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阑听了这话,面色不仅没有舒缓,反而更加凝重,脸沉得有如方才的劫云。
他沉声问:“是因为……夺天禁术吗?”
傅清面色不动,心中闪过万千思绪,最终化为一句问询:“你从哪知道的这个名字?”
莫子阑有点吞吞吐吐:“以前……好像有人用过,刚才在心魔里看到了才想起来。”
傅清淡淡应了一声。
若是前世的莫子阑一直都知道夺天禁术,并能看出他在使用的话,自己的一片苦心才真是喂给狗吃了。
那个眼神黯淡无光的青年又浮现在傅清眼前。是这样一个人,明面上在为着被他疏远而伤心,暗地里却能看见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还冷眼旁观着,只等最危急的时候,在背后捅自己一刀吗?
只是想一想,全身的血就都要冷到结出冰碴。
但愿他不是。傅清微微垂眸:“不是。”
少年的声音里还有点委屈:“你骗人。你都不看我。”
傅清于是看向他,那句不是却卡在喉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来了。
莫子阑如今也是思绪万千。
傅清越是拙劣地掩饰自己使用夺天禁术的事实,便显得那心魔越发真实。
若前世师尊真的是为了他的体质,才承受了那次大天劫。若是真如心魔中所说,之前师尊已经为了他承受过许多次雷劫……
而他却在为了师尊不关心他,而大失所望,裹足不前?
莫子阑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他不敢知道。
他定定地看着傅清:“是因为封印了我的体质吗?我现在用灵力不会痛了。”
他甚至渴望傅清摇摇头,或者吐出一个“不”字。
可傅清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平静地看着他。
莫子阑于是明白了。
他的声音宛若叹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明明以为,我已经把心剖开给你看了的……可你为什么信不过我呢?”
傅清顿了一会儿,像是不能理解他话的意思。
他最终转过了身:“别多想,不想让你白白担心罢了。走吧。”
傅清道:“既然来了,就别闲着,去找几只魔物练练手。不许用魔息。”
·
莫子阑在对付魔物这一途,确实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天赋。
傅清已经勒令他不许用威压吓到魔物,只让他凭借灵力与魔物对峙。
可饶是如此,莫子阑也很快就能凭借着定风鞭,将稍弱些的魔物打得落花流水。就算是强些的,打不过了,也会攻其弱点。这悟性,较之前世的莫子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是得来的难了,便格外珍惜。莫子阑在傅清面前的表现算不上完美,却认真到令人发指。傅清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对他极为满意的。
只有一点还有些瑕疵。莫子阑杀掉魔物时,总会将血溅了一身,脏兮兮的,就往傅清这边来。
见傅清往后躲,他还有些不解:“师尊害怕吗?”
傅清心中好笑,面上冷淡:“不害怕,嫌弃。”
莫子阑于是飞快地捏了个净尘诀,把自己拾掇干净了。可下一次猎杀魔物时,还是会弄得浑身都是。这是积习,太难改了。
前世莫子阑对待魔物,可没有像这般,仿佛和他们有着深仇大恨一般。
看着竭力施展净尘诀的莫子阑,傅清想,等你发现自己其实在魔道上更有前途时,别像前世那逆徒一样恨我入骨,便好了。
莫子阑跟着他练了一段时间后,傅清便慢慢舍得将小孩放出去,独自应付一些棘手的魔物了。
害怕小孩太听他的话而受伤,他还特意叮嘱了莫子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魔息。”
莫子阑:“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傅清看了看他的表情,得出这个结论。又给他解释,“万不得已时,还是可以用一下的。你别死在外面了,我就你一个徒弟。”
莫子阑笑弯了眼睛,温声应下。
看着他的笑,傅清忽然觉得,他大概可以把之前那场不愉快的心魔抛之脑后了。毕竟自己面前的这小孩,与前世早已不是同一个人。
·
傅清终究有些忧心当天归一宗弟子被埋伏的地方,在莫子阑走后,又独自回去转了一圈。却在当天找到莫子阑的山谷里,看到了一个破损的传送阵。
想是主人想要将其销毁,却没料到此地灵力与魔息都如此贫瘠,竟留下了点模糊的痕迹。
而那布阵的手法,傅清一眼便能认出,是莫子阑的手笔。
毕竟莫子阑会的那几个小阵法,还是他从寒川境中走之前,自己教给小孩的。
傅清真不知是该欣慰徒弟触类旁通,还是该疑惑他怎么会在这里布下阵法。
于是便花了些心思,将这个小阵法给复原了。
阵光闪起的瞬间,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由远及近地传来,最终浓郁得让傅清微微蹙眉。
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最终定格成了一个池子。
不是水池,因为里面流着的液体是血。
在池子中间,有几个气息奄奄的人形物。
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四肢都被长长的玄铁钉钉在地上,让他们的血不断流出。却又恶毒地加了个治愈小阵,让人死得又痛苦又缓慢。
这一池子血,透着微弱的魔气。被钉住的那几人俱是魔修。
青烟嗅到了陌生的魔的味道,兴奋地破鞘而出。
几道剑光闪过,便将那几人的生命终结。
尸身上起了层薄薄的雪,将那些令人目不忍视的伤口覆盖起来。
又是一道阵光闪过,傅清冷着脸问来人:“怎么回事?”
“师尊别看。”莫子阑才察觉到此处被人触动,刚赶回来就发现了傅清,什么说辞都没能想起,情急之下便脱口而出。
傅清的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我问你怎么回事。”
“他们是造出心魔幻境的罪魁祸首。”
傅清嗯了一声:“你不是说杀了吗?”
“杀了……多便宜他们。”莫子阑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
“荒谬。”傅清断然道,“你这是报仇?你这是在泄愤……荒谬!”
傅清一向不怎么会骂人,此时气极了,也只能反反复复地念着荒谬两个字,像是被学生气到了极致,满腹之乎者也都说不出来的穷酸秀才。
莫子阑垂着头不敢看他,小声道:“师尊别因为他们生气,不值。”
“我气他们?”傅清盯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气得笑出声来,“你给我跪下!”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钝响,莫子阑的身形矮了一截。
“定风拿出来。”傅清冷声道。
莫子阑闻言,身子却是一震。而后挺直了脊背,不言不语,竟是想要抗拒。
“不要你的。”傅清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又意识到这时候不应对莫子阑如此关怀,便道,“跪好了,拿出来。”
莫子阑低垂着头,将定风鞭取出,双手呈给傅清。
仿佛是和少年处的久了,连定风上都有几丝热意。
傅清握紧了软鞭,面色阴沉着朝莫子阑的脊背挥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泡自习室,依旧晚更。恢复六点无望,嘤。
第41章 遇魔(七)
鞭子破空而出, 却不像上一次对谢迟出手时那样快。
莫子阑甚至能够听到鞭子是如何一点点地接近自己, 如何在他身上抽下,又如何强烈地震开。最终烫下一道火辣辣的痛。
莫子阑挺直了脊背,伤口被牵连,疼痛便愈发剧烈。
傅清捏着鞭子的手, 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冷声道:“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
莫子阑沉着声音答:“师尊在生气。”
“你当我是你?”傅清道,“你能这样记着也行。痛吗?”
莫子阑没应声, 只摇了摇头。
于是更急更猛的一鞭落下。用了灵力,伤口在冷热之间胶着,激得莫子阑一阵颤抖。
傅清仍是问他:“痛吗?”
莫子阑平复了一会儿呼吸,还是道:“不。”
“说实话。”
“没有之前灵力入体时痛。”
他说的是魔的根骨没有被封印,与灵力在体内此消彼长时那磨人的痛苦。
傅清沉默了一会儿, 缓缓地再次扬起了手。
这一鞭, 落下时, 像极了砭骨朔风,仿佛连天地都为之变色。快的看不清来去,注意到时已经直直从莫子阑体内穿了过去。
鞭子落下时连声音都没来得及传出,莫子阑却痛得打起了寒噤。豆大的汗滴从他苍白的脸上沁出,他紧咬着牙关,试着动了动身体。而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傅清看了看他, 仍是问:“痛不痛?”
魂灵受了鞭笞,若说不痛,是不可能的。莫子阑只能点头。
他无意间扬起了头,恰好对上了傅清眼底那一抹怜惜。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 傅清猛然转开了头,将眼底那抹柔软掩藏。声音苍白得没有感情:“痛就记着,为师是因为什么打的你。”
“我不该折磨那几个魔修。”莫子阑低声道。
傅清应了声,却轻的恍如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莫子阑几乎觉得,对于打他,傅清比他更不乐意。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逼得师尊出此下策了。
可若是就这样轻轻揭过,他很快就会再次逼到师尊。他不想那样,于是只能继续做个不知抬举的坏徒弟。
傅清道:“起来吧。”
莫子阑却还跪在原地,垂着头道:“师尊打得不够狠,我不会改的。”
“你说什么?”傅清略讶异道。
片刻的愣怔后,他蹲下身,平视着莫子阑:“把你想的都说出来。”
“他们害死了很多修士。那些修士死前经历的,不比他们如今经历的轻。我如此待他们,连天道得知了也不会计较。更何况,”莫子阑压低了声音,赌气般说出了下一句话,“他们还想……亵渎师尊。”
他的仙人,他小心翼翼捧在心上的人,就那么被人轻视了,在人前亵渎。他怎么可能甘心。
若非师尊发现了,他定要让那几人付出足够的代价后才放他们去死。
莫子阑真诚地问:“以牙还牙,不好吗?”
背后的伤又开始发痛,莫子阑浑身颤抖着望向傅清:“如果师尊觉得我无可救药,就把我打死吧。事关师尊,我不会改的。”
傅清的眼睛里,一丝动摇也没有。
莫子阑于是垂眸,等待着下一鞭的到来。
可最终傅清只是伸手将他的下巴抬起,迫使他看向自己,淡淡道:“若是那样,你我早该死。”
莫子阑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清。
“复仇与泄愤本是两件事。如你所说,那些人连蛆虫也不如……又何必要和蛆虫置气?”傅清微微敛眉,意外地平息下了心情,朝莫子阑解释,“这世上除了他们,还有霁月光风,有山川虫鸣,有你我……你要睁眼看。”
傅清若有所思:“莫子阑,就算你觉得我是胡说八道,非要坚持你那以牙还牙……寒川境里那朵双生花,还能撑多久呢?”
少年眉睫轻颤,似在挣扎。傅清将他拥入怀中,微凉的灵力灌入体内,为他治疗经脉与神魂。
傅清方才下手时,特意挑了最痛,却不会造成多大伤害的地方。如今治疗起来,也控制着没让莫子阑吃多少苦。
可少年的身子还是抖个不停。傅清几乎疑心,这小孩是在自己怀里抽泣了。
他难得操了点老父亲的心,关注了一下莫子阑的心情:“世上像你这样,能被师尊抱在怀里治疗的弟子可不多,好好记住了。”
莫子阑没应声,正当傅清以为他不打算理自己时,却听耳边传来一句沙哑的声音:“弟子……谨记在心。”
“你若有闲心,不如先把为师之前的话记住了。”傅清朝他肩上敲了两下,“治完了,起来。”
莫子阑贪恋了一下他身上的温度,稍微在傅清身上蹭了蹭才起身。
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傅清只以为他是想起来时抖了一下。见少年脸上一点泪痕都没有,不由笑自己操心得太多,莫子阑也不像是那种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孩子。
虽说伤不大,但还是需要静养一些时候的。傅清于是将莫子阑带回了自己在阴阙域的住处。
阴阙域傅氏曾经是个钟鸣鼎食的大族,又偏好奇巧建筑,连绵不绝的建筑,纵使被魔物摧毁了大半,也总还有剩的。傅清便挑了处较清净的行宫,随意修缮了一下便做了临时的住处。
满山竹林潇潇,门前溪水淙淙,风烟竹坞,倒是有些仙居雅士的风范。
莫子阑挨了那几鞭,终究伤了元气,在回来的路上,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这小孩看着对他百依百顺,其实脾气也不小。傅清只是轻微地愣了片刻,便赶在他倒下之前将人扶住,带回了竹屋。
莫子阑睡的时候很安静,脸色苍白着,半张脸往傅清怀中压下,是极其信任的姿态。
分明知道自己那么不信任他,却还是肯毫无防备地将自己交出来。傅清犹豫了一下,纤长的手指轻轻拨起莫子阑脸边垂下的玄发。
莫子阑之前的质问,还在脑海中回荡不去。
——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傅清知道,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将信任交给什么人的。可他像一块空心的冰雪,只要有人足够温暖,将外层的冰冷融化了,他便能对那人显露出自己柔软的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