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那声音似乎正向自己的方向过来,余莫回咽了口口水,定下心神,轻脚向离得最近的那颗树走过去,扒住一根树枝就往树上爬。
毕竟是第一次爬树,他爬了四五米就停了下来,以前看电视剧里的人爬树都是轻轻松松,轮到自己了才发现爬树可不只是个简单的体力活。他满头是汗、气喘吁吁,而那声音已经极近,再有动作怕会被立马发现。他调整好呼吸,坐在一根树枝上抱着树干,静静等待着。
不出几个呼吸的时间,树林中果然走出来一个人影。看来人的模样,只是个垂髫小儿,穿着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古装,背着有他半个人大的背篓,手里还拿着小铁锹。
看来只是虚惊一场。余莫回长舒一口气,不是猛兽就好。而且既然这孩子敢一个人上山,那这片山林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凶猛野兽。
但他也没有就这样放松警惕,依然坐在树上默默盯着那小孩儿。
等到小孩儿走近,余莫回才看见他背上的背篓里已经放了半篓子的花花草草。可能是些草药或是野菜吧,他推测。古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古诗里也有“言师采药去”的故事。看来,这孩子年龄不大,当家倒是早。
小孩儿又走了几步,停在了他所在的这颗树下,并没有抬头向上看,直接放下背篓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去挖一棵野草。余莫回不认得什么中草药和野菜,所以在他眼里那孩子挖的只是一株野草。
这孩子会是炅妩吗?炅妩说他之前是神仙吧?可神仙也需要上山采药吗?余莫回看着那孩子的头顶陷入沉思。
思索之际,他没注意到自己坐着的那根树枝正咔咔作响。
树下的小孩儿还在挖那棵草,小手拿着小锹子有些不会用力,干脆把锹子放到一边,徒手扒开野草根部的土壤。
突然,咔嚓一声,树枝折断。余莫回猛地下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重重摔在了小孩儿旁边,腰下面刚好有块石头,不大,但还是嗑得他疼出了一身冷汗。痛感瞬间全部集中在腰部,仿佛身体其他地方都没感觉了。
没顾得上身体的疼痛,余莫回立马捂着腰就坐了起来。那小孩儿就在他旁边不到一米的地方,但却一副完全没有看到他的样子,头都没有抬,挖草挖得认真。
“喂,小朋友?”他出声试探,可那孩子并没有动作。
“小朋友!”声音又大了些,那孩子还是没有反应。
真的看不见我吗?余莫回心中疑惑,伸手想搭住小孩儿的肩膀:“小朋友你……”可眼看着已经碰到小孩儿的手却穿过了那孩子的身体,他顿时瞪大眼睛。
而此刻,小孩儿也终于将那棵草连着根一起完整地挖了起来,小手仔细拍了拍草茎上的泥土,将那棵草放进了背篓里。小孩儿抬起头,刚好碰上余莫回的视线。
余莫回惊得心脏一顿——这张脸,跟小时候的他一摸一样。
面前的小孩儿还是没有看见他,背起背篓就继续往前走去,而他此时却是明白了现在情况。这小孩儿应该就是炅妩记忆里前世的他,他跑进了炅妩的记忆里,所以只能像个游魂一样看着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人也不会发现他的存在。既然是记忆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那就不是他可以扰乱篡改的。
他拍拍衣服上的土,跟上那孩子。
小孩儿身材不算壮实,但背着半篓子的东西走了半天的路也不见疲乏之色,应该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山林间除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和鸟儿的叫声,就只剩下了余莫回和这小孩儿踩过枯枝落叶的声音。
忽然,小孩儿停下脚步,向侧后方看去,眼神警惕。余莫回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几株长的高的草摇晃着,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有什么东西刚从那里离开。
小孩儿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眼中的警戒并没有褪去。他直直向前,越走越快。树木慢慢变少,阳光越来越晃眼,眼前也渐渐开阔起来。前方就是一处断崖,他疾走的步伐还是越来越快。
余莫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紧紧跟着他。刚刚不还气定神闲地挖草吗?怎么这会儿却直向悬崖冲过去?
而就在小孩儿即将跃下悬崖的那一刻,一个黑色的身影极速而来,抓住了小孩儿的胳膊。
余莫回站在悬崖边,小孩儿则站在悬崖边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石头凸出的地方刚好可以供一个小孩子站立。
小孩儿盯着那个抓住他胳膊的黑衣男子,声音稚嫩却带着些许老成:“这些天就是你一直跟着我吧?你是妖怪吧?”
余莫回一瞬间感觉时空交错在了一起,那黑衣男子——也就是炅妩,正满脸惊愕慌乱地看着小孩儿。那表情,就跟那天晚上他把炅妩从梦里拖出来时一摸一样。
前世今生,见面的第一个表情都是如出一辙。
余莫回笑了起来,想想那天晚上,他也曾经以为炅妩是妖怪吧。
一千多年,沧海桑田,八九岁的前世的他、二十一岁的今生的他,和千年前还是神仙的炅妩、千年以后变成鬼的炅妩,他们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炅妩一点都没有变,面貌长相、神情姿态,甚至是穿的衣服,从未变过。而他自己,即使丢了前世的记忆,却还是会做出跟前世一样的反应。
兜兜转转几千年,他们还是会相遇,还是会发生一样的事。
炅妩把小孩儿拉起来:“我不是妖怪,我是这里的地仙。”
小孩儿很是怀疑地盯着他:“既然是神仙,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根本就是想把我吃掉的妖怪吧?”
炅妩一愣,笑了起来,摸摸小孩儿的头:“我真的不是妖怪,我是担心你一个人上山会遇到危险,所以一直跟着你。”
“我为什么要信你?”
“如果我要吃掉你,那我不早就动手了?”
小孩儿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是信了炅妩的话:“看你长得好看,应该不会是妖怪。我叫余九,你叫什么?”
“我叫炅妩。”
小孩儿点点头,抓着炅妩的手没有放:“我现在要下山了,你要送我吗?”
“好啊。”炅妩笑得温柔,牵着小孩儿的手带他下山去。
孩子和地仙,就这样轻易地成为了朋友。而后的每一天,炅妩都陪着余九一起在山上采药和玩耍。村子里几百号人,炅妩只在余九面前显过身形。
余莫回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看着前世的他和炅妩,看着他丢了的前世记忆。而此间他也慢慢知道了些其他信息。
这座无名的村子与外界隔了一座山,山高路险,所以村子基本上算是与世隔绝。余九的祖辈乃是某朝大将,因兵败触怒圣颜,后逃亡至此才定居下来,余九就是他们定居此处后的第九代后人。而余九的父亲余八则是村里的郎中,所以他从小跟着父亲学认草药,也被父亲逼着自己上山挖草药。
“你父亲不怕你遇到危险吗?”炅妩听余九说这事儿的时候很是愤懑不解,“我都因为担心你所以一直跟着你,你的父亲母亲就不担心吗?”
余九倒是不像炅妩这么大反应,只是淡定道:“父亲跟我说不要去太高的地方,也不要去太深的林子里,外面没危险的。”
炅妩还是皱着眉头,小声嘀咕:“可也不能真的让你一个人上山啊,你才多大啊……”
“可现在不是有你陪着我吗。”余九不以为意,看着炅妩,表情坦荡真诚,“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草药,可是现在有你陪着我,所以上山挖草药成了我每天最期盼的事情。”
他停了一下,又说:“如果我不是一个人上山,那你就不会跟着我,我也不会认识你,那该多遗憾呀……”
炅妩笑了起来,知道余九说的是心里话,并不是刻意讨好他。他捏了捏余九的脸,问:“想去山顶看看吗?”
余九顿时眼睛放光:“想!”但转而又立马沮丧了起来:“可我爬不上去啊……山太高了……”
“想什么呢,”炅妩把他抱了起来,“有我在怎么会让你自己爬呢?”
一股纯粹的灵气呈旋涡状围在了他们身边。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灵气顺着风的轨迹,带着他们去到了山顶。
草木茂盛,他们找了块儿岩石地,石头上只有青苔覆盖,没有树木,视野相当开阔。余九没有从炅妩身上下来,继续抱着他的脖子。整片村落的房屋和农田尽收眼底,他眼睛里满是惊艳。
“我看到我家了!”
“那么大的老黄牛现在看着只有芝麻大!”
“田地都是四四方方的,好整齐啊!”
“这里的风好舒服!”
余九叫着、惊叹着,炅妩也只看着他笑,仿佛天地之间所有的自由与美好都给了他们。万物生息,吐纳着馥郁的灵气,风一吹,就是日月朗朗、晓风杨柳、千里莺啼。
“你们……诶呦!”
他们回过头,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少年踩到湿滑的青苔,摔了个狗啃泥。余莫回一眼就认出了那少年,是即使年龄变了,但是面貌骨相却相差不大。
少年爬起来,衣服上、脸上都沾了青苔和泥土:“疼死我了!”他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余九从炅妩怀里下来,两人一同上前扶起少年。
“你也是地仙?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炅妩问。
“我似……诶呦!”少年刚要说话就立马捂住了嘴,眼泪彻底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怎么了?哪里疼?”
“我咬到舌头了……”少年委屈巴巴地说。
余九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年也觉得尴尬,灵气在周身一绕,衣服立即恢复了干净,丝毫不见刚才摔了一跤的窘迫,他清了清嗓子:“我叫榕亓,乃是对面村落口头的千年榕树孕育而生,是那一片村落的地仙。”
他说得骄傲,炅妩却是忍俊不禁:“榕亓是个好名字,可过于大气庄重,不合你的脾性,要不我们叫你冒冒吧,冒冒失失的冒冒,和你很配。”
榕亓一下子涨红了脸,余九也笑着,忍不住提醒:“你单弄干净了衣服,可脸上的泥还没擦呢!”
榕亓慌忙擦了擦脸,于是脸干净了,衣服却又脏了。炅妩和余九笑着,他也没忍住羞赧地笑了起来。
三人就此相识,至此,一切都如此美好。
可东海海底鲲鹏的遗骸之下,炅妩的脸上却分明地挂着两行清泪。
第 21 章
余莫回像个游魂一样跟在炅妩身边晃荡了三四年,他不是没有试图叫醒炅妩过,但是每次他想碰炅妩都是直接穿身而过。
刚开始还是每天试几次,时间长了习惯了,也就变成了每天都在炅妩身上穿来穿去、穿来穿去……
他怀疑这怕不是天道为了磨练他的耐心而搞出来的,这在别人的记忆里一待就待个三四年,哪个正常人会受得住啊?他在自己的记忆里都没待过这么久,也不知道外面现实世界里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
时间说起来长,但有时候过起来却并不觉得长,似乎也就是花开花又落的时间,余九已经十二岁了。
这三四年间,无论风雨,余九每天都会上山采药,去见炅妩,榕亓也时常来找他们玩儿,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余莫回知道这样日子不会长久。
他在等一个变故的到来。
与往常一样,余莫回在炅妩身上穿来穿去的时候,余九踩着阳光上了山。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似乎只是个平常的一天——如果那支黑衣铁面的军队没有来的话。
风回山山势高峻,人言“风至也归”,所以才得了个“风回”的名字。且山路崎岖险要,可以说是一个天然屏障,直接将这个无名的村子于外界隔绝了开来,连收赋税的都是五年来一次,一次收五年的份。每次来收赋税的官员都叫苦不迭,从山对面过来就要去掉半条命,更别说还要一次把五年份的赋税一起运回去了。
上次收赋税是在两年前,所以这群黑衣铁面的军队绝不是来收赋税的。
余九被炅妩抱着,遮掩了气息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这支军队约莫有百余人,黑色铠甲将他们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狰狞的玄铁面具也将他们的容貌遮住,只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漆黑深邃的巨大瞳孔充满了他们的眼睛,没有一点光彩,冰冷、死气沉沉。
他们的步调整齐划一,即使在深山密林之中也保持着整密的队形,行进速度快且不见疲乏之色。
更不正常的是,炅妩在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人气。他们也不像是尸体,尸体身上会有附着的鬼气,可他们没有鬼气。
他们举着朝廷的官旗,向余九的村子走去。
等他们走远,余九才害怕的小声问道:“他们说谁?朝廷的人吗?为什么会这么奇怪,感觉冷飕飕的。”
炅妩眉头紧皱:“不知道,他们不像是人,也不像是鬼。村子可能要出事,我得去跟着他们,你就在这儿别动,等我回来。”说着,他就要走,却被余九扯住了衣袖。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炅妩表情严肃,“我看不透他们,而且他们人数众多,太危险了,我不能带你去。”
“可你留我一个人在这儿,万一我也有危险怎么办?你带我去,我不会扯你后腿,情况一危险我就跑!”
炅妩犹豫了下,还是抱着余九追了上去。
黑衣铁面的行军部队很快就堵住了村口,黑压压一片,气氛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