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已经记不太清他的原句是什么,可这句话说得非常正确。如果不是想要赢、想要活下来的欲望支撑着他,他早该在狗笼里带着满身的干涸凝固的血块死去。
他又梦见站在西海岸独自凝望海面的银雀。鸣叫着盘旋于苍穹的海鸟,翻涌着的灰蓝色海浪,有呼啸的风吹乱银雀的头发,吹得他衣摆猎猎作响,宽松的风衣变换着形状,反倒将他清瘦的线条勾勒出来。那画面着实美丽,叫人不忍破坏;在梦里他也谨守着规矩,只远远地站在他身后,目光像锐利的刻刀,小心仔细地将他的背影一笔一划镌刻进脑里。
“……”而梦醒时,他只能看到锈迹斑驳的牢笼,有瞬间和过去他曾无数次待过的狗笼重合。
男人迟缓地坐起身,手脚上沉重的锁链发出哐当的声响。
阴湿的牢房暗角里有些悉悉索索的细小声音,不知是老鼠还是爬虫。男人缓了缓神,等意识彻底从西海岸的围栏边抽离出来后,才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两下脖颈。他丝毫不觉得锁链声恼人,安安静静的牢房里就只听见他这边的动静,一声又一声还带着回音。
今天他们从审判庭下来后的第三天,也是殷家两名家主在平民的围观下实施绞刑的日子。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他们四个被分别安排在了不同的牢房中,距离还相隔很远。千秋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住在他对面的丹龙,至于父亲和殷千岁是什么时候被人带走的,他都不知道。
难过吗。
可能有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意识到现在他们也许正被粗实的麻绳圈住了喉咙,脚下悬空如同被开水烫过的蛆虫那样扭动身躯,千秋忽地感觉一切都结束了。他在殷家如履薄冰,在竞争中绞尽脑汁勾心斗角的日子结束了。他作为富家少爷,锦衣玉食猖狂放肆的日子也结束了。
他仅能感觉到的,是使命感被人强制性地剥离身躯后,余留下来的空乏。
银雀说到做到,就这么引来一场暴雨,将他身上看似拥有的一切都卷进洪流之中,通通带走。
即便这样,千秋也没有任何“想死”的冲动。仍有欲望加诸在他身上,是锁住他心室,连血液的涌动都需求得允准的欲望——他想见银雀,想在他身边,不计身份,无谓形式。
今天过后,他和丹龙应该会和同批要服劳役的囚人一起,戴着厚重的枷锁徒步前往矿场,在那里过五年蝼蚁般的日子。
对面牢房里睡在角落的丹龙似乎被他这边的动静吵醒,叹着气从地上爬起来看向他,几乎和他动作一致地起身,扭了扭一夜蜷缩过后僵硬的身体。
丹龙走到铁栏前,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半晌没有说出来。
两个人隔着临时监狱里的走道,沉默了许久后,丹龙才终于道:“……到今天了呢。”
“嗯。”
“……我对不起老爷子。”丹龙垂着头,声音干涩得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似的难听,“我对不起他……”
“也不是。”千秋顿了顿道,“他对你好是报恩,还给你的你收下就是,不用再还。”
“……对不起。”
“无所谓。”
丹龙似乎还有话要说,在男人说完这句话他抿着嘴酝酿了许久。只是尚未等到他的说出来,从监狱正门那边传来几个人步调不一的脚步声,不少囚徒都来了精神,脸贴着铁栏往外看。他们俩也没有例外,斜着眼看向过道那头;很快几个身着禁军制服的男人便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还有名狱卒夹杂其中,拿着一大串牢门钥匙,畏畏缩缩地走到了他们的牢门口。
禁军只有皇室才能调动,气势上都与护卫军相差甚远。
为首的人打量了一眼丹龙,微微颔首像在示意什么,接着道:“我们奉命接丹龙进宫,受三皇子亲审。开门。”
“是……是!”
丹龙脸上明显有错愕——他大概也不知道三皇子会这么着急,明明等到了矿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接出来,不必留下这样明目张胆的话柄。
可转念男人又忽地明白了,他沉沉说:“看样子他也很爱你。”
“……”丹龙神情复杂,看着狱卒打开牢门进来,替他解开了手铐脚铐,“……他呢?”
这话是问禁军的。
禁军并不回答,没有任何表情地让开些位置道:“请跟我们走。”
丹龙走得很慢,像是不情不愿,可其实并没有人推搡着他。他踏出牢门,在千秋面前微微驻足,低声说:“我一定会让他放过你,你放心……”
“走吧。”男人只这么说道。
——就算真的去矿场服役也无所谓。只要不是马上就死,那都无所谓。
他已经失去了过去所有支撑他在腐烂淤泥中努力活下去的诉求。现如今就只剩下这一件事,只要想到这件事,他便觉得痛苦,痛苦才能给与他仍旧活着的实感。
他只想找到银雀,花再久的时间也无所谓。
他知道现在,就在这个时间点上,银雀一定站在哪处高不可及的地方,冷眼旁观地看着这场他一手排布的戏剧终幕。
说来好笑,他在泥潭中出身,在泥潭中拼劲全力地活下来;是银雀亲手将他击败,夺走他的一切,他却仍在想起梦中的西海港时,恍惚能看见银雀透明的羽翼。
像是来拯救他的天使。
——
春末时下了场倾盆大雨。
“走快点!别在这儿偷懒!走不到驿站今晚就全部睡在山里!!我告诉你们,在路上想耍任何花招,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负责押送囚人的护卫军大声嚷嚷着,烦躁不加掩饰。
在荒山野岭中遇见大雨是件极为恼人的事,他们不仅被淋得浑身湿透,脚下的路还泥泞难行;护卫军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骂人的频率越发高了起来。
雨声几乎把世间的一切声响都掩盖了。
十数名囚人们戴着手铐,粗实沉重的铁链将他们连成一串,压弯了他们的腰,在泥泞中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吃力。男人在其中鹤立鸡群,他的背脊挺直,过长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后黏在脸上,几乎把眉眼都遮住。雨水顺着他刀削似的线条往下滑,从下颌落成一串串的水珠;但他好似没有任何感觉,抿着嘴步伐沉稳地走在队列中。
有人走不动了。
虽说是春末,浑身湿透地在雨中徒步仍然凉得厉害,前面有人耍赖地坐在了地上,任凭护卫军怎么责打也站不起来。列队便尴尬地停在山道中,护卫军们稍作商量后,索性道:“想在雨里休息那就在雨里休息吧,反正你们就是爬,也要爬到矿场去!……”
男人的胸口略略起伏着,左右看了看后,靠着道旁的树慢慢坐下,也顾不得泥水脏污。
这时候要是能有根烟,倒也不算太坏;不对,这么大的雨,大约是点不着的。
他这么想着,仰头靠在树干上,泥土和树木的味道混杂着传入他的嗅觉中,有些略微的腥,还有些难以察觉的涩。囚人们都没有精力再闲聊,他们三天前从王都出发,路上只有些干粮和水可供他们补充体力,在长时间的行走里,每个人都被消磨地没有余力,就连男人也不例外。
除了嘈杂的雨声,什么都听不见。
天色也阴沉得可怕,能见度很低,几米之外的人都看不真切。
因此车灯的出现显得极为突兀。光亮照到了囚人们的脸,大家才意识到有车要从这里经过;紧接着引擎声也冒了出来,一辆黑色的车在雨幕中行驶,速度不快地接近囚人的列队。男人草草瞥了一眼后便失去了兴趣,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后垂下头继续休息。倒是护卫军闻声警惕,朝着车来的方向走去。
他们得确保没有找死的人,过来救这些要去服劳役的罪犯。
谁也没料到这辆车会停下,还停在男人的面前。他只看到车身上溅满了泥水,在停稳后车门打开来,一只穿着高档皮靴的腿从车里迈出,踩在泥水里溅起些水花。
千秋缓缓抬起头,对方穿着黑色的长裤,同样黑色的风衣,庄重肃穆得像要去参加谁的葬礼。
“喂什么人!不要轻举妄动!!”护卫军持枪发出警告,但很快车另一边同样下来了人,搂着他往边上走了。
那人一手拄伞,一手插在风衣口袋中。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猛烈到刺痛。
男人终于抬起头,视线落在他面前那人的脸上。淡粉的唇,高挺的鼻梁,再往上是带着戏谑与傲慢的眉眼。雨伞将他的脸笼罩在灰色的阴影下,即便如此,在千秋眼里这张脸仍旧光彩耀目。
“想我了吗。”他唇角上翘着说。
甘草的清甜而苦涩,令人沉醉。
短暂几秒后,男人嗤笑出声。
护卫军被其他人支开,好像在做什么交易;其他的囚人都好奇地看着这突然驾临的人,一个个却不敢吱声。唯有男人,笑着与他错开了目光,垂下头又抬起,仿佛在酝酿着要说的话。
在阴冷的大雨中,胸腔内的火被他轻描淡写的话点燃,转瞬便烧得旺盛,有如地狱红莲,无法冷却。
“好久不见。”男人说,“少爷。”
那人笑容更盛:“你是我的什么?”
“是你永远的奴隶。”
“很好。”那人朝他伸出手,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惹人心醉,“准备好兑现你的承诺了吗?”
仿佛永无止境的大雨中,千秋同样伸出湿漉漉的手,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指尖,低下头虔诚而慎重地落下一个吻。
END.
【作者有话说】:小作文,请务必要看。
最开始和朋友讨论槛中之雀的时候,朋友觉得只有千秋死了才算HE,被我极力否决了。这个结局看起来好像许多事都没有给更具体的交代,比如他们到底爱不爱对方,又知不知道对方爱着自己,但我认为这些在前文中都有答案。银雀是不会为了任何事低头折服妥协的人,他生来就是如此,只知进不知退,所以他需要他人的爱,同样需要这份爱偏执坚定还带着彻底的臣服。
这个结局就是最最开始,我动笔之前就想好的,绝对不是不知道怎么写了所以草率收尾啊(心虚)
不知道有没有喜欢这类型的小天使被爽到呢?
重点来了!接下来会有一个比较长的后日谈!
这也算是一个选择吧,不想丢失想象,喜欢这样永远高贵的银雀,可以选择不看后日谈。希望能看到他们彻底挣脱枷锁后的相处,相信后日谈会给大家交一个满意的答卷。
那么问题来了,谁才是真正的槛中之雀?
感谢连载期间陪我同甘共苦,勇敢吃刀子的小可爱们!是你们的支持让这个文成功在四月底完结了(也算吧?),希望之后我们还会在别的故事里相遇。
后日谈 SWEET SPOT
第81章
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精确到几月几日丹龙早已不记得,但大致能想起来那是个夏天。他还在老师那里学习催眠,蝉鸣声吵得人难以静下心,他就在落地窗边懒散地躺着,一边翻冗长无味的书,一边吃着老师自己做的冰激凌。大半个夏天他都如此度过,没什么新鲜事发生,直到那天乔装打扮后像歹徒似的男人进了他老师的院子里。
是人就会有心结,是人就会被自己折磨。这是他老师的结论。
一天天来访的病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民窟下等街的住民,各色的人都有,仿佛佐证了这句话。丹龙对此见怪不怪,他既不觉得生在富贵人家的人竟还有过不去的心结来寻求帮助奇怪,也不觉得娼妇、工人将血汗钱花在他老师这里有什么问题。
所以男人出现的时候,他并没多看一眼。
直到对方从病人专用的房间里出来,老师打开门送客,他才闻声回头看了眼。融化的冰激凌好巧不巧地滴落,在两人对话时的微妙空档“啪嗒”地掉在光洁的木质地面上。
两人的目光朝他投来,他慌慌张张起身找纸巾:“……啊你们聊,你们聊,别理我……”
他还记得那时候,男人的神色不怎么好,眼下的乌青很严重,仿佛长年累月都未曾好好休息过。可在他说了这句话后,男人忽地放松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的老师:“冰激凌,我也好久没吃过了。”
“我自己做了些,不介意的话一起尝一点?……丹龙,你去拿。”
“哦哦……”
——
皇宫内,三皇子住处。
丹龙浑身浸在温热的水里,有婢女正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发绳,用手指轻轻梳开他略长的头发。约莫是有三天的监狱生活做对比,泡热水澡都能舒适到让他晃神。
于是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个夏天来。
恰巧某根头发被绞得太死,婢女一不小心弄断了它,轻微的疼痛把丹龙从回忆里唤醒,他略微动了动,婢女便开始急忙地道歉:“是奴婢不小心,龙少爷……”“没事,不疼。”丹龙说着,抬手至脑后,自己将头发全数拢至胸前,随意地梳起来,“我自己来就行了……殿下呢?”
“殿下最近几日很忙,要晚上才会回来。”
“……那他在哪里忙,我想去找他。”
“殿下说了,请龙少爷洗完澡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唉。”丹龙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又说,“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那奴婢在门外候着,有什么请龙少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