未打招呼,只对莫夫子几人道:“此事牵扯重大,幕后之人只怕并不是仅针对哪一座城,哪一个人。还望两城能携手应对,找出弄鬼之人。”
莫夫子几人含笑点头,却没有接话。钟恒也并不纠缠,路过陆翡之时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陆翡之匆匆与夫子们打了招呼,便追了出去。
钟恒走到偏僻的石山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陆道友。”
出乎钟恒意料的是,昨日在幻境中还一脸警惕又抗拒的对方,今日的神色却相当平和稳重,言辞恳切:“我有些话,想跟钟道友谈一谈。不知钟道友可有闲暇?”
陆翡之并不傻,他也懂那些人情世故,只是他大多时候都不愿意去做罢了。
陆岚和云祈安教他除魔卫道,保护弱小;教他坚韧克己,不推诿逃避。可除了品行方面的事,两人从不强求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地得体周到。呃,除了要求他别再把告白对象按在地上打以外。
用云祈安的话来说,少年意气难能可贵,不该刻意摧折。等到用得上“周全”的时候,自然也就学会了。
这件事涉及到谢眠,也由不得他不“周全”。
陆翡之看着钟恒的眼睛,带了点不到眼底的官方笑,轻声道:“其实我要说什么,钟道友想必是清楚的。”
其实仔细看,能看出钟恒与谢眠眉眼间的几分相似。可钟恒惯来没什么表情,看上去一板一眼的。他一点头,承认了:“阿眠确实是我走失的表弟。阿眠后颈处,若以灵力催动,会浮出一朵六瓣霜花。平常没什么用,生死关头能借饮雪城护法大阵之力,是钟家的秘法。”
这秘法本不传外姓。但当时钟城主怜惜这个外孙命运多舛,悄悄为他设下的。
这也是钟家,为什么不肯相信人死了的原因。
这事到底是真是假,回了朝凤城,陆翡之自己也会去查。何况事到如今,钟家到底因何确定谢眠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昨夜试探谢眠的态度。谢眠显然对什么父母家庭没有留恋之意。既然如此,有些事,最好还是停止在眼前这一步。
“当年令弟走失的事,大家都很遗憾。但是近二十年的日子都过去了,钟家兴盛如常,阿眠安稳度日,所有人都过得很好。钟道友又何必再掀起波澜呢?何况阿眠是我母亲的亲传弟子,说是儿子也没什么分别,朝凤城自是他的后背和倚仗,绝不许谁以任何理由,威逼束缚。”
陆翡之的意思很清楚。
当年没管住,现在也别来了。
钟恒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理所应当地点点头:“钟家没有要把这件事揭开,或者把人要回去的意思。”
你什么也没干,孩子自己长了五年,人家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养成现在这样,你张口就想把开成的花,给薅到自家花园去,这不是人干事。
何况钟家还有其他的顾忌。
反正四周无人,钟恒想了想,觉得陆翡之勉强也算半个自家,低声道:“谢淮至今也没有子嗣。我听闻阿眠修行进境颇佳。若是被那边知道,只怕又要缠上来。”
遇上那样的爹娘,自然没必要顾忌什么血缘情分。可若对方真的找上门,一哭二闹,也够恶心人的。谢眠完全置之不理,说不定还要被人嚼口舌。
倒不如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知道。
陆翡之心底稍松,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含笑道:“如此最好。”
……
谢眠这一觉睡得很沉。
在梦中,他被熟悉的温暖和气息包围着,感觉很安心。三个月的疲惫和担忧在这一场酣然大梦中,如同沙滩上凌乱的字,被一阵阵起伏的潮水尽数冲刷干净,只留下细密柔软的白色细沙和一枚枚彩色贝壳。
睁开眼,屋子还是一片黑暗,身边的被褥却已经凉了。刚睡醒的谢眠脑袋都是空白的,他呆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看就是陆翡之设下的帘幕,发现外面已日上三竿。
有那么一瞬间,谢眠突然心想:他们之间,其实未必是陆翡之离不开他。
多思无益。
谢眠换了衣服,打算出门去寻夫子们。
路上迎面遇到几个朝凤城的同门。谢眠笑着打招呼,却意外发现对方看到自己,先是眼睛震惊地睁大,随后又眼神闪躲,支支吾吾。
一两个也就罢了,三四个全是这样。
谢眠立刻察觉到哪里不对,想找个地方照一照。一个胆子大些的师妹,红着脸,指了指自己的右脸。
谢眠瞬间想起来了!
他下意识捂住了右脸,抬头跟大家对视!大家与他视线相触,立刻看天看地,看左看右,一副“其实我什么也没看到”的模样。
谢眠深吸一口气,觉得陆翡之的作死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语言辩解能力。这事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
再想想昨晚陆翡之好端端凑过来,就啃了他一口这无理取闹的行为,谢眠冷漠地心想:自找的,被误会成渣鸟也是活该。
于是他从容地放下手,脸上那个牙印已经不见了痕迹。顶着一众同门快要被自己憋死的表情,谢眠平静又镇定:“昨晚被狗咬了。”
还是条喜怒无常,说话不算数的狗子。
师弟师妹们拼命点头:“嗯嗯嗯。”
其中夹杂着某个缺心眼师弟的“难道不该是被鸟啄了吗”,然后被旁边的师妹狠狠在肚子上拧了一把的惨呼声。
谢眠一点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风度翩翩,飘若游云般走了。
他安慰自己:嗯,虽然流言已经不能挽回,但想到陆翡之比他更惨,就奇迹般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了呢。
谢眠走到附近,刚好遇到陆翡之与钟恒从假山群中出来。
陆翡之下意识将谢眠扯在了身后。
钟恒看了眼陆翡之拉着谢眠的手腕,主动解释道:“我上门来商议摘星秘境遇袭一事。但我与翡之在秘境中一见如故,便说了会儿话。”
陆翡之顿时:???
他刚想断然拆穿钟恒的谎言!钟恒看过来,目光正直又温厚:“我与翡之是在秘境中的一个山……”
陆翡之浑身一激灵:“对!我俩是在一个山头上!挖淬星石的时候认识的!”
谢眠也没怀疑。待钟恒走后,谢眠转头,发现身边的陆翡之蔫儿啦吧唧,垂头丧气的。
谢眠想起今天路上的尴尬,手疾眼快,一把掐住了陆翡之的脸,往两边扯开:“好啊,学会咬人了是吧?有本事你现在继续装睡!”
陆翡之比他更生气!也伸手去揪谢眠的脸。
不用看那朵霜花,他现在也相信钟恒和谢眠是兄弟俩了。
面上看着都是一本正经,温良敦厚的好人!其实肚子里全是坏水儿!就知道欺负老实鸟!
作者有话要说: 钟恒【暗藏威胁】:我和翡之一见如故!
阿眠【强行洗脑】:其实你只是在做梦!
肥吱【记小本本】:没事,到时候兄债弟偿!连本带利都陪给我!
第33章
俩人正在那儿激情互揪呢, 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完全是出于提醒目的的咳嗽声。
“咳咳。”
谢眠动作一顿, 暗道失策, 立刻将手收了回来,转瞬又变成了清朗斯文,举止端庄的模样, 回头一看,发现众夫子,外带唐逸然等三两位同门,正站在不远处。
唐逸然正对他俩挤眉弄眼。刚刚那声咳嗽,显然是他干的。
莫夫子一言难尽地瞪了他们两个一眼, 主要是瞪陆翡之,嘴角抽了抽。
你说说, 这要是在个偏僻的地方, 他们也就假装看不见,默默走开了。
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路口,不管你俩是打情骂俏,还是互相家暴, 这都不合适啊。让外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岑夫子上来打圆场:“收拾收拾,我们尽快启程回去。”
陆翡之眉头微微拧起:“我娘不是说已经在路上吗?”
不管是他和谢眠, 还是钟恒, 谁也没有掩饰那面镜子的存在。如今摘星城早已是暗流汹涌,群情激愤。
虽说进了那扇镜子的只有钟恒、陆翡之和谢眠三人。但摘星秘境有人搞鬼,毕竟是牵扯到所有城核心弟子性命的大事。
这次是他们几个, 下次就有可能是任何一个。
怎么能不把事情弄清楚,就这么回去?
站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子,若是认真计较,也算是朝凤城的高端战力。
岑夫子并不瞒他们:“我们刚收到消息,就在今日凌晨,万鬼窟里又生出了一位魔君。镇守压力剧增,城主转道去了那边支援。想必其他城也是一样,顾不上追究这件事了。”
“再说,不必深究是谁,大家心里也都各自有数。”一位夫子脾气火爆些,径直冷笑一声,“只会使这些鬼鬼祟祟的手段,也难怪大厦将倾,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
莫夫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看向谢眠、陆翡之以及唐逸然,表情严肃:“这件事只是暂时搁置,该找的公道,自然不会就这么过去,让你们吃哑巴亏。”
众人对视一下,都端肃了脸色,齐齐应“是”。
比起万鬼窟那边的情况,摘星会出了什么事,几个年轻灵镜期谁生谁死,都不是什么要紧事了。
修士大部分东西都收在芥子中,倒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说要动身,很快便准备好了。
眼看大家陆陆续续到齐,快要启程,谢眠却发现陆翡之突然不见了。
谢眠出门去找,走到拐角,就看到陆翡之正和一个人说话。
背对着自己的那个,好像是钟恒。
陆翡之不经意间抬眼,看到谢眠站在不远处,原本要说的话打了个弯儿,立刻义正言辞道:“你不用说了!”
钟恒愣了一下。他刚从这边回去,就收到了消息,必须立刻赶回饮雪城,来不及再和谢眠慢慢接触。他就又折了回来,想着先托陆翡之给谢眠捎点东西。刚刚不是还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改口?
他迟疑道:“那东西我会托人送到朝……”
“我不会收的!”陆翡之表情严肃,打断了他,沉痛而坚决:“你是个好人!但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钟恒:???
钟恒仿佛明白了什么,立刻转身。
谢眠撞到这一幕,觉得有点尴尬,正准备悄悄退回去,就被钟恒转身撞了个正着。
钟恒:“……”
他想跟谢眠解释,但他又说不清楚自己这会儿偷偷来找陆翡之是做什么。他能做到的,只是一边心里幻想着殴打陆翡之,一边表面沉稳而淡定地对谢眠点点头,离开了。
谢眠面色如常,内心诧异。
钟恒看着沉默寡言,对感情居然这么张扬热烈吗,才见了几面就追过来表白。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陆翡之顺利把早上吃的瘪讨回来,心情非常不错,勾住谢眠的脖子:“走吧。”
……
万鬼窟出现新魔君的消息,已经在十二城内传开了。整个摘星城的气氛都低沉下来。谢眠注意到,好几支队伍也都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离开。
云渺富饶辽阔,育有多个种族,其中人族与妖族数量最多,实力强盛。其他小些的种族,或是依附两族;或是抱团。总之,各有各的活法。
但这些种族里,是不包括“魔”的。
“魔”一开始,并非是天生天长,而是由其他种族,沾染浊气,转化而来。
灵浊二气,灵由天生,浊从心起。贪婪嫉妒是浊;恐惧怨恨是浊;淫邪暴虐是浊。这些浊气会从心底溢出来,融入天地之间。
寻常生灵在漫长的一生中,难免有生出恶念的时候,但大多都止步于想想,或是做些小恶的程度。唯有极少的一部分,心底浊气太盛,突破了某个界限,就会堕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