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一句朦胧的梦呓冒出来。
男人怔在那里,从这句简短的话中已经能推测出他如今正在怎样的噩梦中。
银雀被丹龙催眠,这场游戏怎么看都该是他获得了完全的胜利;可他不觉得痛快,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堵塞着血脉,沉闷又无处可发泄。
而现在,他张开嘴,仿佛他人的话语藉由他的身体说出:“我会永远保护你……”
……
…………
男人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他睁开眼时,窗外已经彻底没了天光。
他垂下眼想看看银雀如何时,一句轻佻的话语率先袭向他:“……醒了?”
——躺在他身边的Omega睁着眼,正看着他。
有一瞬间千秋甚至觉得回到了他们还在成家的时候,每当他做出什么略微失态的事,银雀就会用这种表情、这种口吻出言戏弄。但很快他便恢复了清醒,试探着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不知道啊,有一阵了。”银雀说着,撑着床支起上身。
黑暗中银雀坐起身,手伸过他身前,准确无误地摸到床头放着的烟盒。男人有些警惕地看着他的动作,只见Omega相当地自然,在拿出一根烟递进自己嘴里后,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需要打火机。
千秋皱着眉,擦燃火后将打火机递到了他面前。
银雀垂下头,摇曳的火光勾勒他五官的光影,纤长的睫毛随着他的呼吸而发颤。
“……呼,不太好抽。”银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终于抬眼看向他,“所以你……”
男人和他对上视线。
“是谁?”
——
止玉又被安排到了银雀身边伺候,原因是除了止玉,其他的下人银雀都很嫌恶,不允许他们碰触。
可他的脚踝上的枪伤需要换药,千秋不得不遂了他的意思,让止玉贴身安排伺候。银雀穿着浴衣,左腿大喇喇地裸露在衣摆外;他皱着眉看止玉替他上药,在疼痛上来时会沉声命令:“轻点。”
“是,太太。”
“注意你的称呼,你可以叫我少爷,也可以叫我成少爷。”
千秋和丹龙站在卧房门外看着里面的情况,银雀显然知道,但并没让他们离开。
千秋知道的,银雀从以前开始就并不在意别人看见他的身体。
“……失忆啊,又不是完全失忆。”丹龙咀嚼着千秋之前和他说过的话,一边欣赏美人换药,一边思忖着,“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事情的首尾逻辑有严重的矛盾,脑子是有可能选择放弃思考的。”
“你的意思是,你编的故事骗不了他。”
“有可能。”丹龙点点头,“他记得什么?”
“记得他是成家的少爷,并且让我把他送回去。”
“记得殷家吗?”
“记得,”千秋说,“还记得殷千岁想娶他,让我转告他别做白日梦。”
“也就是……从你到他身边开始的记忆,都没有了。”
“大概是。”
床上的银雀因为行动不便,倒显得有几分乖巧。那张嘴干得起皮,银雀抿了抿,又随意问有没有润唇膏。
太自然了。
和那时男人朝夕相处的少爷没有任何分别,好似后来那些眼泪与不服输都是一场折磨人的梦。
千秋又说:“有没有可能,他是装的?”
“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水准,”丹龙严肃道,“他如果没有信任我,怎么会告诉我西南诸岛有他的人;只要他相信我,他就一定会陷进假象里。或者你担心的话,试试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怎么试?”
“只要你对他说出‘钥匙’。”
“……”
言谈间,止玉已经替他重新包扎好了脚踝。银雀打量了片刻她的手,目光又落在了她脑后的发髻上。
他忽地说:“你的主子是专门让你伺候我的吧?”
止玉点头。
“那就换身漂亮的衣服来,再戴点首饰。”银雀说,“穿成这样很难看,碍眼。”
止玉为难,没有回话。
就在这时,千秋叩响了房门,迈步走进来道:“太太让你怎么样就怎么样,下去换了吧。”
“是,二少爷。”
银雀抬眼看向他,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丹龙正想说点什么,男人却抬手拦住了他:“你回不去了,成不韪勾结官员被捕,在送往帝国监狱的路上死了。成家现在已经没了,只剩下你。”
“你在故意惹怒我吗。”银雀笑眯眯地问道。
“你只要离开我这里,就一定会有人要你的命,成家树敌多少你心里应该很清楚,”男人面无表情,口吻平静,“证据的话,判决文书,报纸,查封令……要多少有多少。”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只能呆在我身边,”千秋说,“只有我能保护你,并且你已经是我的……合法妻子。”
男人一边说,一边一步步靠近他,然后抓住他的左手,亮在他自己眼前。
婚戒在他指间闪烁着微光,非常漂亮。
丹龙在这场面里,自然而然地开始唱白脸:“……他受了伤,暂时想不起来也很正常;你没必要一下子全告诉他……”
银雀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退:“我失忆了?”
“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千秋点头,将特意买来的BASA放在床头柜上:“你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银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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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已修改)
确认银雀真的失去了一大段记忆,还是在银雀的旧宅门前。
在这之前千秋派人随身伺候保护着他去郊外亲眼看看此前成不韪的居所,好让他确认大门上贴着的封条。那套宅邸已归帝国国库所有,和成家剩下的几处地皮一起排着队等候拍卖。
丹龙劝过他最好别让银雀接触以往熟悉的地方,免得勾起他沉睡在潜意识里的记忆——催眠不是魔法,记忆只能暂时地封存角落,不会真正地清除。
可银雀对他说“我还想去我的住处看看”时,千秋不知怎的,再意识到这有些冒险之前就已点头答应。
“……这风衣不错,你给我选的么。”Omega站在穿衣镜前摊开双手,一边审视着自己,一边由着止玉替他整理好衣摆腰带,“你陪我出去么。”
“为什么?”男人嗤笑一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和他在镜子里对上视线,“只是去看看,不用我陪着吧?”
“就是觉得你该跟在我旁边而已。”
没有任何破绽,没有任何端倪。
一样的傲慢,一样的自我。
孱弱无力在他身下哭泣的银雀很美,但这副骄傲到令人生厌的模样才是最适合他的。
“我很忙,没时间陪你。”千秋说。
“殷家还有位大少爷,其实你做多或做少,都不会太影响到殷百晏的决定,”银雀莞尔一笑,“我从别人嘴里多少听说过一些,殷家的长子现在想娶四公主……直接搅黄这件事比较有用吧,对你而言。所以你忙什么呢,不如陪我去看看。”
再等级森明规矩严苛的家族,也无法管住每一个下人的嘴。
这些事传进银雀的耳朵里并不稀奇,或者说在成家倒台、他娶了成银雀而登上台面后,殷家的斗争便摆在了明面上。
“继续。”
“我有办法搅黄你哥哥的婚事,还能让他万劫不复。”言谈间止玉已退避一旁,银雀稍稍挪了挪颈圈,将坠子调整至锁骨正中;他悠然自得地转身,和男人对上视线,再不见之前阶下囚的影子,“我能帮你,这样你就有空了吧?”
他脚踝上的枪伤尚未痊愈,站立的时候应该还在痛。
可银雀背脊挺直,一丝弱气都不显露。
他越是这样,千秋越能感知到他的动摇。
突然之间失去了部分记忆,苏醒之后不但已经嫁给了陌生男人,家族已然覆灭……银雀不可能无动于衷。千秋太了解他了,他一定会想要报复,无论以哪种方式。
“不着急。”男人说,“换好了那就出门。”话说到此就不必再多言,他们一前一后地踏出卧室,止玉一如往常地跟在后面。
殷柯恰好从外面匆匆回来。
他叼着烟,手还插在裤口袋里,和千秋银雀这边的派头截然不同,活脱脱就是喜欢在城里街头四处转悠的小混混。殷柯和他们迎面撞上,下意识地怔了怔:“二哥,成……二嫂。”
银雀目光淡漠,匆匆打量过他后便看向身边高大的男人:“这是……?”
“嫂子不记得我了?我们在……”殷柯疑惑着想提在东部时的会面,可千秋冷冽地目光便让他停住了嘴。
“这是分家的殷柯。……现在是本家的人。”男人沉声道。
殷柯恍然大悟地勾起嘴角,并不戳穿:“……我们很多年前在竞拍会上见过一次,可能嫂子不记得了。”
“你忙你的。”千秋目光中的警告不加掩饰,“走吧。”
两人就这么从殷柯身旁走过,银雀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陌生男人”一眼。
殷柯站在原地,视线跟随Omega的背影良久,零散的情报在脑子里逐渐遵循着某种联系排列,很快他便得出了最有可能的结论——丹龙和殷千秋用了什么手段,让银雀失去了记忆。
如此大费周章,也就是说——
殷千秋爱着银雀。
——
车就停在院外,男人走得稍快,先一步打开了车门。银雀忽地说:“你坐左边。”
千秋淡淡瞥他一眼:“嗯。”
“不问为什么?”
他们站得极近,男人像在等他先进车里般,垂着眼看他:“因为你右眼看不见。”
银雀毫不避让他的目光,眼底闪过些不易察觉地试探:“……你很了解我?”
“比你想象的要更了解。”
——要出演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很简单,可要出演一个失去部分记忆的聪明人,就不那么容易了。
但凡银雀对这件事展露出不悦、气愤,又或者惊讶、满意,千秋都能以此判定丹龙的催眠没有成功。可偏偏银雀什么反应都没有,情绪完全收敛在波澜不惊之下。
在别人身上反常的事情,在银雀身上却合理得不能再合理。
对话止于此,银雀没再多说什么,跟着男人上了车。
沿途他一直盯着车窗外的街景,男人便一直看着他,仿佛无时无刻都在从他细微的表情里找端倪,以佐证自己的怀疑。
男人镇定坦然的外表只是伪装手段,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银雀问他“你是谁”之后,他有多混乱——一边希望银雀就这样,将恨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一边警惕着银雀有可能在表演,就像他当时在成家一样。
而且失去那段记忆的银雀,对他而言又好像镜子,能将他所有的心绪映照出来。
被迫接受催眠之后,成银雀依然是成银雀;那么他呢,下等街的“千秋”依然是殷千秋么。
他不明白。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安静的车里,银雀突兀道,“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的?”
男人从自我思绪中抽离出来:“……我不否认。”
银雀低低地笑起来。
“笑什么。”
“这话很甜,我爱听。”他看起来懒散极了,嘴角始终上翘着勾出漂亮的弧度,“你可以多说一点,说你很爱我之类的。……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说是你求我帮你,你相信吗?”
“不信。”
“所以没必要问,”男人说,“也没必要记得。”
抵达银雀的旧宅时,一直晴着的天忽然转阴,天色变成薄薄的烟色,风跟着刮起来,吹乱了银雀的头发,让人看不清他的眉眼。
他抬手随意地将额发拢住,眯着眼仰头看着门侧石雕的门牌,神情说不出的微妙。
有淡淡的失意,却也有隐隐的释然。
千秋注视着他,看他并无光泽的双眼和紧抿着的薄唇。那是种无须言明的悲哀,他所知道的银雀就是这样,将任何能成为弱点的情绪都紧紧收敛不放松,时刻都在自我立下的监牢中压抑着。
这才过去多久,雕花的铁质围栏已经开始斑驳脱漆,庭院里无人打理的落叶几乎铺满了地面。里面空无一人,死寂得像块墓地。
银雀就站在门口看了良久才开口:“这里没有封条,这房子还属于我么?”
“现在在我名下。”千秋说,“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安排人过来打理。”
“我想进去看看。”
千秋扬了扬下巴,止玉便立刻上前去开门。看见止玉拿出钥匙时,银雀又说:“你早想到我会想进去了?”
“有备无患而已。”
“你好像真的很懂我的心意,”Omega的话语开始意味深长,“要是你不是殷家的二少爷,我倒希望你能做我的人。”
男人的呼吸倏忽加重,转而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嘲弄:“我现在就是你的人,是你的丈夫。”
“好吧,我勉强接受你的说辞。”
铁门的活动处已经开始生锈,推开时“吱——”的响动异常刺耳。
银雀踏进他的院子里,时间伴随他的脚步开始回溯,又回到他还是成家少爷的时候;男人无意识地放缓了脚步,从他身侧到了他的身后,像过去那样紧紧跟随。
两旁的花圃野草横生,喷泉池里鱼早已经死了,尸体变成浮游植物的养料,现下连气味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