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文端着酒樽敬狐星河一杯,他用袖口挡住下脸,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沈竹文不是嗜酒之人,但偶尔饮上少许也无妨。
特别是此情此景,更让他心旷神怡,甚至起了赋诗一首的冲动,想要将其记录下来。
但见狐星河笑意盈盈望着他,那双眼眸灵动若山间野鹿,又如山间小溪波光粼粼,澄澈无比。那双眼睛的眼尾微微上扬,更带着一种天生的妩媚。
狐星河端着酒樽,嘴角微微上翘,睫毛纤长,黑如鸦羽,轻轻眨动,认真对他道:“这次卫真真一事,多谢竹文哥哥为我劳心劳力。”
沈竹文心中一动,竟不敢直视狐星河的双眼,他将视线移开,转头看向窗外。
沈竹文道:“却是没帮上什么忙。”
他忽而像想起什么,清俊修长的眉毛微微蹙起,问狐星河道:“先我一步带走宫女双亲的人,是不是纪昱?”
狐星河点头,他虽猜想到是纪昱,但那天在大堂上见到宫女的双亲时,还是有些吃惊。
他没想到纪昱竟然会做到如此地步。他原本以为纪昱顾及卫真真的名声,虽然查清楚此事,却也不会宣扬。没想到纪昱直接让主审此事的司寇卫介,将此事翻出来重审。
这件尘封的旧案得以重现真相,狐星河也因此洗去身上的污名。再加上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快得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推动一样,他便猜到是纪昱的手笔。
沈竹文叹息道:“早该猜到是他。”
沈竹文说完,面色忽而露出几分犹豫来,他迟疑半晌,那双平静如湖面的眼眸起了波澜:“我心中一直有疑问,纪昱为什么会突然彻查此事。”
甚至对卫真真完全变了一个态度。
他之前对卫真真的态度称得上包容,或许不算包容,只是一种容忍和漠视。因为卫真真从未走进过纪昱心中,所以不管卫真真做什么都不能引起纪昱的注意,更不会生出其他的情绪。
但对待狐星河,纪昱从一开始就是上心的。他对待狐星河如同一位严厉的兄长,会因为以为狐星河做错了事情而失望,会因为误解狐星河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而愤怒。
如果不在意狐星河,纪昱也不会顶着满朝大臣都反对的压力,用二十座城池来换回狐星河。
只是纪昱的对狐星河的上心,因为他的自大始终带着一种局限,让他忽视了狐星河的内心,对狐星河产生严重的误解,这使得两人之间始终有了一条不可弥补的伤痕。
这是纪昱的缺点,而今纪昱已经意识到这方面,正努力对狐星河作出弥补。
想到这一点,沈竹文内心竟涌现出一丝苦涩。他竟然会担心狐星河会轻易原谅纪昱,从心底来说,他更希望纪昱永远不要发现自己这个缺点。
这是沈竹文内心的一点阴暗想法,然而这个想法却让他产生深深的自责。纪昱是他的至交好友,他这样想未免不够光明磊落。
狐星河笑了笑,回答沈竹文方才的问题:“大概是想要弥补之前的错误吧。”
果然与他料想的一样……
沈竹文深吸口气,觉得不能再如此拖延下去。他知道狐星河以前爱慕纪昱,但是他仍然想向狐星河表达自己内心的情谊。
沈竹文的心脏因为接下来的这个决定而狂跳起来,他白皙的脸颊变得薄红,额头沁出汗珠。
狐星河不知沈竹文在想什么,只见沈竹文突然呆愣半晌,脸色通红,顿时有些好奇,偏头用一双微圆眼尾上翘的杏眼瞧他,似笑非笑道:“竹文哥哥,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沈竹文一惊,回过神来。
他忽然站起身,一身青色的长衫衬托出他清俊挺拔的文人气质,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郑重,十分认真看着狐星河,对着狐星河弯腰拱手。
“星河,我倾慕你。”
他直起身子,那双眼眸如同一汪沉静的湖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杂念和邪念。他只是想单纯表达出自己的感情,无怨无悔。
沈竹文的声音带着不宜察觉的紧张:“星河,我不奢求你能同意,我知道你一直爱慕着纪昱。我只是……”
沈竹文说不出话来。
狐星河看着沈竹文的手,从袖袍中露出的半个手掌在紧张地颤抖。
沈竹文深深吸气,眼眸倒映出狐星河的模样,声音斯文而坚定:“沈某愿一直在你身后,等你垂青。”
狐星河微微错愕。
若是他此时没有任务在身,一定会为沈竹文的这番话语而动容。但如今的他除了舒曲离和纪昱,还有两个死对头的转世等着去招惹,怎么能回应沈竹文的期待?
狐星河自问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他无声沉默一会儿,细白的牙齿咬着唇瓣,眼神越过沈竹文的身上望向窗外,神色怅然道:“竹文哥哥,你的情谊我心领了。只是,恕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你的情谊。”
就在这时,狐星河听到外面的走道传来的脚步声,而他腰间悬挂的玉佩也变得滚烫起来。
狐星河眼眸闪过一抹异色。等到脚步声消失,楼上再次安静下来,狐星河稍稍提高一点声音,用一副伤心失落的语气道。
“因为我心中已有爱慕之人,不是纪昱,而是炎国的国君舒曲离。”
也不知道这话纪昱听到没。
狐星河说完,品味着自己的语气,觉得情绪刚刚好,既不会像伤心欲绝那般虚假,又不会淡漠得没有感情,不咸不淡的刚刚好。
沈竹文没想到狐星河会是这个回答,他非但没有因为狐星河的拒绝而消沉失落,反而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在他看他,狐星河与炎国的国君再无可能,如果狐星河已经不喜欢纪昱,是不是就能留意到身边的他?
沈竹文坚定道:“沈某心意不改。”
狐星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默然,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起来。后面狐星河有意绕开话题,与沈竹文谈天说地,倒也其乐融融。
狐星河与沈竹文这边交谈得热烈自在,而在旁边雅间的纪昱却极其不是滋味。
他的至交好友,竟然在今日向狐星河表白了。
纪昱心中一时情绪交织,复杂无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种情绪占据上风。他心中有愤怒,有酸涩,有不甘,又有悔恨。
当狐星河提到舒曲离这个名字时,他的心脏像是被虫子啃噬一般,有种钻心之痛。这种痛密密麻麻,持续不断,此时他心中的悔恨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不禁再次想到他近日想了无数遍的问题,若是狐星河没有离开景国就好了……
这样,狐星河爱慕的人还是他,会用依恋崇拜的眸光看着他,会对他笑,会柔声叫着他“纪昱哥哥”。
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于是纪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自食其果,吞下自己种出来的苦涩果子。
如果不是他当初伤害狐星河太深,让狐星河心灰意冷,狐星河又怎么会爱上炎帝?
说到底,一切都怪他。
而今,冬季一过,边疆传来战报,竟收到炎国与明国集结兵马的消息。
炎国与明国想要向景国开战,想要趁着他继位之初,政局不稳,狠狠咬下他一块肉来。
明国狼子野心,早有吞并天下之意。只因景国拒绝与明国出兵攻打炎国的请求,便转头找上了炎国。而炎国国君毫不犹豫答应明国的请求。
他原本以为,炎国国君拒绝他以十座城池换狐星河的请求是贪婪,如今看来那炎国国君对星河也有真正的情谊。
星河,原本该属于他的星河……
纪昱内心的嫉妒欲和占有欲快要逼得他发狂,他恨从前的自己,如今的他只想要赎罪,得到狐星河的原谅。
只是一颗已经心灰意冷的心,又岂是那么容易能暖得起来的?
听着旁边狐星河与沈竹文的谈笑声,纪昱沉默地坐着,手中的热茶不知何时已经凉透。
跟随纪昱的侍卫纷纷低着头,不敢去看纪昱此时的模样。
周围的温度如同冰天雪地一般寒冷,让人脊背发凉。纪昱身上的气质低沉而压抑,神色间有一抹茫然,更多的是复杂。
侍卫们有的跟随纪昱多年,从未见过纪昱这般模样,竟有些像一只被人抛弃离家的猎犬,看着竟有几分落幕和可怜。
只是这话没人敢说出来,只能吞进肚子中,一个人消化这份惊奇。
纪昱听着旁边大门打开的声音,而后是脚步声。
他身边的侍卫小心道:“大人,狐公子和沈大人好像走了。”
纪昱默然:“我知道。”
从高处目送着狐星河与沈竹文的马车一前一后离开,纪昱的白衣似落满了雪,说不出的冰冷和寂寥。
“走罢。”
纪昱上了马车,阖了眼,任由马车行驶向宫中。可走在半道上,纪昱突然睁开眼睛。他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揉捏着眉心,心中始终记挂着,放心不下。
他对马车外驾驶着马车的侍卫道:“去星河的府邸。”
车门外驾驶马车的侍卫正是经常给纪昱通报消息之人,纪昱对狐星河的态度他完全是看在眼中的。对纪昱要去狐星河府上的事情丝毫不意外,甚至早就猜想到。
所以他回宫的马车驾驶得格外的慢。侍卫洋洋得意。
他熟练地调转马车头,驱赶着前面的马屁,快步向着狐星河的府上赶去。
坐在马车中的纪昱听着马车明显加快的声音,紧绷的神色终于松了一些。他之所以突然调转车头去狐星河府邸,是因为他记得,狐星河今日要饮酒。
狐星河的酒量他见识过,一杯就要倒。此时醉醺醺地回去,还是和沈竹文的马车顺路,这叫他如何能够放心?
心中这般想着,纪昱心中竟有些紧张起来。
他已经两月多未见狐星河,此时去见竟荒谬地有了种女子即将见到心上人的感觉。
马车很快停住,纪昱从马车中走出。
大门的人一见到是纪昱,个个慌忙行礼,被纪昱抬手止住。纪昱只身走进,进入狐星河的房间。
一踏步进入房门,鼻尖若有若无飘来一股酒气。
纪昱微微蹙眉,有些不悦。
与别的男子在一起,丝毫不知防备,竟然醉成这样,如何叫人不担心。
他寻着梅子酒微甜的气息,绕过屏风,来到狐星河身边。
狐星河懒散地倒在坐塌上,整个人侧身窝在里面。他闭着眼睛,睫毛的阴影打在脸颊上,白嫩光洁的皮肤看上去有种纯净感。
但因为醉酒,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薄红,这抹薄红一直从面颊耳朵,延伸至脖颈,足以让人想象衣服底下是何种光景。
纪昱呼吸一滞,心脏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快速跳动。
他转身迈步就走,怕再待下去会对狐星河生出奇怪的念头。
他不愿趁着狐星河醉酒轻薄狐星河。
他转身离开,却忽然听得身后狐星河的醉语,含糊不清,他仔细听了听,才发现狐星河说的是“不要走”。
纪昱的眼眸蓦地深邃,喉结微动。
他艰难地转身再次走到狐星河面前。
狐星河的眼眸不知何时已微微睁开,那双黑色的眸子如同洒满点点星芒,又像是月光照耀下水光粼粼的湖面。只需要一眼对视,便牢牢吸引住人的视线,让人根本舍不得移开。
狐星河翻转身子,侧躺在坐塌上,双腿弯曲,两腿交叠。他用一只手撑住自己的脸颊,黑色柔顺的发丝便如瀑布一般垂落下来。
有发丝垂落在白皙的脖颈,有发丝散在狐星河的脸颊。
狐星河醉眼朦胧地看着纪昱,对他弯唇一笑,如同一只月光下化形的妖精,对着纪昱招了招手。
上一次狐星河对着纪昱招手,纪昱被狐星河打了一巴掌。
而这一次狐星河又对着纪昱招手……
纪昱眸光深沉,如同平静黑暗的海面蕴育着风暴。他发现自己竟无法拒绝狐星河的诱惑。
于是他鬼使神差走上前,在狐星河的请求下,微微弯下腰凑近狐星河。
狐星河仰起下巴,两只手臂就这么趁机吊住纪昱的脖颈。狐星河努力伸长脖子,在纪昱耳边吐息,带着几分醉意,含糊吐词道:“抱我……上床榻……入寝……”
纪昱的眼眸愈发深沉而骇人。就像一座覆盖冰雪的活火山,看似冰冷,实则压抑着让自己都觉得恐怖的汹涌情绪。
他俯下身子,为狐星河折腰,一手从狐星河手臂穿过,一手从狐星河腿弯处穿过,就这么将狐星河打横报了起来。
狐星河的手臂还放在纪昱的脖颈上,他将脑袋依恋地靠在纪昱宽阔的肩头,用脸颊贴住,在纪昱耳边道:“这样真好。”
纪昱一颗心都因为狐星河这两字而砰砰跳动起来,一种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中了他,让他从未如此感动庆幸过。
他庆幸自己来了,否则不会在狐星河醉酒之后听到他的真心话。
他奢求能得到狐星河的原谅,奢求狐星河对他还抱有一丝情谊。
没想到他的愿望真的变成现实。狐星河对他,内心里还像从前一般依恋,对他还有一丝情义。星河之所以对他如此绝情,口中说着对他再无感觉,说自己已经爱上炎帝,但这些不过是因为星河被自己伤得太深,说出来的心灰意冷之语。
如今得知狐星河的真心,纪昱已是天大的庆幸。他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对待狐星河,绝对不让狐星河再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