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我派人跟着。”
“不,我有种感觉,他一定能察觉到有人跟着。”
“……”
“我明确跟你说,这是赌,赌的是成功了他被带回来,自此以后成银雀就只是落魄少爷被你娶进门,没有那些苦大仇深;赌输了,雀鸟就振翅高飞无拘无束了。”
“……既然是赌,那就交给天定了。”
——
丹龙记得对方说这话时的神色,非常的……痛苦。
也许旁人读不出什么来,可他很清楚千秋的性格——凡事都要在自己的掌控中,从来不允许意外的发生。他对自己极其自信,但通常这样的人也极度自卑,对立的人格结合在一起,与矛盾难舍难分。
当千秋说“天定”时,大抵已称得上低头认输了。
乘马车离开王都花了三小时左右,这过程中银雀一直注意着车外的动静,偶尔会掀开车帘观察有何异样。就像丹龙的直觉,如果千秋派人跟随,以便在失败之后能将他回收,银雀势必会发现。
“你可以睡一会儿,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要想顺利离开帝国本部,你真的得好好保存体力。”丹龙不止一次这么提醒过。
但银雀很精神,从他左眼里的光就能看出来。
这次也是同样,银雀摇摇头:“我不累。”
“这只是因为你的亢奋,大脑暂时没有功夫处理身体上的疲倦。”
银雀脖子上那条坠着翡翠的项圈仍在,指间的婚戒也在——而他明明有机会将这些都摘掉,留在殷家的宅邸里……或者扔掉。丹龙在这几个小时里来来回回将银雀身上每一处都打量了透彻,包括他仍缠着绷带的左脚,又或是穿在他身上、千秋的衬衫。
他从马车座椅下面的抽出两瓶水来,其中一瓶拧开后递给了银雀:“那就喝点水,再过一阵有个旅店,我们在那儿休息一下。”
“我不用休息……”“可我得休息,这车快把我骨头颠散了。”丹龙苦笑着道,“为什么不把戒指和项圈摘了?”
银雀倚着车窗,小口喝过水后,双手抱胸地看着外面:“为什么要摘。”
“我以为你会想还给千秋……之类的。”
“等到安全的地方就卖了,就有本钱做别的事了。”
“……那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多少对千秋,有点感情。”丹龙说,“去西南是打算去‘西南诸岛’?”
“嗯。”
“成家还有人会接纳你么……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果你没地方安顿的话,我可以安排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丹龙微笑着说,“我很见不得美人落难,所以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帮,毕竟我的目的只是希望你离开千秋,没有其他。”
银雀同样回以微笑:“我记得的,最开始你带人来接应他时,就很反对他和我结婚。……西南诸岛有我的人在,你不用费心,送我出海就已经足够了。”
“也是,你不像不留后手的人。”
能套出这些信息,对丹龙而言已是成功的讯号。
最重要的是银雀没有必要骗他,直接缄口不言便好。
一小时后,他们抵达了丹龙所说的那处郊外旅店,马夫牵着马去后院喂食,丹龙则扶着他进了店内,随意问店家要了些食物。这里人烟稀少,周边也无大片的农田,自然没有佃户居住。这破旧的旅店设施陈旧,踏进去便能听见开裂的木质地板吱呀吱呀的声响;店内除了他们俩再没有其他客人,安静得有些瘆人。
可银雀不在意这些,他在角落里已然积灰的桌前坐下,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兴趣般,没露出丝毫嫌恶。
倒是丹龙,从小长在富贵中,已经不知多久没踏入过这种地方。
他随手从柜台那儿拿了块抹布,草草地擦了擦桌面:“这里条路以前是货运路,经常有商贩在这儿落脚;后来不是,成家出钱资助了官道吗,这边就渐渐荒废了。要是千秋现在派人追出来,就算知道你是往西南方向走的,也应该会走那条官道,毕竟这边车可不好开。”
“……你想的细致。”银雀冲他莞尔一笑,一点也不似仓皇出逃的囚鸟,反而像是带着下人出行的大少爷,衣着的狼狈无法遮掩他本身的气质,一时间竟然看得丹龙都有些隐隐悸动。
银雀接着道:“你有烟吗。”
“有。”丹龙连忙递给他,“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爱抽的。”
“我不挑的。”
两人各自抽着烟,丹龙顺势从衣襟里拿出一枚怀表,看了看时间便收了回来。
那是枚造型古朴的怀表,约莫是银制的,外壳的镂花边沿有些发黑,应该制作到如今有些年头了。银雀只扫了一眼,注意里便回到了旅店的窗外。
丹龙注意着他的一切气息,就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开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银雀。”
“嗯?”
“如果千秋不是殷家的人,也没有背叛你,你会怎么做?”丹龙说,“啊前提是,成家败在了其他人手里。”
Omega微微垂着眼眸,指缝间夹着烟,下巴抵在手背上,思忖片刻才道:“我身边那些下人,现在应该都拿着钱好好度日吧;如果他坚持不走,也许我会带着他,找机会重新开始。”
“他对你而言,其实挺特别的?”很好,话题逐渐从表象转入深层,银雀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与不悦。
银雀并不看他,只薄唇轻启,叹息似的淡淡吐出一口烟:“……谁知道呢,或者说我对身边的下人还是挺好的。”他说完这句,忽地看向丹龙,似笑非笑地又说:“你要不要考虑跟着我,会比在殷家更痛快。”
“我就免了吧,”丹龙说,“老爷子把我养大,我很感激。”
两个人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店主就在这时候端上了些他们要的速食,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大约对着随时就要倒闭的旅店也没什么经营的心思。
“之前一直吃不下,现在多少吃一点,不然你都撑不到西南。”
“我知道。”
银雀拿起长棍的面包,一点点撕着塞进嘴里。
丹龙算是知道千秋为什么会沉迷着眼前的人,难以抽离——银雀身上那股吸引人的味道,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刻意地凹显,也不需要通过眼神、动作或语言……他只是坐在那里,便能轻而易举地激发Alpha的保护欲。
“这也没什么能喝的,我去给你倒杯热水,会舒服点。”丹龙说着,转身离开了餐桌。
要不是他心里有其他人,说不定还真会对成银雀产生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这么想着,站在柜台提起水瓶,一边倒进茶杯里,一边用余光观察着银雀的动作。
在确定对方根本没有起任何疑心后,丹龙甩了甩手腕,袖管里藏着的药片便滑进手心里,无声无息地沉入冒着热气的水中,顷刻间融化消失,不留痕迹。
——
在丹龙问出这话之前,银雀也曾想过,如果那个背叛他、致使他家族陨落的人不是千秋,他会如何。
那晚拿出来的转让书于他而言是赌,赌千秋不会收下,会如同他曾经对自己说过千百遍的那样,无论他还是不是帝国第一富商的唯一继承人,都不离不弃。
然而赌桌上总是风云莫测,有时不管赌的是哪边,闲家都只有输这一个下场。
银雀永远不会告诉殷千秋,他想过两个人干脆带着剩下的钱,去西部找他母亲的随侍也好,去北部看漫长的极夜也好,什么都不想地安宁度日。
他曾觉得千秋爱着他,无限趋近他想要的那种,不计得失的,不知退让的爱。
丹龙很快端着热水回来,他微微颔首表示感谢,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浅浅喝了几口。暖意顺着食道进入体内,确实如丹龙所说,他瞬间好受了很多。
忽地有细小的金属链发出响声,银雀抬眼看向丹龙,对方又拿出了那块怀表,揭开表盖看着时间。
在车上他也这么做过几次,好像在精准计算着时间。
银雀问道:“你很在意时间么,还是有人约好了会在哪里埋伏我?”
“不是,”丹龙摇摇头,看似随意地将表翻转过来,嵌着许多碎钻的表盘映入银雀的眼里,“我觉得我的表,走得有点慢。”
微妙的眩晕感在这一刻涌上来,银雀眨了眨眼,盯着秒钟一格格转动。
仿佛从昨天到现在,所有的疲惫感都被秒针走动的细弱声响勾了出来,时间在感官里被无限拉长,秒针走出了重影。
丹龙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听不真切:“你看看秒针,是不是走得很慢……”
——不,这不是累的感觉。
银雀不自觉地张嘴应答:“是……”
“你仔细地看,”丹龙说,“仔细看……”
感知越来越飘忽,仿佛他正踩在柔软的云朵中;大脑对身体的掌控有了延迟,连挪开目光都十分艰难。银雀恍惚地看着那根秒针缓慢行走,一格、一格、一格……
“你是成银雀,父亲因勾连皇子入狱;是殷千秋救了你,他很爱你……你也很爱他。”
在丹龙的话语中,Omega阖上了眼。
一句一句杜撰出的故事进入银雀的脑子,直到对方说“现在你可以安心睡了”,他彻底卸了力,昏睡在餐桌上。
【作者有话说】:我最喜欢看你们猜剧情啦~
第45章
翌日正午。
殷柯正遵循千秋之前给他安排的示意,在港口招工会上看着下面的人一个个审核新来的工人。这种事他在东部都不用亲自做,对方到目前为止都没对他有任何信任可言,这点殷柯很清楚。
他的腿撩在旁边的桌子上,整个人懒散地窝在木质座椅里抽烟,偶尔会伸手拿一张这些工人填写的个人资料,什么也不说的放回去。
旁边的主事者谨慎地观察他的脸色,生怕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对。
殷家从没有宽容一说,他们拿着平民羡慕不已的高额薪水,就必须保证自己永不犯错。
可殷柯的心思根本没在这无聊的招工会上——他满脑子都是昨晚,银雀踉跄着逃离的背影。
他站在暗角里,根本无法看清楚银雀的面孔;可仅仅是他衣衫凌乱、狼狈可怜的身形,都足以让殷柯来来回回地品味许久。
最初成银雀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个满身污点、等着被圈养的烂货Omega而已。
“柯少爷……”
蓦地,有人在他耳边叫了句,把他从自我中叫醒。
殷柯抬眼看了看,是他从自家带来的人:“……怎么样了。”
下人俯身靠近他的耳边,小声快速地汇报:“他们走的以前的商道,往西南,在一家旅店落脚了。”
“没有其他人跟着?”
“没有,”下人接着道,“回来汇报的人说他们在店里待了二十分钟就折返了,现在马车已经进了王都,回殷家了。”
“他也回来了?”
“是的。”
——就和他猜的一样,这里面果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婚礼上银雀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模样他还历历在目,像殷千秋那样的人,怎么想也可能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更别说丹龙原本就是殷千秋的人。
只是不知道,可怜的雀鸟是否又毫无察觉,再次被人玩弄于鼓掌。
殷柯突兀地将腿放了下来,那动静吓得主事人话都停了,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殷柯站起来,随意地将烟扔下地用脚尖碾了碾,斜眼看向他:“没你的事,忙你的。”
他迈开腿穿过列队等候面试的工人:“回去看看了。”
——
“放心好了,只是点让他昏睡的药,不会有任何影响。”
所有的下人都被关在门外,卧室里丹龙和千秋正一站一坐地围着床上昏睡不醒的Omega。早间已经有人换过了床单被套,现下卧室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干净。丹龙说着话,目光从银雀脸上挪开,落在了窗台前的花瓶上。
几只山茶花插在瓶里,开得正盛。
千秋的垂着眸,嘴唇紧抿着没有说话;丹龙自顾自地走向窗台,低头闻了闻花香:“……我怕出纰漏,所以他依然是成银雀,只是成家的覆灭跟我们无关了,是你从监狱里把他捞出来娶了他,然后大概遇上了谁的偷袭……细节上的东西不可能完全通过暗示加给他,剩下的就等你去解释了。”
“嗯。”
“至于‘钥匙’……”丹龙犹豫着道,转过身刚准备再补充两句,却又停了嘴。
——千秋正抚摸着银雀的脸颊,手指拢着他细软的头发……那副神情是丹龙从来没见过的。
珍视。
对,就是珍视。
像在对一件千辛万苦得来的易碎品,就连触碰都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
丹龙改口道:“那你守着吧……我先走了啊。”
“你去哪里?”男人眼也没抬,随口问道。
“我出去一趟,约了人。”丹龙摆了摆手,转身便出去了,还贴心地替他们合上房门。
四周围变得安静,男人耳朵里只剩下银雀平缓的呼吸。他侧身坐在床沿,倚着床头的软垫;银雀像小孩似的侧身蜷着,额头抵着他的大腿侧边,睡得很安宁。昨天的宿醉还没彻底过去,千秋的头仍隐隐作痛,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呼吸,手就随意地搭在身侧。
忽地,床上的Omega在睡梦中皱紧了眉,不安地动了动。
正当他以为银雀要醒时,Omega突兀地抓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