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莫子阑……傅清忽然有些头痛,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他知道自己其实很喜欢莫子阑。那种身处黑暗里,还不断朝着阳光窥探的眼神,总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莫子阑坚韧,充满活力,真诚,是傅清最喜欢的模样。
“我如何能信你呢?”看着少年在梦中因不安而轻轻颤动的眉睫,傅清无意识地喃喃道。
可是莫子阑有多自以为是,多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也知道。他比莫子阑自己都要了解他这偏执的一面。
这小孩把他护的那么紧,连一眼都不舍得让别人看一般。却不知道,曾经有那么个时刻,伤他重视的师尊最深的人,就是他自己。
傅清又轻轻揉了揉额角,自嘲般叹了口气。
算了。总是拿前世来衡量今生,像他这样自己烦扰自己,还带累了旁人的,才是最大的蠢货。
见莫子阑睡得不踏实,傅清又给他支了个安神的小阵。
仗着莫子阑睡着了听不见,悄声对他道:“乖啊。”
昏迷中的人听见了他的话,仿佛在黑暗中抓住了一线光明。原本只是面露痛苦的莫子阑,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
他猛然抓住了傅清的手,几乎是哭着道:“我好痛、好难过……你为什么不告诉……”
他后面还说了几个字,却因太过模糊而听不清了。
莫子阑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傅清就在自己面前,便骤然安心了一般,慢慢阖上眼睛,陷入沉睡。
傅清等了一个晚上,莫子阑才睁开眼睛。
察觉到傅清在看自己,少年安静地朝他勾出一个微笑。
傅清:“怎么?”
“一觉醒来,师尊在我身边……我很安心。”莫子阑笑着眯起眼睛。
傅清觉得他这模样有点傻,有些嫌弃,便只应了声,岔开话道:“别得意忘形。我还生着你的气。”
傅清早不屑于与一个小孩置气,能有点脾气也早消了。只是还得让莫子阑长长记性。
听了他这话,少年果然清醒了不少,只是还是看着他笑,像是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傅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之前受伤了?总不能是我那几遍子把你给打昏了。”
莫子阑知道他肯定在自己昏迷时就把他体内的情况给摸清了,再隐瞒也没有意义,便只能乖乖承认:“之前与魔物交手时大意了。本以为没有什么大事,没想到对根源有损,方才受鞭时才带动了旧伤。如今已无大碍了。”
“以后再受了这种伤,不要擅自处置。”傅清念着自己还生着这小孩的气,便语气不大好地补了一句,“免得死在哪里了我都不知道。”
没想到此话一出,莫子阑看着他,又笑了。
傅清一头雾水:“你笑什么?”
莫子阑:“师尊安慰我,我开心,所以笑。”
看着他不带一丝阴霾的神情,傅清终于明白了。
他觉得自己很凶时,莫子阑根本不怕他。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这没有眼力见的小孩解释一下。
傅清于是起身,走到莫子阑身前,抱着他的头,将人按在自己怀中。
“这才叫安慰,刚才那是惩罚,不想理你,听懂了吗?”
莫子阑陡然被人拥入怀中,感受着那温凉的体温,还有点愣怔。
反应过来后,赶忙一把回抱住了心心念念的师尊,蹭到他耳旁,吐着热气,语带笑意地道。
“弟子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作者有话要说:傅清每日疑惑:我这么个师尊,不凶吗,啊?
第42章 遇魔(八)
傅清就着这姿势, 将莫子阑按回床上。
“还想瞒着?既然已经伤到了本源, 一朝一夕又怎么能恢复?”傅清轻轻压着莫子阑的肩膀,止住他挣扎的动作,“近日老实待着,别出去给我添乱。到时候死了, 还得我去给你收尸。”
莫子阑笑了笑:“师尊这是又开始生我的气,不想理我了?”
傅清看了他一眼, 默认了。
莫子阑于是乖乖躺了下去:“那师尊呢?”
“我自然是去做我的事。”傅清道,“帮你养伤。”
少年开始时只是笑,过了一会儿,却忽然问道:“师尊之前说,定风鞭做我的师徒礼。等我二十岁时, 另许我一物, 此话可还作数?”
“自然。”
傅清轻轻起身, 腰间的剑坠便随着他的动作摇摆。系在平安佩上的红绳,在莫子阑眼中犹如红梅映雪,勾着人想要将它轻轻摘下。
可傅清紧接着侧了侧身,那抹鲜艳的红绳便渐渐消失在莫子阑眼中。
“你想要什么?”傅清问。
莫子阑的视线还追着那抹红色,等完全见不到以后,才缓缓地道:“我想吃师尊亲手炼制的灵丹。”
傅清轻咦一声:“你之前吃的灵丹, 也有不少是我闲时炼出的。你若还没想出究竟想要什么,便先不用提起。我替你记着这事,等你想起了,随时可以和我说。”
莫子阑应了下来, 声音听起来有些如释重负,又有点不安。
他虽然了解莫子阑,却着实想不透这小孩究竟想要什么。见莫子阑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管他,自己出了竹坞。
他走时,莫子阑的眼神还有点可怜巴巴。傅清心中好笑,便没走多远,只去找了找来阴阙域伏魔的那几个阴阙域弟子。
傅清交代了肖逢逢几句,很快便拿着一个须弥戒回了竹坞。
须弥戒里有不少灵蔬与灵药。莫子阑之前只提了灵丹一事,便为他做些事也无妨。只是他放出的火都是冷的,能受住这冷焰的丹炉着实不多,要送来实在麻烦。便退而求其次,拿火灵石给莫子阑做些药膳了。
白衣洒脱,惊起一阵竹啸,直往竹坞里去。
却没有来看莫子阑哪怕一眼。少年定定地盯着傅清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收回了视线。
上次从心魔幻境中回来后,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因那捕风捉影的事,生出了些心魔。
而在师尊那里得知了夺天禁法一事后,那心魔便有了形态,化作前世师尊的模样,在他闭眼时,在那一片黑暗中,指责他狼心狗肺,欺师灭祖。
而清醒时,又懊悔自己。他明明原本有机会在师尊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是他自己将这无比真实的美梦打碎了。
莫子阑额角因痛苦而渗出细密的汗珠。竹坞仿佛被他的悲哀感染,鸣得更大声。
无边的哀伤,却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不关窗?东西要被吹掉了。”
竹坞不比寒川境,禁制薄弱,偶尔还会出现东西被吹落的情况。傅清一道灵力弹过去,将被风吹得作响的窗子关上。
风弱了,热意便蒸腾出来。傅清将碗筷摆在桌上:“过来吃。”
莫子阑愣了一下:“这是……师尊亲手做的?”
傅清淡淡应了声,不知为何心中还有些古怪。
莫子阑愣愣地道:“我还以为师尊不会亲自为我动手。”
傅清轻叹了口气:“此处没有丹炉,只能做些药膳。你若不想吃,倒了便是。”
莫子阑的表情没有非常好看,可眼底的感动,却是抹不去的。他慢慢勾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既然是师尊做的,若是不吃,我这徒弟就太不知好歹了。”
傅清:“你也知道。”
莫子阑于是大笑起来,差点没岔了气。过了一会儿,便挪到了桌旁,夹起一块灵蔬往嘴里填。
傅清有意无意地看着他,却正好对上了莫子阑含笑的双眼。
莫子阑极慢地咀嚼了,将那块灵蔬慢慢咽下,又给自己到了杯茶,喝下以后,笑着对傅清道:“徒儿今日有口福了。”
傅清心中有些古怪,只是莫子阑这反应实在合情合理,挑不出错处,便只能点点头,算作回应。
莫子阑似乎是珍惜极了傅清亲手为他做的饭菜,每一口都吃的极细致,且每吃一口,都要拿一口灵茶将口中的味道涮掉,才肯动下一口。
这也未免太小心翼翼了。傅清陡然生出一个不是很好的想法,于是另取了副竹筷,想要夹一块灵蔬尝尝。
莫子阑却道:“师尊小心,很辣。”
傅清的筷子猛的一顿。
他问:“所以你喝那么多茶?”
莫子阑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他不记得自己用了什么能让菜品遍辣的东西。傅清想了想,还是放下了筷子。
莫子阑大松了一口气,想要尽力吃的快些,别让师尊再起什么想尝一尝的心思。
傅清厨艺差,他从前世就知道的。可那时只是听秦乐风偶然提起过,却没想到,真能差到只咽下第一口就无法再吃第二口的程度。
不过对着师尊的脸,不管是什么,都索然无味了。
也多亏了索然无味。莫子阑带了点笑意,瞥着傅清的脸,尽量迅速地将一盘药膳给吃完了。
吃完后,傅清又检查了一下莫子阑的身体状况。
莫子阑问:“师尊,我还要多久才能出去?”
傅清想了想:“近一个月,别出去给我惹祸。”
“一个月太久了。”莫子阑讨价还价。
“再胡闹回寒川境。青川剑尊在那,让他教你去。”傅清淡淡道。
莫子阑于是不敢说话了,只看着傅清,眼中是满满的控诉。
他这眼神,像极了被主人抛弃的灵宠。傅清受不了他,偏开头去。
莫子阑又问:“不能走,我能在这里种花吗?”
“可以。”傅清想都没想便应下,又道,“你挺喜欢花草。”
从前世到今生,每次都想要在他的住处种些花草。傅清真要怀疑,自己的住所是不是真的太过单调,才让这小孩如此执着。
莫子阑却摇了摇头,只道:“都怪师尊太无欲无求了,我才只能借着花,让你多看我几眼。总有一天,只要见着花,你就能想起我。”
“我无欲无求?”他所求太大了罢了。他要个太平盛世,修真界不受魔物侵扰。不过以他之力怕是无法达成。
就他所知,能完成这一切的只有一人。只是如今他要逆天而行,那天道安排的“主角”,对他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傅清想了想,摇首将这些想法赶出脑海:“你种便种吧,需要我给你带花种吗?”
“不劳烦师尊了。”
莫子阑这样说,傅清便真的没有多管他。
阴阙域的魔物,本已四散到各处。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清除,已经看不见几只了。甚至于连靠近封印处的魔物,都比傅清想象的要少。
继玉韶子之后,修真界再少人能镇压封印。傅清曾经想要朝他学过献祭自身加固封印的招式,却被玉韶子拒绝了。因而对于如今魔物频发的现状,他也只能尽自己绵薄之力,多杀几只魔物罢了。
青烟入鞘,发出微微铮鸣。傅清朝一同前来的肖逢逢颔首致意,算作道别,紧接着便回了竹坞。
“仙尊最近走得都很急,莫非旁处的魔物形势如此紧迫?”有弟子问肖逢逢。
肖逢逢想了想,觉得不像,便摇了摇头:“师叔和我说过,魔物的形势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
“他徒弟最近也没跟着他一起了。说不定是担心徒弟才走的那么快呢。”旁的人笑着道。
“仙尊那么好的人,还关心徒弟,我愿意用所有家财换他收我为徒啊。”
刚结束了战斗,大家正是松了口气的时候,闻言便都笑了起来。肖逢逢也笑他:“隔日就将这话告给你家老祖,看他怎么收拾你。”
小辈们的欢声笑语,很快随风散了,没能传到傅清耳中。
他惯来是独来独往,不习惯与人分享得胜喜悦的。况且魔物数量众多,只清除了些许,也算不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相比之下,这次出来的时间久了些,他还比较忧心莫子阑有没有按与他的约定,老老实实地待在竹坞。这次结束的比他预想的要早了些,他这么赶着回去,也是存了探探莫子阑的心思。
青烟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锐利的光,很快载着傅清回到了竹坞。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浓郁的绿,而后是漫山遍野的,一小团一小团散散的彩。什么颜色都有,什么样的香味都有。花香随着微风,挑动着人的神经。
傅清一直紧绷的神色,见状舒缓了下来。
他将青烟收起,踏上刚被翻过,还有些松软的泥土。
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人异常心悦神怡,可傅清在这一片花田找了许久,也没有见着莫子阑。
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上,都还存留着莫子阑的气息。傅清在立即去寻找他,与等着莫子阑回来兴师问罪之间犹豫了一瞬,便取出了追寻气息的法器。
这法器灵敏度高,极难制得,傅清平时用的皆比它要粗糙。有这么个玩意儿,还是秦乐风做出来送他的,全修真界怕也只此一个了。
他信手择了朵花,让法器嗅了,很快得到了莫子阑的方向。
莫子阑距离竹坞很远,傅清有些惊异,以那样一副身躯,莫子阑还敢擅自闯到那么远的地方。
可这小孩的胆子,从来都比他想象的要大。除非在他面前,会缩得有如一只鹌鹑。
傅清心中定了定,按着法器的指引,翻越了几座高耸入云的山脉,在几乎是山沟沟的地方,看到了另一片灿烂的花海。
可那里生长的,一株一株全是蚀骨而生的魔花。吞噬的生灵越多,开的越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