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些奇怪的人。顾九嵘想。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仍然是驱之不散的烟味,低俗下流的笑话,劲爆低劣的音乐。冒着黑烟的面包车在路上倔强地开,好几次差点熄火,硬生生又被司机救了回来。
无聊时顾九嵘望着窗外,想要把这里并不漂亮的天空,多看几眼。毕竟这个天空,也是顾钺心心念念、反复凝视过的天地。
五百年后的顾钺知道了云层之外、星系之外的秘密,但是那种仰望天空的渴望,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只要……只要杀了左自明,顾钺的人生就能回到正轨。他会是人类历史上,最闪耀的那一抹光,联盟会为他的荣光欢庆,人们会对他感恩戴德,传颂战绩。
面包车晃晃悠悠,终于来到了另一个城市。此时也是晚上,灯海远远亮起,竟然让顾九嵘有了回到星都的错觉。
面包车没有直接开向城市,反而驶进了路途上一个小镇中诡异的小巷里,车门被猛地拉开,一个同样丰腴的大妈扯着大嗓门说:“交钱了交钱了!每人五百!”
“宰人是不?!”有个男人瞪着眼,“说好每人七十的。”
大妈打量了一下这一车人,着重看了看他们的刺青和肌肉,语气变得好了些:“这不路上耗油多么。你这车不能说白坐就白坐吧,这样,我给你们便宜点,大家每人给个三百就够了。要不接下来的旅途可跑不完,你们走过去要两三个小时,好累的。”
车上立马躁动起来。顾九嵘靠着椅背在后头,看他们争执,光膀子大汉吵起来脏话乱彪,大妈的一把铜锣嗓子也不含糊,震得人脑袋发晕。
好不容易双方都争得累了。司机不愿意往前开,大妈气得跳脚,大汉们也赖着不下去,就要讨个说法。
顾九嵘不耐烦了,在一片寂静里向大妈开口:“我蹲过监狱。”
大妈一瞪眼:“怎么!威胁我啊!我今天偏偏就不让你走了,小偷小摸还有理了!”
立马有人啐了她一口:“宰人就有理?!哥们这就让你明白点做人道理!”
一片混乱里,顾九嵘说:“我杀过人,十几个吧。”他回想起“碧空”的经历和联盟的战斗,把人数往死里压了压,不想太吓着别人。
话音刚落,车上一片寂静。
大汉生气到通红的面庞凝固了,大妈的嗓子也不再发出噪音了。
“那、那你怎么还出来了?”络腮胡颤巍巍地问。
“年纪小,放了。”
几秒钟以后,大妈默默关上了车门,司机哆哆嗦嗦踩下油门,二话不说就奔向了城市。
顾九嵘:“……”他好像对正常人类的理解,还是有点偏差。
到了地方,那司机硬生生没敢向顾九嵘要钱。顾九嵘本来也没钱给他,省得麻烦下车就走了。
临走前,络腮胡给他塞了一包烟,拍拍他的肩,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最后他只说:“这烟不错,抽着试试,配着酒和能忘掉很多事情。酒喝烈一点,就有一个新的明天了。”
顾九嵘不抽烟,但还是接过去,和他们道别。
接下来就是对左自明的寻找。他对这个人的行踪没有半点头绪,只记得现在左自明应该还叫叶自明,住在叶家。
叶家在此时的地球有权有势,宅邸都在最繁华的地方。这些极端奢侈的地方倒是不难找,顾九嵘避过了安保,轻轻松松就翻过了围栏。
地球时代的防盗系统实在不值一提,他避开所有警报,绕着宅邸先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线索,就打算直接从窗户翻进去。
一楼屋内有人,隐约的交谈声透过窗帘传来。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他去哪了?”
“还能去哪?!”一个沙哑的男声,“不就是去喝酒么!当初说了多少次,叫你别随便把东西捡回家里,去军队里也赚不回几个钱,为什么这次奖金他没拿到?”
“这次拿奖金的都是烈士,普通指挥官没有。唉别动气,你又不是缺这几个钱么。”
“妈的废物!好心养他是看他当时指挥舰队的天赋高,指望他给家里长脸的。花了那么多钱培养他,现在还不是被那个顾家的小子压了风头?同辈他为什么就比不过?!”接下来又是一连串的谩骂。
“别生气别生气,”女人又劝他,“好歹是当上了指挥官,他还年轻,再过几年说不定就出头了。到时候给咱们几个宝贝,也能留条出路——他们不都想进军校么,让叶自明给他们引荐。”
“就怕他到时说话都没几个人听!”男人嗤笑了声。
顾九嵘默默听着对话,记下了左自明惯常去的酒吧名字,随后无声无息离开这里。
他打听了一下,酒吧离这里不远,走个二十多分钟就能到。
时间虽然不长,但等顾九嵘真的到了酒吧,已经是午夜。里头是舒缓的音乐,错落的灯光,交缠的人影,让他想起了“鲸落”。
他在有着暗褐色窗格的窗子,看见了左自明。
他一个人喝着酒,已经半醉,年轻面庞上有着醉酒的红晕。
和多年后截然不同,他年少而富有生命力,会买醉消愁。
一瞬间暗红覆盖上顾九嵘的眼眸,虫群意识在叫嚣。复仇的机会来得如此惊喜,他激动到血液沸腾。
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
第83章 星辰
酒吧内灯光昏黄,屋外阴云沉沉。半明半暗里顾九嵘的双目猩红,他已经准备好了猎杀。
区区一个人类而已,怎么能抵抗他的攻势?那种源自种族的傲慢,膨胀得越发狂妄。
但是在长尾刺出之前,顾九嵘却犹豫了。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左自明现在死了,那么顾钺就不会活到那个时代了,也不会与他相见,也不会有之后的所有故事。
世界会变得怎么样呢?他完全拥有了虫族的残暴,与联盟兵戈相见?还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碧空”了,他死在了年幼的时候?
诸多可能性在他脑中沸腾,某种阴影在其中最为深重:翻来覆去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身边没有了顾钺。
如果根本没有相遇,他会永远忘记这个人。
但是……顾钺应该是站到最高点的英雄啊。顾九嵘每次光是想想那过去,都要觉得浓厚的不甘在心中积郁,永远不会散去。换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他被阻碍了征服星河的脚步,难道不会遗憾记恨一辈子么?
而他现在有了机会,改写顾钺的结局,却犹豫了——
顾九嵘几乎要憎恨自己的这份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最深重的恐惧。长尾上的鳞片发出金属的声响,将最锋利的边缘朝外,在此时的灯光下反着一抹诡异的光。
任何人只要被它扎穿,必定痛苦万分血流如瀑,然后轻轻一搅,再高明的医术也救不回一滩血肉。
就在长尾刺出的刹那,巨大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周围的一切都在扭曲,就像是每天日暮,那个虚假的幻象星都中景物都被扭曲。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感觉,但顾九嵘清晰意识到,这片空间正在崩塌湮灭,带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心悸恐惧感。
长尾硬生生地收住了攻势,伴随着它的收回,空间的波动渐渐平息下来,最终恢复了平静。
就知道没有那么容易。顾九嵘半眯着眼,心中却有了一分微不可查的庆幸。
这庆幸同样是沾着罪恶感的,他又尝试了几次,每次都在长尾即将隔墙刺穿左自明的时候,空间崩塌到了极限。
顾九嵘能感觉到,如果自己再用力几分,就能刺穿那人的心肺。
只是这空间崩塌以后,会是什么后果?他永远停留在这个世界么?
白鸽的戒指把他带到了这里,是不是有别的深意?这里会不会也全部是幻象,毕竟改变历史听上去还是太耸人听闻了。
顾九嵘在酒吧窗户透出的暗黄灯光中,站定了片刻,然后走入了酒吧内。
他径直走向左自明的桌子,在他面前坐下。
他能清晰看到左自明脸上的泪痕,还有脸上的伤……看上去像是被人打的。左自明这个时候已经是指挥官,虽然职位不大,但也不该这么伤心落魄。
顾九嵘默默盯着他。左自明得到权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叶家那几个人给送上法庭。
那时的他复仇心切,甚至把叶正青与此事毫无关系的父母,还有其他的叶家人也定了重罪。叶正青脸上狰狞的伤痕就是他留下的——叶正青本来也该死在他的手上,却侥幸活了下来。
但是现在的左自明,显然还没有狠绝到那个份上,深夜哭得像条丧家之犬。
数分钟过去,左自明终于注意到了面前那个陌生来客。他抬眼,含糊不清地问:“你、你谁啊。”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
“……抽烟不。”顾九嵘把那光膀大汉给的一包烟,推到左自明面前。
左自明毫无戒备,扯开包装拿出一支烟。他醉得厉害,叼着烟,打火机摁了几次才打着。橙红火苗跳跃着,他醉醺醺地低头去够。
“好烟。”他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感叹。他刚结束一整天的高强度训练——他比任何人都要拼命,可以在训练室里熬过数天时间。
顾九嵘看着他这幅样子,内心只有阴暗在滋生:就这样一个如此不堪、痴迷烟酒的人,害死了顾钺,操控了联盟。
左自明此刻越落魄,越缺乏反抗叶家的勇气,就越显得之后的行径可鄙,犹如跳梁小丑夺去英雄的盛名。顾九嵘的同情心本来就少,不会分这种人一杯羹。
他刚刚路过吧台的时候,顺手抄了一把小刀。他本来就擅长使用这种武器,只要想,左自明能悄无声息地死在座位上,死在醉生梦死的酒精和烟草中。
便宜他了。
但是刀刃上反过一抹寒光,他即将出手的那瞬间,熟悉的崩塌压迫感再次传来。这次顾九嵘并不在乎,仍执着地把刀往前头送——
“……”
隐约间,熟悉的声音传来。顾九嵘一愣神,卸了力。
他好像听见了……顾钺的声音。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下秒以后略微清晰些的声音传来。他听见顾钺焦躁道:“你能听得到么?!顾九嵘!顾九嵘!”
顾九嵘一头雾水,难道自己真的在做梦?
他试探性低声回答:“嗯。”
顾钺却根本听不见,像是隔着朦朦胧的水面,他的嗓音又开始模糊:“你就在那安分待着,我会想办法把你带回来。许飞扬知道这件事情,他说别做任何会导致幻象不稳定的事情,否则虚假星都会一起崩塌,它们是一体的……还有你的戒指……”声音完全消失了。
顾九嵘又叫了几声,却再也听不到回应。
他下意识伸出手来打量着,自己是和许飞扬一样,变成了精神体的形式么?
面前的左自明,已经快把半支烟抽完。他把酒瓶往顾九嵘面前推了推,醉眼惺忪:“来,小兄弟和我一起喝啊,呃,我请你——”
顾九嵘正心烦意乱,没接过来,拿了瓶新的烈酒过来,对老板指了指左自明:“记在他的账上。”
烈酒涌入杯中,有着琥珀色的漂亮色彩。顾九嵘一饮而尽后又添满,盯着左自明。
阴沉沉的杀意仍在酝酿,若是没有顾钺那一番话,刀早该啃噬这人的心脏了。
一整个晚上左自明都在半梦半醒间,喃喃自语,一口一个“小兄弟”叫着顾九嵘。他大概平时从来没说出过这些话,一股脑全部倒了出来。
他讲叶家收养他的父母,不论他爬到了什么位置上,他们都觉得他还是当年跟在身后乞讨的、脏兮兮的小屁孩。他讲他明明很有天赋,为什么总会被其他人压过一头。
为什么别人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他就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害怕一没有天赋便被抛弃。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长大了,叶家的阴影还死死跟着他,永远不会散去。为什么他还会把那些人当成亲人,渴望一次父母兄妹的赞扬。
“为什么都是我……”他喃喃道,脸上满是泪痕,抽噎了两声,“这太不公平了啊……我明明、明明真的很努力了……他们都不拿正眼看我……”他伸手去抓顾九嵘,“你、你真是个好人……呃、好久没人听我讲话了……”
悲欢并不相通,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他哭得涕泗横流,听众却漠然冷静。
顾九嵘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盯着他一会,起身走了。
如果不能杀死左自明,那么就去警告顾钺吧。他要阻止这一场悲剧,在一切发生之前。
他顺着凌晨四点的街道走下去,又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顾钺在哪。
夜晚时这城市里的灯光,远远没有星都来得繁华明亮,许多小巷角落还堆着垃圾,流浪的猫狗仄仄地觅食,见到他走进瞬间蹿得没影。
顾九嵘走在昏暗的道路上,抬头望去。这会倒是能见到澄澈的天空了,点点星光在深蓝中闪烁,是他永恒渴望的天地。
挣脱引力,飞往浩瀚的穹宇,死在一切诞生的地方,身躯化作星尘,正如无数亿年之前。
顾钺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在仰望同一片星空呢?
顾九嵘就这样在城市里游荡了大半天,并没有刻意寻找顾钺,脚步却也没有停下。
顾钺的家乡、顾钺心心念念的蔚蓝星球,没有他想象中的美好明亮,也并不完美,但是走在其中深吸一口气,这星球特殊的气味灌入胸腔,温暖而亲切。他随手抚摸过墙壁,很粗糙很冰冷,却意外地不令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