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璀璨的长河,滚烫的星。
每当这时候顾九嵘的心就会跳得很快。
那么小小的一个器官,怎么会能承受如此多的情绪呢?浓烈炽热的时候,那些情感好像都要涌出。
涌出,然后和另外一人同样的期待交融在一起。
伴随着它的每一次鼓动,顾九嵘都能感受到星空的召唤,想着总有一日他可以和顾钺,探索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擎天堡到永恒船坞,从冰川星球到蔚蓝故土。
顾钺心心念念的家乡,总有一天可以回去的,和他一起。
和他一起。光是这个词,现在想起来已经是别样的浪漫。虚无的太空中,终于有了可以停泊的港湾,他为此收起了所有锋利的爪牙,遏制住残暴的野心,下意识把自己装成无害模样。
或许从很早很早开始,他就喜欢顾钺了吧。
现在所有的情绪,都在清晨喷薄的阳光中,凝成了那遥遥的一眼。
那少年依旧骄傲,不知此后的世事变迁,天翻地覆。
于是顾九嵘想,如果真的不能改变事实,那么他也要让那个五百年后的顾钺,彻底摆脱假联盟的追杀与阴影。每朝星海深处迈出一步,那个曾经坐在桌前耐心用纸笔,推演星球的位置、资源和战术的少年,就会活过来一点点吧?
连同他眼中死去多年的光。
第无数次刺杀左自明失败后,顾九嵘又来到了那个昏黄灯光的酒吧。
“小兄弟,你又来了……”和往常一样,左自明喝得烂醉,模糊的目光落在顾九嵘脸上,又好像是什么不知名的远方。
“我、我、呃,一直在想,如果、呃、我面前没有其他任何人了,是不是就没有人能够阻挠我了?”左自明倚着墙壁,醉醺醺地说,“你、你难、难道不会有这种想法么?”
顾九嵘默默盯着他,没说话。
左自明有自己的理由,但他终究没有靠自己从深渊中爬出。不似顾钺,即便多年后发现自己的一切都被夺走,仍是坚持自己的原则。
不单是才能,两人本质都是不同的。
身为虫王,顾九嵘并不鄙视狠厉地解决所有对手,也不在乎方式。
他在乎的只是,这人在之后竟然装得温文尔雅,心安理得便得到了顾钺的一切荣光。单这一点,想来还没有邵于封来得光彩——他至少坏得坦坦荡荡,从未避讳自己的不堪,也不隐瞒自己的罪行与野望,活得真实。
“你的、烟。”烂醉的左自明在怀里摸索,取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顾九嵘,“还你……谢谢你听我讲了那么多……”
顾九嵘没有接过去,起身走了,离开热闹的酒吧。
他身后左自明趴在桌上睡去,仍然是独自一人。
外头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夜空幽蓝深邃。顾九嵘在微寒的空气里走着,嘴里呼出白气。
今天又是寻常无奇的一日,也不知道在星门内顾钺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方式把他带回去,或者离开那无限循环的一天。
他正想着这些,忽而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顾钺的宅邸附近。周围很安静,只有风过花园内花草的沙沙声。远远他能看到顾钺房间里的灯光——那人有时候会站在那窗边拉着提琴,神态没有多年后雨夜的冰凉。只是简简单单在奏响乐曲。
此时那屋里灯光很暖。
突然意识里又传来了话语声。
“我知道了,”是邵于封的声音,“从你我的观察结果来说,有一个不明物体正在他们境内高速飞行……你现在能看到那个是什么吗?”
很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西莉亚说:“那是……一扇门。”
听到这个词,顾九嵘不由屏住呼吸。难道他们这个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星门的存在?!
“门?”邵于封有些疑惑,“你确定。”
“嗯。他们,用这个,传送。”
“哦你是说那是星门?但是总感觉这个星门……很奇怪,我还从来没见过移动的星门。”
“我也,没有。”西莉亚似乎有些吃力地在想措词,“堕落帝国,害怕它。”
“怎么可能?”
“虫族在边境,看到每一天,堕落的舰队都在,远离它。”
顾九嵘愣住,难道那个可怖的星门根本不属于堕落帝国?
邵于封说:“这和他们的衰落有关么……难道还有更加高等的文明?”
“不知道。”西莉亚说,“我带你,坐利维坦过去看看。”
“不必了。现在我们肯定研究不出结果,还会引起他们的戒心。”邵于封笑了。顾九嵘几乎能通过这声音,想象到他此刻的笑容——必定是眸光闪烁白牙森森,正如许多人畏惧的模样。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他们踩在脚底。总有一天,别人谈起我们,也是如此敬畏谨慎。”
谈话声中断了,顾九嵘皱眉,却发现眼前的场景在飞速扭曲。
他最后能看见的,就是顾钺窗边温暖的黄色光芒,和传出的隐约提琴声。
再次恢复意识,他正站在阴雨肆虐的荒原中。
头顶漆黑的云在翻滚,气势汹汹犹如暗色海浪,直要压上这无人之地。
顾九嵘擦了把脸上雨水,彻骨的冰冷。他下意识往四周打量,然后在疯狂的雨点中,看到一个趴在泥泞中的人。
那人没有任何动静,犹如一具死尸,只有向前伸的手指微微抽动,代表他还以这不堪的模样挣扎活着。
顾九嵘的瞳孔猛地缩小,刹那明白了一切。
狂风猛地一卷黑云,将暴雨刮得更大,铺天盖地而来叫人喘不过气。现在是3055年,他回到了顾钺身死的那年那月那日。
此日……此日英雄身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小九就回去了!
安利大家一首纯音乐,叫3055,对我来说是首需要很安静的时候,才能听进去的歌,但是真的很喜欢了hhh
还有说下,这几天确实更新很不稳定,明天还要请个假…实在忙不过来了QAQ??明天过后就恢复正常更新,然后找个时间加更补回来
第85章 失控
阴雨连绵地下,黑云直要将人压垮。天与荒原的交界之处,那浓郁的灰黑更是如同要奔涌而下的潮水,所过之处,海啸山崩。
在顾九嵘面前,有一堵坚实的墙。
这堵看不见的阻碍拦在了茫茫荒原,拦在了他和顾钺之间。但凡他想要迈出一步,整个空间都在扭曲和旋转,就连天空与大地的色彩都会在旋涡中交融。
这个时空仍然在拼尽全力地,阻碍他改变任何一点历史。
有无数次顾九嵘想,就这样冲过去吧,哪怕整片时空坍塌整个天地撕裂,哪怕他就此要在扭曲的旋涡中消失,他也要在这个雨夜给予顾钺一点温暖——他已经不求能改变事实,只想给五百年前的顾钺、给那个在阳光下遥望星空的少年一个拥抱,以炽热体温遮拦雨水。
可他连这点都做不到。
他始终顾忌着,那天顾钺告诉他的话:根据许飞扬的说法,如果这里的时空发生改变,很可能导致虚拟星都的崩塌。
换句话说,顾九嵘并不知道,这会不会让那星都中的人全部死去。
就是这样一个阻碍,比坍塌时空更让人觉得恐惧。只要过去的任何一点改变,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世界可能都会朝不可控的方向奔去。
奔去,然后滑向混乱的深渊。
这数十个小时,顾钺还活着多久,顾九嵘就在雨里站了多久。他全身都被雨水打湿,虽然以他的体质并不畏惧疾病,但他还是觉得这个雨夜实在是太冷了。
在更遥远的城市中,为了纪念顾起,泳池派对仍然在举办。这个时候或许泳池上方有绽放的烟火,蔚蓝的池水边是阵阵烧烤香味,带了点焦。啤酒杯相互碰撞,白色泡沫争相涌出。
顾钺不想毁掉这个节日,所以他强撑着要活到第二天,他也确实做到了。
那狂欢和眼下的绝望,隔得并不遥远。
数个小时,又或者是十几个小时之后,顾钺完全不动弹了。顾九嵘能感受到他的生命消逝,呼吸停滞,心跳凝固。
最后体温与泥尘相仿。
顾九嵘又在雨里立了很久。
有一瞬间他感觉,在这个黑蒙蒙的雨夜,有个怪物从他心中彻底破茧而出——
它曾在最后一次进化时便蠢蠢欲动,初露爪牙,先在它更加猖狂。就像是目睹了顾钺的死亡,目睹了自己笃定信仰的文明的消逝,原本约束着这头怪物的牢笼粉碎,它带着赤红双目奔出,在无尽的雨声中低声咆哮,声音如雷霆。
如雷霆,一下下回荡在他的心间,震得他心脏发麻头脑昏热,把理智与兽性劈开,又令它们交缠。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浑浑噩噩地自荒原走向城市。
他现在只想离开这片时空,然后回去找顾钺。
很快另外一个念头涌了上来——
他此前总想着杀掉左自明,或者警告顾钺,并没有十分念着要回到五百年后。现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他却还对如何离开毫无头绪。
顾九嵘烦躁起来。其他敌人都可被武力战胜,只有这种虚无缥缈、玄之又玄的东西,不是他能够明白的。
这一整天的阴雨都没有停,他走到了城市中央。
周围都是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这个满身泥泞也不撑伞的人。顾九嵘并不在乎,正规店铺不愿意接待他,他就随便窝在了一个角落就试图连接虫群意识。
如果西莉亚想要传递什么信息,他便赶紧听完了赶紧走,拖得越久就越不知道虚拟星都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是又一整个晚上,他就窝在小巷的尽头。
雨的冰冷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一点伤害。大半夜过去,那些虫群仍然没对他的意识做出回应,毕竟这个时间段它们都听从于西莉亚。
凌晨五六点的时候,这条偏僻的小巷中传来脚步声。顾九嵘闻到陌生人的味道。
那是两个巡逻的警察,或许是通过路人的描述,或者通过监控知道了他的存在。
本来就分外烦躁,顾九嵘看着他们一点点走近,内心对这异族的排斥越发浓烈。杀戮欲望疯狂膨胀,水洼里倒映出他苍白的脸庞,疯狂的眼。
反正在这里杀人,顾钺也不可能知道……
其中一个年轻警察在他面前站定,微微弯着腰说:“你怎么了?怎么在这里?需要什么帮助吗?”
另外一个微胖的警察说:“我给你买些吃的,喜欢面包吗?这附近就有我最喜欢的面包店。”
顾九嵘看着他们。然后他起身:“没事,我很快就走了。”这里继续待下去确实也不是事。
两个警察愣了愣:“你确定……”
“我没事。”顾九嵘从他们之间穿过,“离家出走了而已,我现在就回去。”
走出去天边破晓,阳光灿烂。顾九嵘微眯着眼望向城市边缘,那里旭日正在升起。这是顾钺心心念念的日出,却终究没能见到。本来他应该踏着这个阳光,前往指挥中心的。
之后的故事顾九嵘都知道了。这时顾止战应该已经派人去找顾钺,很快顾钺就会被送去冷冻仓,然后醒在后太空时代,思念着这个蔚蓝星球。
顾钺没等来明日,顾鸣没找到爱人,许飞扬见不到那一轮盛大日出。正如邵于封未尽的野心,西莉亚刚觉醒的鲜活情感化作了尘埃,左自明活成怪物也寻不到永生。
每个人都有欲望。
每个人的欲望都未被满足。于是朝思暮想,死生相求,最后带下墓碑一同殉葬。枯骨尘埃,唯有星河长存,万古不灭。
这个水汽浓厚的早晨,金灿灿的火烧云下,顾九嵘想起了很多人。有“碧空”并肩而战过的战士,有谋杀案中那一个个死者,亦有“黑斗篷”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相比之下,他是足够幸运的,生来没有那么多执念与遗憾,只需要率领自己的族群一步步向前就好。
他又想起,顾钺逼着他看的一本书里,写了什么终极的哲学三大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当时他觉得能提出这个问题的人,简直脑子有问题。他读到这段立马就能回答:我是顾九嵘,我从“碧空”来,要往今晚打折的烧烤店去。又或者什么我是顾钺,我从地球来,要往敲爆左自明脑袋的路上去。
多么浅显易懂的目标啊。多么完美顺利的人生啊。
如果故事真能这样进行,再好不过。他能吃饱肉,顾钺能报仇,最后圆圆满满地住在方舟的某处,各自发挥才能志向,活出精彩的一生。
可事实上,顾九嵘的野心无法终结在此,顾钺也无法抛下正义与道德。完美的结尾句号,被硬生生地斩断拔去,故事将要续写,而谁也不是它的执笔人。
现在顾九嵘站在过去,那笔墨还是清晰被一行行印上,每翻过一页都是命运的剧变。
顾钺死了,叶正青的父母死了,残暴的海盗和手无寸铁的平民也死了,再多泪水也无法晕开墨花。仔细想想堕落帝国,也有数千百年无法挣脱的限制。
顾九嵘走过霞光流淌的都市,脑袋里混乱不堪。
他觉得很无力。
很快这无力又被决心取代,他从来不是会轻易退缩的人,一切……一切总会有办法的,西莉亚不会无缘无故留下信息,其中想必有极为关键的事情,等待着他发现。
和以前一样,他需要耐心地寻找机会,然后一击毙命。
顾九嵘开始了漫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