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哪儿,你抬起头就能看见我。”
说完,女神闭上眼睛,生命的火光彻底熄灭。
女神的身体化作无数光点,源源流向天上,一道宽阔浩渺的长河横贯了夜空,闪烁明亮,将月宫照亮,宛如白昼。
余莫回和炅妩冲出去,被银河的璀璨所震撼。
一个白色的背影出现在了桂树下,他也看着天上的银河,沉默着。
青烟状的敖清飘散到桂树下的人身边,虽然她没有实体,可余莫回却觉得她也仰着头在看银河。
“从今往后,你,就是嫦娥。”白色的背影说道。他的声音并不低沉,却有着无尽的威严。
“我怎么会是嫦娥呢?我只是月宫中粘了嫦娥的一抹仙气才生出灵智的青烟呀。”
“我说你是,你便是。”言罢,白色背景消失不见。
青烟缓缓流动、凝聚,化作一个清丽的美人。她穿着跟女神一样的衣服,却有着跟女神截然不同的外貌。
她看着宽阔浩渺的银河,喃喃道:“我怎么会是嫦娥呢?嫦娥耗尽了生命,悔恨却依然是长河奔流不息。”
第 24 章
敖清在月宫的日子过得很是无聊。
除了偶尔在月宫中晃荡几步之外,就是坐在桂树下看天上的银河。
银河宽阔,星点如浩渺的水波翻起白浪,浩浩荡荡的从天际涌流出来,横跨整个天空。
她看着银河,如同看着女神,女神也在看着她吗?
余莫回和炅妩时常会去跟她说话,可敖清听不到、看不见,只重演着过去的记忆。
“你知道那位女神的事情吗?”余莫回问炅妩。
炅妩摇摇头:“我也一直以为嫦娥只是奔月的那位,并不知晓其他。我只区区两千岁的年纪,远古时代的诸神传说也未有多少耳闻。”
区区两千岁……余莫回心中默默吐槽……两千岁难道年纪很小吗……
进了敖清的记忆世界之后炅妩就失去了听余莫回心声的能力,但是看着余莫回这副表情,他还是很容易就猜到了余莫回的心思。
他勾了勾余莫回的手指,佯怒道:“你嫌弃我老啊?”
“没有没有……”
“怎么就没有?你这表情就是在嫌弃我老……”
余莫回吃瘪,心道果然自己这段时间对炅妩越发信任了,在他面前全然不掩饰内心,心里想什么都直接放在脸上。
他也知道炅妩不可能为这事儿真跟他生气,犹豫了会儿,干脆直接抛出了心里最真诚的疑问:“两千岁在神仙里算很年轻的吗?”
炅妩轻笑了起来:“这要看跟谁比了,若与天道比,我怕是就如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若是与西王母、东王公他们比,我可算个十五六的少年。和榕亓、丰声比,我则又勉强算个哥哥类的角色了。”
余莫回思索了会儿,又问:“你知道天道大概多大年纪吗?”
“我只知道自盘古开天劈地时天道便已经是天道了。”
两人继续盯着敖清。敖清似乎也是嫌日子过于无聊,开始给自己没事儿找事儿做,今天看看石凳上的刻纹,明天摸摸床榻的手感,后天又把玩几个茶杯……将月宫中的器物挨个儿摸索了一遍——除了大殿中的那盏镜子。
她似乎总在刻意躲避那盏镜子,走路都是绕道走,却总会在大殿侧门看它几眼,就像那镜子是某种神秘的禁忌一般。
余莫回站在镜子前,镜子显不出他的身影,伸手触摸,却可以感触到镜面的光滑。
炅妩也伸手摸了摸,闭上眼细细感受,再睁眼时眼中已带了些惊讶:“这镜子……”
“怎么了?”
“我从未见过拥有如此浑厚神力的法器,却不含任何攻击性,浑厚、强大也柔和……”
余莫回皱皱眉,不是很明白炅妩的意思。他敲了敲镜面:“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镜子没反应,炅妩却满脸震惊疑惑。
不用想也知道炅妩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余莫回问:“白雪公主知道不?”
炅妩摇摇头。
然后余莫回就拉着炅妩坐在镜子前把白雪公主的故事讲了一遍,然后又接着讲了灰姑娘、小美人鱼和卖火柴的小女孩儿的故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看敖清整天不是发呆就是到处晃荡,不如跟炅妩讲讲话。
故事讲完,敖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镜子面前。
在敖清面前,这盏巨大的镜子就真的如同普通的镜子一样,映出她的身形样貌,并无什么异样。
但余莫回知道这怕是某个重要的事情的起点,一把拉着炅妩站到了敖清身边,与她一同看着镜子。
敖清盯着镜子半天,神色纠结,好奇与忧惧在她的脑海里打架,最后好奇略胜一筹,她缓缓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镜面。
镜子瞬间以她手指触碰的那点为圆心漾起水波,一圈一圈,扩至整个镜面。凡是水波荡漾过之处,皆开始显出画面,就像电影幕布一样。
波纹渐渐消散,镜面上已然是一副热闹的街景图。
叫卖声吆喝声都从镜子里传了出来,嘈杂喧嚣。卖小物件儿的年轻人、卖糖葫芦的老婆婆、担着扁担的黝黑农夫、赶马车的精神小伙、举着拨浪鼓奔跑的孩子……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凡人们。
敖清低低惊呼出声,呼吸急促。她捂住嘴巴,眼泪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触碰镜面,喃喃道:“这……是人间吗?”
她的双手轻柔而缓慢地抚过每一寸镜面,生怕惊扰了镜子里的人们一般。
富家的子弟桀骜不驯,跨上骏马奔驰在街道,也不顾冲撞了几个行人。卖烧饼的摊子被撞倒,烧饼掉了一地,几个乞丐饿狼似的捡了几个揣在怀里、撒腿就跑。老板站着叫骂,却又大哭起来。周围的行人帮老板扶起摊子、捡起烧饼,拍拍老板的肩膀以示安慰……
敖清隔着一层镜面触摸人间的烟火气。
“这便是人间吗?这便是女神说的人间吗?”眼泪终究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趴在镜子上,放声大哭。
余莫回站在一旁,并不明白敖清这突然间的情绪转变,但终归是说不出来什么吐槽的话,只能沉默不语。
“她……大约是第一次看见人间的样子吧……”炅妩也被敖清的情绪带动,红了眼眶,“她说她只是一缕粘了仙气而生出灵智的青烟,必然是从一开始就一直待在这月宫中从未离开过,长久与女神朝夕相伴。”
余莫回接过话:“我之前推测女神应该和你一样是什么地方的地仙,可后来她的辖地出了什么事故,或许百姓也都是遭遇不测,她才会这么悲伤地孤身待在月宫里。她可能之前跟敖清说过人间的事,所以敖清这会儿看见人间的景象才这么激动。”
“女神成了银河,所以她也重新找了寄托。”余莫回总结道。
等敖清哭够了,往后的日子又开始变得十分规律。
她不再到处晃悠,也不再盯着银河发呆,只是长久地坐在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的人间生活。
用余莫回的话来说,她就像在看一部永远放不完的电影一样,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街头巷尾、三教九流、市井喧嚣,刚开始看还会觉得新奇,但是这样没日没夜地看久了,就会发现世间种种,左右也就么些事儿,都大差不差。
余莫回看着看着就倦了,头靠在炅妩肩上打瞌睡。每每醒来,敖清和炅妩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看镜子,兴致丝毫不减,仿佛人间的时时刻刻、大事小事都是有趣至极的。
睡得太久了,余莫回脑子里的睡意早就消耗殆尽,可脑袋却也因为睡太久而昏昏沉沉的。他靠在炅妩的肩膀上没动,半睁着眼看敖清和镜子:“真有那么有趣吗?左右也就那么些事儿,看久了就会发现基本上所有的事都没什么太大区别,我这都不知道睡了多久了,你们怎么还兴致勃勃的?”
炅妩语气里带着笑:“世上连两片相同的叶子都没有,怎么会有相同的事情呢?人事变迁、改朝换代,所有的事物都在一直改变。每件事、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各有各的有趣、各有各的可爱。”
“狡猾的人各有各的狡猾法,贪婪的人各有各的执念。贪嗔痴怨、爱恨情仇,不就是人间的日常吗?可你们凡人自古到今的笔墨都没能写得尽,我们又怎么会看腻呢?”
余莫回没说话,昏昏沉沉的脑袋让他处理信息的速度变慢了不少。
古往今来,时代在变,生活方式在变,人也在变,可炅妩所说的“贪嗔痴怨、爱恨情仇”却没变过。炅妩把“贪嗔痴怨、爱恨情仇”细化为了件件不同的事,可他却觉得这些不同的事都可以被概括为“贪嗔痴鬼、爱恨情仇”这几类。
人世间千万年这么些事,不就是后人踏前人的后尘,将别人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吗,有什么有趣的?
不止是人,仙界冥界的神妖鬼怪,或许也是这样,旁人走过的路自己再走一遍,“贪嗔痴怨、爱恨情仇”这八个字到哪儿都适用。只不过人间的事仙界冥界都看得见,而仙界冥界的事人间却看不见罢了。
但是,也许是他本就生在人间,身处其中自然不会再对其有何向往。凡人总编些神仙妖魔的故事,说白了也都是因为向往和好奇。
仙人怕也是这样,因为不曾融进过人间边对人间的生活十分向往,连人间的一片落叶、一滴水珠在他们眼里也都是有趣的,却没看见自己身旁也有仙树正在落叶,花草上也沾了仙露。
良久,余莫回才又开口:“你也觉得很有趣吗?村子几乎与外界隔绝,日升日落,春种秋收,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是反复做着同样的事,在你眼里,这些事都是不一样的吗?都很有趣吗?”
炅妩沉默了,再出声时已经笑意不再,反带了点苦涩:“有趣啊,每一件事,都很有趣。一只鸡生了蛋、一只虫飞到了房檐、一只鸟筑了巢,再小的事,我都会觉得有趣。因为那是我深爱的土地和我深爱的人们。”
“所以,是因为爱才觉得有趣吗?”
“嗯。”
余莫回嘴角一弯,爱啊……他又沉沉睡去。炅妩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嗅他发间的气味。
镜子前的敖清嘴角也弯弯的,看着镜中的一个风流少年郎,眼里闪着光。
第 25 章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就已经出落得风流倜傥、俊秀潇洒。文能出口成章,武能单挑二三壮汉不落下风。他骑着骏马扬鞭上路,就会引得全城年龄相仿的少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只求能看他一眼。
这样一个出生官宦之家的俊朗少年郎,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谁能不喜欢呢?
敖清也被他吸引住了,眼中的欣赏爱慕满得像是要溢出来。
余莫回迷迷糊糊间醒来过两三次,发现镜子上的影像都是同一个人,这才打起精神坐正了身子:“敖清这是……爱了?”
“八成是的。”炅妩捏了捏自己早就被余莫回靠得僵硬的半边肩。
余莫回瞥了一眼炅妩捏肩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盖上带着点儿肉粉色,很是好看。他坐到炅妩后面,像模像样地给炅妩捏起了肩膀,嘴上却说着敖清:“所以吧,三界之内,都左右不离‘贪嗔痴怨、爱恨情仇’这几个字。我估计敖清要栽了,之后被捆上捆仙锁八成也是因为这事儿。”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敖清的眼里已经没有其他的凡人了,巨大的镜子上只留下少年一人的特写。少年笑,她也笑;少年哭,她也哭。她将她的感情都给了少年,即使少年并不知道月亮上有个神仙如此爱慕自己。
余莫回看着她这反应直摇头:“栽了栽了,铁定是栽了。”
这样影随身动般的喜怒哀乐持续了好几年,然后结束在了少年成婚的时候。
门当户对的婚事,两方父母一拍手就定了下来。喜乐红轿,贴满红纸挂满红灯笼的府邸,爆竹和道贺的人们,娇美的新娘和俊朗的少年,一下子让敖清的梦醒了一半。
余莫回看见敖清的瞳孔都在颤抖,她伸手摸着镜子上少年的脸,却终究是不能真正触碰到他。
镜子里,少年意气风发,欢欢喜喜拜完了天地,喝酒喝得脸红耳热。他的喜悦是真切的、实实在在的,但敖清的嘴角却扯不出半丝笑意。
“敖清这在我们人间叫做单相思。”余莫回在一旁说着风凉话,没有丝毫同情的意思,“以这小伙子的人气,他结婚的时候城里哭断肠的姑娘肯定不少,只不过多了敖清这么个神仙罢了。”
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笑了出来:“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我妈看的电视剧里,什么神仙妖魔、总裁经理,一切剧情的发展都是因为主角之间爱得死去活来,最后洒够了狗血才让男女主角在一起。”
敖清似乎并没有听见他这些风凉话,还是一直看着她的少年,只不过满腔深情里掺了些哀愁。
少年当了一生的官,风风雨雨都见识了个遍,一妻六妾五子二女,直至七十三岁病倒在床,气数将尽。
敖清急了,这个躺在床上满脸皱纹的老头,这个她喜欢了六十年的凡人,终究还是要衰老死亡的,可她只能待在镜子前看了他六十年。
六十年的爱慕,如果从未说出口,那还有什么意义?
她想去见他一次,好不妄这六十年的真心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