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翡之缓慢地摇了摇头。眼前这个世界明明还是熟悉的世界,但在陆翡之眼里,怎么哪里都变得这么不对劲呢?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只鸟静一静。
见陆翡之自己要回去,谢眠点点头,没再多说:“那就回去休息吧,顺便帮我把门带上。”
陆翡之跨过门槛,又停下,回过头:“那你刚刚摸火也是我的幻觉吗?”
谢眠无奈,解释道:“那个是真的,但我本意不是去摸火,只是当时手心里放着一张画废的符,丢进灯里烧了。”
不是摸火就好。
陆翡之“哦”了一声,拖着沉重的步子,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地走了。
轻描淡写地把人打发走,谢眠坐在床边,却没有心情放松。他脸上的笑已经彻底消失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他脑海里:【可算是清醒了,我差点以为你这次要栽在里面。这幻境可不简单。】
谢眠揉了揉额角。从幻境的控制中挣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想起自己进入幻境前,看到的巨大水镜:【我听闻这世间有一个法器,叫做观世镜。】
为什么这个幻境这么真实?
因为观世镜中的幻境,原本就建立在你的记忆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上。
你记得越清楚,这个幻境也就越真。你记得的每一个细节,幻境都知道;你潜意识里觉得,你身边的人是什么人,他们就会呈现出什么模样。
这个世界和你眼中的世界一模一样,请问,身处其中的人,又怎么会发现不对呢?哪怕你真的发现了一点异样,观世镜也能模糊你的这种感知,自动修补其中的漏洞,让你以为自己只是一时走神。
谢眠之所以会频频发觉不对,其实还是因为系统。
他因为系统的事,才会被迫“追求”陆翡之,打算摘星会后对陆翡之“告白”。但幻境可能无法捕捉到与系统有关的事,只好自动修补其中的逻辑。
它让谢眠误以为自己爱慕陆翡之,那“追求”和“告白”自然都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一开始,谢眠也相信了。
但一个人真正的内心感受,幻境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决定的。
谢眠说服幻境中陆翡之的话,也同时说服了他自己。
如果一个人真心喜欢另一个人,向对方告白,之后得到了应允,哪怕告白的人真的已经变心了,或者出于什么变故不打算接受,内心也绝对会感觉到喜悦。
谢眠却只觉得哭笑不得。
但是想到秘境中与陆翡之相处的种种细节,谢眠又有些犹豫。他总觉得,这个陆翡之相处起来完全没有违和感,不像是假的。
系统顺着他的话,分析道:【但你不是说,你越熟悉的人和物,幻境也越清楚吗?你最熟悉陆翡之,自然它幻出来的陆翡之也是看上去最真的。】
【而且像这种复杂真实程度特别高的幻境,里面的活人越少越好,通常就只有一个。】
世界是客观的,但每个人对世界的认识是主观的,其中必然存在差异。如果这个幻境里有两个真人,对同一个细节的记忆出现偏差,一个觉得这门向左开,一个觉得这门向右开,那岂不是不用里面的人挣脱,幻境自己就直接崩了?
谢眠突然想到一件事:【你看一下任务有没有完成。】
系统看了一眼任务面板:【没有啊。怎么了,你在里面告白了?】
谢眠点点头:【嗯。他当时拒绝我了,应该算是拿到好人卡了。】
所以,这个陆翡之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眠:这个陆翡之是假的。
幻境:不,是真的。
谢眠:难道我潜意识里,肥吱竟然是个傻子?
幻境:你乱入他的幻境就算了,还说他是傻子。但他确实是个傻子没错。
没有拿到好人卡,其实因为肥吱当时根本没有拒绝,他只是落荒而逃了。
第28章
通常来说, 当困在里面的人终于意识到身处幻境之中,幻境就会开始崩塌, 或者斗生变故。
但谢眠在屋子里坐了一夜, 直到天边渐渐泛起了微光,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幻境没有变化, 也就没有明显的破镜点。
系统问他:【你在幻境里待了几天了?】
谢眠起身,像往常一样作息,准备出去洗漱:【今天是第八天。】
【如果这个幻境是以你的意识作为运行根基,那很可能,你在这个幻境中待的时间越长, 这个幻境也就越强大,越真实。】
而越真实, 其中的人也就越难发生破绽, 清醒过来。几乎是一个死循环。到了后期,这个幻境几乎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小世界。而被困在幻境中的人,也就渐渐地变成了镜中人,在镜中世界过完这一生, 也就无声无息地死在镜中了。
谢眠明白系统的意思,接着道:【这说明, 我在里面待的这八天, 已经足够让它不再依赖我的意识,能够自主运行了。】
发展速度之快,几乎到了叫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只怕说出去, 都没几个人相信。
冰凉的井水扑在脸上,尽管身体早已寒暑不侵,可谢眠还是反射性地打了个激灵。
感觉着井水从面上滑落的鲜明触感,听着耳边嘤嘤鸟语,谢眠心想:就算有人清醒了过来,若找不到挣脱之法,日复一日地困在里面,也早晚会相信,眼前这一切就是真正的世界,那些什么水镜幻境,才是自己的幻觉吧。
现在倒难得体会到了有系统的好处。至少还能做个伴,提醒一下。
系统问他:【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谢眠的回应三言两语,简单明确:【按兵不动,寻找破境点。】
只要是假的,就必定会有缺陷和弱点。
这幻境水平如此之高,不可能通过简单的破坏,就成功打破。
相反,如果他现在做出种种反常的举动,比如说突然表露出对周围浓重的怀疑警惕,很可能幻境中的其他人,也会根据“自身”的性格,做出相对应的反应。
一旦过头,容易适得其反。
倒不如省下功夫,观察四周,仔细琢磨一下真正的突破点在哪儿。
……
既然决定按兵不动,幻境内的生活就还得继续下去。谢眠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被他暂时忽悠住的陆翡之。
做戏就要做全套。
谢眠去了学宫内的医馆。说是医馆,其实是几位医修的夫子在开,一边上课教学生,一边也治治病。
谢眠出现在门外,便有一个垂髫的小童子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搂住他的腿:“谢师兄!”
谢眠弯下腰,眼神柔软了一些,摸了摸小童子的头,翻出一盒自己做的松子糖。
有夫子坐在案后,瞟了一眼过来,小童子便捧着糖跑了。
吓唬完了小朋友,夫子心满意足地敲了敲桌面,开始吓唬大朋友:“手伸出来。”
谢眠一句话没来得及说,进门就先被开了一张药方子。
夫子一边写还一边唠叨他:“三个月前跟人动刀了,是吧?还忧思过重,小小年纪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拯救世界吗?”
“对了。”等方子都开完了,人也唠叨够了,夫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你过来干什么?”
谢眠早已适应了这种奇怪的交流方式,将方子收好,才笑道:“翡之这几天经常做些奇怪的梦,我想请您给他开几张清心驱梦的方子。”
这种方子就跟板蓝根性质差不多,没事吃点也没坏处。
夫子“哦”了一声,又具体问了几句,就提笔开始写。
谢眠低头瞄了一眼,看到上面“远志”,“延胡索”等字样,没忍住,补充了一句:“其实他的症状也不是特别严重,能不能给开个不太苦的方子吃?”
夫子头都没抬:“惯得他。怕苦你还开什么方子,回去喂他吃松子糖吧。”
谢眠:“……”
算了,反正也都是假的。
谢眠拎着药往回走,刚站到院子门口,就和里面看似要出来的陆翡之碰了个照面。
陆翡之见到他,面色一僵,脚也收回去了,移开了目光,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但是人也不动,就站在院子门里面,可能以为自己发生了物种突变,变成一棵树。
谢眠无奈。
明知道眼前这个是假的,但可能太真实了,谢眠看到他,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松。他从陆翡之身侧走过去,声音自然:“今天还去武场吗?”
陆翡之偷眼看了看他,垂着脑袋:“啊,没吃。”
谢眠:“……”
他转身,拍了一下陆翡之的脑门:“大清早的发什么梦?”
陆翡之现在不能听见“梦”字,差点跳起来:“我什么时候发梦了!我就是没吃啊!”
他以前可没有吃早饭这么娇贵的毛病。毕竟谢眠一天只开一次火,基本上都在下午。
谢眠吸了口气,妥协了:“……行吧,少爷,您想吃什么啊?”
陆翡之硬气不过半盏茶,见谢眠给了台阶下,就赶紧顺势滚下来了:“什么都行。你早上带回来的什么?就吃那个吧。”
陆翡之有点大少爷的挑剔劲儿,每次开火前,都恨不得把菜里的配料都提前点好,虽然谢眠信奉“做饭的人决定一切”的原则,基本没听过他的意见。但陆翡之还是每次都要坚持叨叨。
今天委婉表示“你做什么我吃什么”,算是难得的装乖了。
可惜这个乖装的实在不是时候。
谢眠看了眼自己抱着的纸袋子,问他:“你确定?”
陆翡之不明所以,只下意识有点警惕,想了想又想不出什么不对,迟疑地点点头:“嗯。”
谢眠好心提醒他:“时间可能有点长。”
陆翡之略带矜持:“我今天不出门。”
半个时辰后。
浓郁的药味儿从小厨房滚滚传来,弥漫在整个院子里,味道堪比某种武器,方圆不能说百里,至少一里附近都没有飞禽走兽光顾了。
唯一剩下的一只“飞禽”不敢跟其他伙伴们一起逃跑,只好找了个离厨房最远的房间,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意图躲避命运。
但该来的躲不掉,“命运”还是找上门来了。
“少爷”还是要面子的,尽管坐在角落里,但还是在谢眠推门进来的时候,僵硬地挺直背,试图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唯独看谢眠的惊恐眼神泄露了心底真正的情绪。
谢眠对陆翡之这个模样莫名熟悉。他刚捡到陆翡之的时候,十一岁的小小少年,也是一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的蠢样子。好像谢眠随时会把他毛拔了放进锅里一样。
谢眠神色如此,端着一个小碗,走到陆翡之面前,放下:“吃吧。你点的饭。”
吃吧。
吃吧?!
就好像他端的真的是什么鱼汤之类的正经饭,而不是一碗苦药汤子似得!
陆翡之:“……”
谢眠刚开始真的想忍住的。
但陆翡之实在看上去太可怜了,像是好端端飞在路上的小鸟儿,看到了熟悉的巢,以为到了栖息之地,结果进去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子冰水,浑身的毛都湿哒哒地粘在身上,茫然无措,悲愤委屈。但偏偏还是自找的,又说不出来什么。
谢眠看陆翡之的小眼神,最后实在是没忍住,刚把碗放下,就“噗”一下笑出了声。
他赶紧假装咳嗽了两声,别过脸,朝窗外看,试图假装自己很平静很淡定,但已经晚了。
陆翡之终于反应过来了,直接一下子扑上去,把谢眠给按在了床上:“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欺负我!”
他气鼓鼓的,但是又不知道能对谢眠做些什么,干脆伸手挠他。
谢眠这下真彻底忍不住了,他本来也有点怕痒,被陆翡之这么一挠,差点笑断气:“哈哈,哈,你自己,你自己非要哈哈,要吃的哈哈哈哈哈哈。”
陆翡之生气:“你还说!”
两个加起来都五十岁的大小伙子,就特别幼稚地在床上翻滚,扭打。
谢眠笑得浑身发软,也没跟陆翡之较真,自然不敌愤怒的陆翡之,很快就被对方给制住了。
陆翡之把人压在身下,谢眠的两只手腕都被他按在头顶,成了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气冲冲地看着谢眠。
谢眠躺在床上,也认命不再挣扎,微微喘着气,胸前一下下起伏。
他很少这样剧烈地笑,脸上都染上了一抹浅浅的红晕,出了一点薄汗,几缕细碎的发丝粘在脸侧,一双墨玉眼像是含着一汪春水,里面藏着深深的笑;又像是沾着水珠的饱满花朵,稍微掐弄一下,就会流出汁液来。
陆翡之知道谢眠好看。但谢眠平日里的好看,像是雨后初晴天边的那一抹青;像是刚烧制出的白瓷;瀑布下啄羽的白鹤。
不像现在,鲜活明亮,顾盼生姿。
陆翡之突然觉得,按着谢眠的手心,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
他下意识收回了手,坐在床边,不明白自己心底此刻的慌乱心跳。他扭头,刚好看到那碗药,就摆在床头的小案上。
两人刚刚就在床上扭打,这药竟然也没翻了。
陆翡之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直接抬手,就仰头,把那碗一闻就苦得要命的药一气儿喝了。
谢眠其实也就是逗逗他,也没想过真的逼他喝。见他喝了,还愣了一下。
陆翡之讨厌喝药,刚喝完就后悔了。这什么鬼东西?谁开的方子,是厌恶社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