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确实过于难熬了。
连呼吸都结出了冰碴,头发与眉睫更是早已覆上霜雪。面上没有一丝血色,被寒气侵蚀的双眼微眯而无神。他不似活人,更像一尊人们为仙人铸造出的雕像。
灵力被抽空,让傅清几近眩晕。只是他还念着些东西。
寒川境被损成这样,内部已经不断震颤发出悲鸣了,与外界的禁制一定也已自行打开。
莫子阑那小孩还在外面,若是回来了,发现被关在外面,不知道要多伤心。若是旁的小孩,甚至是前世的莫子阑,伤了心,傅清也懒得多看几眼。可偏生是今世的莫子阑。
傅清想起昨日,醉酒的少年,唇色殷红似血,漆黑的双眸中,泪水滚落。
仿佛砸在人心上。
他太怕莫子阑哭了。傅清勉强分出一丝心神,取出一张传讯符来,以灵力往上书写。
“寒川境地动,禁制自行关闭。”
想了想,又加了句。
“无碍,莫念。”
灵髓处灵力杂乱,也不知道传讯灵蝶能不能挺得住。他略有些担忧着,将灵蝶放了出去。
灵蝶颤颤巍巍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灰飞烟灭一般,却好在还是战战兢兢伸出了翅膀,扑闪着往外飞去。
可还没扑闪几下,就又晕了头一样,往傅清的方向飞回来,打着旋儿。
傅清心底一沉。传不出去……那便只能快些了。
只是今日怕是要将灵力抽个大半,才能将灵髓从前受的损伤补回勉强可以接受的程度。
不能急呀。傅清轻轻叹了口气。
浓郁的寒气与灵力将他整个包覆起来,身体虽受了损伤,却欢喜的不得了,几乎醉倒其中。
傅清微微阖上眼睛,接受了灵髓的寒气以后,面上竟因浓郁的灵气而显出层淡淡的粉。
心旷神怡,而晕眩无比。
这种状态,被一股突然闯入的热气打散。
浓郁的魔息令人窒息。
傅清猛地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黑暗,神识亦是如此,只觉自己被魔息包覆了。
热忱的、侵略性的、莫子阑的魔息。
傅清心底一惊,将手从灵髓上撕开,后退半步,不期然地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傅清道:“你走。”
他费心修补了那么久的灵髓,莫子阑这一身魔息地闯进来,一不留神就要前功尽弃。况且那小贼功力如此深厚,都不敢往灵髓里面进,这小孩真是什么都不考虑了,才凭着一股气往里面冲。傅清一时好气又好笑,还有些不知从哪而来的心酸。
他按住莫子阑的手臂,将方才的话补全:“我跟你一起。”
灵髓暂时稳住了。若还有问题,两个师兄都能帮着解决。可莫子阑,他若是不哄,怕是能难过上好久。
他推了推,莫子阑还贴着他,一点也不动。倒是愿意跟着他一起走。傅清便只能暂时放弃了,只牵着他往外走。
他走得一步一小心,忧心着灵髓,还顾念着莫子阑。确认退出了灵髓最核心的地方,灵髓与莫子阑都没有太大影响,他才松了口气。
口上还训着:“再担心也不能乱闯,我若不在,你今日怕是走不出寒川境。”
莫子阑还是不应声,只是呼吸粗重,仿佛又带上了哭腔。
“别哭,你不是小孩子了。”傅清探出手想揉揉他的头,却想起自己此时体温太低,怕是会冻坏小孩,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莫子阑滚烫的掌心骤然贴上了他的,伸手一拢,将他的手扣在自己手中。
侵略性的气息,骤然贴近了。
在傅清还没反应过来时,温软而热的气息就贴上了他的额头。
像是怕惊扰了他,一触即分,只留下一阵湿热的气息。
傅清微怔:“你试了我的体温?”
可若只是用手试了额头的温度,最后留下的那股气息,怎么会如此炙热?
莫子阑拿手指轻轻触碰方才亲过傅清的唇,只笑着,不应声。
傅清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没发觉有什么异动,便当是自己在灵髓里待得太久了,才对温度敏感到出了幻觉。
却听莫子阑道:“对不起啊……我以为你出事了、控制不住……魔息就自己涌出来了……”
语气软软的,低低的,温热的气息却就喷在人耳边,连带着那点失而复得的欣喜,都要钻入对方的灵魂。
“我好像该可怜点,让你别罚我的。可是你没事我真的好开心,你赶我走吧……”
你赶我走吧,可我爬也会爬回来的。他在心里偷偷补上下半句。
他本以为段青川关了寒川境的禁制,要将他赶出去。可听到寒川境内持续不断的震颤,莫子阑便想到了更糟的事情。
傅清会不会出事?
若是旁人,怕是会笑话他这样关心则乱吧。寒川境可是傅清的家,连那里都不安全,他还有哪里能去呢?
莫子阑也笑话自己,可当他想到,傅清可能会再一次冰冷地躺在他面前,魔息抑制不住地往外冒。
于是他知道,他恐怕只能当个大惊小怪的傻子了。
“我赶来的时候,寒川境下了雪。是你的雪,好冷啊。”
傅清修炼的剑法能改变天象而引灵雪,若他羽化,青烟失了主人,便会引来一场极其盛大的雪,为主人送行。
前世莫子阑反应过来傅清已死时,天空已经依稀飘起雪花。
可他那时太霸道了,他不想让天地告诉他傅清已死。
他那时,因着魔物的禁咒,能全然控制傅清。于是他鬼迷心窍地,掐断了傅清的最后一场雪。
可今生,若是那场雪是因傅清羽化而生的,他还能拿什么欺骗这天地呢?
看见傅清毫无生气地站在灵髓中心时,莫子阑体内的魔息几乎要控制不住。
他庆幸自己及时看到那只不断打转的传讯灵蝶。庆幸自己控制住了。不然才真是无可挽回。
傅清朝外看了看,果然飘着些许雪花,应当是他方才强行破开灵力封禁时引来的。他知道自己吓坏了这个容易受惊的孩子,可现在无论说什么安慰他,都有些太单薄了。
傅清于是道:“莫子阑,跪下。”
莫子阑没动,仍旧紧紧抱着他。那态势,像是生怕他一旦松了手,傅清就要消失在他面前。
好啊,连他的话都敢不听了,以后还怎么得了。傅清觉得自己有必要端出一点架子来,于是装着凶巴巴地威胁莫子阑:“若再不跪,你就没有师尊了。”
话音刚落,傅清的手就被慌里慌张地松开。
与此同时,他面前便响起了一声掷地有声的钝响。
少年的声音带着点试探,夹杂着还没消解的悲伤,和无可压抑的欣喜若狂。
他轻轻叫:“……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傅清凶猛等级:三岁。
第29章 为师(十)
被他这么叫了声师尊, 傅清反倒有些骑虎难下。
寒川境不是收徒的好地方。两人也都仓促着, 两手空空,该拜师的该收徒的礼全都没来得及准备。若是就这么随意地收了,好像有那么点穷酸。
玉韶子死后,傅清就一直挺想收个徒弟, 不然之前也不会出了想要收别人徒弟为徒的笑话。前世他收莫子阑为徒时,可是大张旗鼓地在扶云境的归一宗主峰上办了一场。那日不说万宗来贺, 总归是依礼隆重地办了的。傅清那时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极豪气干云的。他想,自己的徒弟,要到达比他更广阔的天空。这样想着,草率地应了莫子阑那声, 好似有些对不住自己的雄心壮志。
莫子阑的气息微微发着颤, 就算看不见, 也能想象到,这孩子看着他的眼神,是多么炽热。像是望穿了秋水,才盼得他一声应允。
算了。傅清心道,他只求莫子阑能摆脱天命枷锁,自由地活着罢了。
于是轻轻应了声。
将他的回应收入耳中, 跪着的小孩猛地动了动。傅清几乎疑心他要像平常那样,不管不顾地,扑入自己怀中。
可少年生生忍住了,不知费了多大力气, 才把自己定在了地上。
他垂着头,压低了声音:“我没准备束脩,也没给你敬茶,就这么叫了,你会不会生气?”
语气里也就一星半点的担心,剩下的全是欣喜。也不知是说出来炫耀的,还是真在讨饶。
“生气?”傅清微微垂眸,“省了我的事,高兴还来不及。”
少年刚塌下去的肩立马又挺直了,跪得端端正正的,郑重其事地叫了声:“师尊。”
“嗯。行礼吧。”
莫子阑敛了身上的喜意,却欺负着傅清看不见,丝毫没收敛脸上的笑意,就这样欠着身子,重重叩在地上。
入归一宗,要经九次叩首。这是从来如此的规矩。
傅清当前,莫子阑叠着手压在额下,叩得珍而重之。
·
上一次这样叩首,还是在扶云境中,拜傅清为师时。
莫子阑那时心神激荡,甚至有点想告诉傅清,自己在遇见他时,都经历了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坦白的胆子,将自己的真身瞒了下去。一瞒,便是一世。
他出生时,身上带了魔毒,旁人触之即死,于是打小就被人辱骂成怪物。后来魔毒渐消了,莫子阑却已被抛弃,过了很久食不果腹的浑噩日子。偶然被人救回家中当亲生孩子教养了一段时间,又因魔体不会生长,加之被招摇撞骗的修士指认成恶鬼托生,很快便又被正义的村民们棍棒交加地,打得奄奄一息,赶出村去。
没多久,莫子阑趁着没有月亮的夜晚,偷偷跑了回去。那家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就算听到了莫子阑“恶鬼托生”的论断,也没有对他露出仇恨的眼神。
莫子阑刚被赶出去时,甚至还想着,能不能瞒过旁人,再偷偷地留在他们身边呀。
可是他在黑暗中听到,在自己被赶走后,那两人就因惊惧过度,接连着病榻缠绵,魂归西山。
他到的太晚了。为数不多的、对他释放过善意的人,尸身已经随着熊熊火光,飘散于天地间了。可他找了一晚上,连他们的墓地都找不到。
夜色减淡时,莫子阑回到两位老人的家门前,按着自己曾见到过的凡人那样,朝着空荡荡的屋子叩首。
他那时想,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如此对待了。他在魔物出没的地方大梦数载,在凡人的居区边缘苟延残喘,甚至莫名其妙混进过为修士准备的炉鼎中。
修士让他厌恶,莫子阑正悄无声息地想从修士的地盘中脱离时,却遇上了当时前去代秦乐风恫吓小宗派的傅清。
仙人一眼就发现了这个藏在黑暗中的影子,语气平静地询问他的身份。
他哪敢说呢。多看一眼,都是玷污了这人。于是莫子阑跑了。
却没离开两步,就被人强行冻了回来,身上结了层薄薄的雪。不是很冷,反而像是为他渡上了一层洁白的衣裳,遮挡他浑身泥泞。
他曾经以为,他和傅清是截然相反的。傅清是在光下淡然前行的骄子,而他满身污浊,能与光同尘,便难以奢求更多了。
他本来没有奢望的,也不打算将一颗真心剖出来给谁。可傅清抓他回来后,没伤他打他,反而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徒弟。
莫子阑那时大喜过望地答应了。那场盛大的收徒礼后,等来的却是傅清远去除魔的背影,与谢迟三无不时的试探。五年太长了,每天的日与夜都没有什么差别,一遍遍地重复着,连莫子阑都觉得,傅清可能已经将他忘了。谢迟更是如此认为,便将莫子阑扔进了死人谷。
可莫子阑哪里都走过,区区死人谷,怎么困得住他呢。可傅清让他留在万象宗,他便无所事事地当个无人知晓的影子,见遍了万千不同面孔,连如何长大都在巧合之中摸通了。
他其实很胆小,被扔下一次,能记一辈子。可当那冰雪般的仙人再次出现时,他还是克制不住地想靠近。他就装成一个无知的小孩子,撒着娇,问傅清要些身外之物。莫子阑知道自己最食髓知味了,若是要了更多,怕是会失控。
可他还是成瘾了,当傅清疏远他,那个多余的二师弟满面开朗地来接触他时,就好像有什么地方开始不对劲了。
他很贪心。想要什么,就要让他全然染上自己的气息。属于旁人的,要一点点洗涤干净才行。他好像做了许多许多,连自己都觉得害怕的事情。
他自以为将师尊洗净的时候,傅清已经冰冷地躺在他怀里。
他离开了。这个念头刚出现,便被莫子阑体内的魔讥讽而无可理喻地反驳。
它跟莫子阑说,没有人能离开你。只要你想,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
莫子阑相信了,于是又一次被骗了。第一次,他相信了人间的善意,被赶出村落,害得善人失了生命。第二次相信了人间的霁月光风,被那抔冰雪远远甩开。第三次,他相信了黑暗与恶意。
这次,他失去了一切——傅清,希望,连同自己的命。
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回到了不知是何时的过去。
雪魔体内是一望无际的白,只有些微的剑光,灼伤了莫子阑的眼睛。
能再一次跪伏在师尊面前,他是不是已经透支了此生所有的运气?这可是他在血脉觉醒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求着的事情啊,如此便得到了,日后会不会遭天道报应?
可是他不仅不担忧,反而心里揣了个兔子一般,兴奋的笑意收也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