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手臂一僵,道:“这水是活水,蠢货。”
烛尤冰冷的目光从裴云舒身后投到皇帝身上。
皇帝不去看他们,他出了池子,又变了变神情,待到脸色苍白面无戾气之后,才施舍地给了裴云舒和烛尤一个眼神,“还不起来?”
裴云舒不明白他这个是什么意思,看过的话本中各式各样的内容在脑子里面一一闪过,但脚也泡够了,他也就顺势起身,看看这人间皇上是想要做些什么。
烛尤在他身旁道:“爹爹,等一等。”
烛尤从水中起身,穿好鞋袜之后伸出手,抬起裴云舒的小腿,为他擦去脚上的水珠。
诚如他所说,他长得越大,手也越大,如今一手便能握住裴云舒的脚踝。
裴云舒挣了挣,烛尤抬眼看他一眼,道:“爹爹别动,秀才先生让我多多孝顺你。”
裴云舒道:“秀才先生?”
“嗯。”烛尤随意应了一声,心神全放在了手上,只觉得触手一片温热,白里透粉,宛如一块上好的暖玉,他的手指“不小心”划过裴云舒的脚背,裴云舒抖了一抖,忍笑道:“烛尤,孝顺爹爹就要好好孝顺,怎么能出错呢?”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玩,便玩闹一般,轻轻踩了烛尤胸膛一下,佯装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
“做的不好,爹爹得罚你了。”
烛尤只觉得胸口被踩的地方犹如被火撩过一般,心口砰砰剧烈跳动,他舔舔唇,爹爹两个字刚说出口,那边没有眼色的皇帝就道:“朕不想看你们父子情深。”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把烛尤给浇了一个透心凉。
回过神来后,裴云舒已经穿好了鞋袜,把他也给拉了起来。
皇帝看到他们二人站起了身后,二话不说就躺在了地上,虚弱地唤了一声:“长榷。”
烛尤此时正心生暗火,似笑非笑道:“这处布了结界,皇上又是在喊谁?”
皇帝面不改色地站起,又走到了门前躺下,用脚踢了下门,脸色苍白道:“长榷。”
这次外面的将军总算是听到了,将军连忙走进房内,一眼便看到了已经恢复冷静的皇上。
他蹲下身,单膝跪在一旁,扶起皇上,表情松了一口气,“陛下。”
“多亏有两位仙长,”皇上的目光投在了裴云舒的身上,“仙长功力深厚,让朕难得有了一丝清明,朕感激不尽。”
说着,皇上眼中已经含上了热泪。
“……”裴云舒目瞪口呆。
“仙长,”皇上虚弱地抬起手,攥住了裴云舒的衣摆,一副无以回报激动非常的模样,“仙长有如此本领,还请驱走我身上妖邪,彻底救我一命!”
裴云舒道:“你——”
你身上本就没有妖邪。
皇上突然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他咳得分外吓人,胸膛不断起伏,身上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
裴云舒闭嘴默认。
将军唤人来给皇帝诊脉,便同裴云舒和烛尤二人等在了殿外,他朝着裴云舒深深弯下了腰,“谢仙长出手相助。”
裴云舒避开,“不必如此。”
将军还是坚持,待行完礼后,他抬头,朝着裴云舒露出一个略显松缓的表情,道:“那日我受伤,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却是喜从天降。”
裴云舒:“谬赞。”
将军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对上了烛尤投来的目光,他眼中一闪:“令郎气势不凡,没想到仙长瞧起来如此年轻,却已经有一个这个大的儿郎了。”
到如今裴云舒也未曾告诉将军他的姓名,将军只能尊称他为仙长。
裴云舒嘴角勾起,真有了几分被别人夸赞儿子的高兴。
裴云舒和他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有宫人从房内走了出来,说是皇上要见将军。
将军进了宫殿里面,烛尤看着他的背影,问道:“爹爹,你觉得这个将军如何?”
裴云舒想了想,道:“是个忠君报国、知恩图报之人。”
但烛尤却看得分明。
这将军明明就是个冷血之人,不懂报恩,甚至会恩将仇报、反面无情。
若是救他的不是爹爹,而是其他不感兴趣的人,他必定不会浪费片刻时间去寻所谓的“救命恩人”。
找寻了爹爹许久,浪费手中兵力,甚至抛下手下将士,不管他们死活,日夜兼程地来找到了爹爹。
一匹恶狼,装成一副有情有义之人,肆意骗取着爹爹的好感。
烛尤不打算直接同爹爹说,他打算让爹亲眼去看。
待爹爹大惊失色的时候,便是他拥着爹爹好好在怀中安慰的时候。
再告诉爹爹,世间除了烛尤,都是这般虚伪的模样,爹爹只能信烛尤,也只能对烛尤有好感。
第79章
过了片刻, 将军从宫殿内走了出来,他径自走到裴云舒面前, 面上露出几分无奈神情,“仙长, 请恕我不能护送仙长回府了,长榷还有要事去做, 我已派人在宫外等待, 仙长可随他们回府。”
裴云舒皱了皱眉。
他只是稍微皱了皱眉, 将军就妥协道:“算了,仙长随意就好, 只是夜晚更深露重,还望仙长能早早回府歇息。”
他如此低的姿态,一旁的侍卫也面露惊骇, 随即赶忙低下了头,不敢暴露。
裴云舒正要说话, 殿中又走来了一个宫人,宫人请裴云舒和烛尤入殿。
他们走进宫殿, 正看到了从床上起身的皇帝,殿内此时已不留一人, 皇上见他们进来,打开了一道机关, 一方密道就出现在了床榻之下。
皇上低声道:“请两位仙长随我来。”
他如今看起来倒是分外客气, 仿佛刚刚在泉中骂出“蠢货”二字的不是他一般。
若他不是人间之皇, 若在他面前的不是裴云舒, 怕是在那会儿早已会被怒而杀之了。
裴云舒和烛尤跟着他下了密道,密道尽头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密室,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和尚在里面端坐着念经。
这和尚瞧着分外面熟,听到外来的脚步声后就睁开了眼,也是又惊又喜道:“原是两位道友?!”
这人正是裴云舒等人前往妖鬼集市时所路过的姻缘寺的方丈,正是这位方丈的相助,裴云舒才知晓自己体内有情随蛊的存在。
“方丈,”遇见故交,确实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裴云舒上前,面上带笑,“许久未见方丈了。”
“是许久未见,道友的修为也增进得令老僧也看不出来了,”和尚笑呵呵道,“有了道友相助,想必陛下更为安心了。”
烛尤皱眉,他目光不善地看着和尚,出现了一个爹爹认识而他不认识的人,这无疑让他极为不悦。
老方丈在他的目光下抖了一抖,强撑着笑道:“小道友还是如当年那般气势凛人,只是不知是何原因,怎的还变小了?”
“当年?”烛尤微微眯眼,他侧头看向裴云舒,“爹爹,他口中说得可是龙父?”
“龙父?”老方丈大惊失色,“那蛟竟是化龙了?!裴道友竟是与他共育一子了吗?!”
他连忙睁大眼睛,细细看着烛尤,越看越是心中震荡,“这、这孩子同他父亲竟然如此相像!”
“……”裴云舒有口难言,“方丈莫要误会……”
他想说他和那蛟龙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熟。也想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龙子”“龙父”,但是这些,还全都不能说出口。
只能又憋屈,又干巴巴地解释一句。
老方丈已经误会了,他一脸了然地点点头,“裴道友放心,老僧我并非多嘴之人。”
烛尤在一旁若有所思。
原来他与龙父长相如此相像吗?
他心中忽而升起了某种可怕的念头。
见他们说完了话,皇帝才走上前,朝着裴云舒深鞠一躬:“方才冒犯了仙长,还请仙长莫要同我计较。”
裴云舒摇了摇头,问道:“你如此装疯卖傻,到底是何原因呢?”
凡间的帝王素有英明声望,备受百姓爱戴,虽为人皇,但真龙之气很是强盛,如此众心所望,又使这“龙气”更为强盛,可以震撼一些不入流的妖邪,应当也没有必要装疯卖傻才对。
皇上听闻,他直起了身,深目中映着烛光,显出幽暗肃杀之色,那一张在泉水中分外狰狞狼狈的面容,在此时终于天威非凡了起来。
“朕不得不装疯卖傻,行如此丑陋之事。”
皇上低声道:“朕能感觉到,有东西在窥伺朕的身体。”
*
皇上的意思是,他觉得有人想要夺舍他的身体。
“两年之前,朕已经觉出了不对,”皇上道,“我常于梦中迷失,数次以为梦里才是真实,曾经一次甚至在梦中沉睡过整整十五日,天下都将大乱。”
“那之后,朕心中犹疑,便私下探寻过许多寺庙,才在方丈这得来了一丝半点的缘由。”
老方丈在一旁叹了口气,“我找来寺庙中的僧人为陛下念了三天三夜的经,然后,我竟然在陛下的身体内看到了几缕魔气!”
“黑稠如雾的魔气!”老方丈现在说起来仍是不敢置信,“若不是人皇有真气庇佑,早已被这魔气给占据了身体!”
裴云舒神情一冷,他问:“是否是托附于一枚戒指上的魔气?”
他没忘记他在水底宫殿见到烛尤时,那枚戒指想要占据烛尤的肉身。他初见到那黑影时,正是在神龙秘境的梦境之中,这魔气同梦境,与那黑影完全相同。
皇帝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喃喃自语,“戒指?”
老方丈接着道:“我除不了深入陛下体内的魔气,只能暂时压制再缓而除之,陛下不知这魔气因何而来,但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探,便不敢暴露实情,只能装疯卖傻,越加残暴、喜怒不定,既让暗中窥伺的人不会怀疑,也希望能让想要夺舍陛下的魔物厌弃陛下的身体。”
“魔物的眼光真是极高。”烛尤道。
不论别的,人间帝皇的身材与样貌,确实是一等一的好。
眼光确实挑剔,裴云舒心道,他连你的肉身都看上了眼,据他话中含义,似乎也看上了无忘尊者。
一方是修真界的大能,一方是人间之皇,烛尤更是快要化龙的蛟龙,那黑影想要夺舍其中一人,还是想将自己分为三份,到底是何居心。
裴云舒吐出一口浊气,打起精神问道:“皇上可曾想起来接没接触过一枚戒指?”
皇上的神情有些微妙,他在烛光下抬起手,手面光洁,无一物配饰。
“梦中……”他不甚确定地道,“梦中似乎带着一枚戒指。”
老方丈问:“裴道友,那戒指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戒指中藏着魔气,魔气黑如活水,”裴云舒道,“因着人皇身上有真气佑体,那枚戒指怕是只能在梦境中现身。”
他沉思一会,“方丈从皇上体内可以看到魔气,那应当说明,这些魔气已经浸入他的魂体了。”
方丈和皇上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
裴云舒摸了摸自己的储物袋,“若是可以进入皇上的梦境,倒是有机会可以将戒指毁坏,接下来清除了魔气,就不用担心了。”
皇上神情忽的一亮,又黯淡下来,“进入梦境,还能有这鬼神手段?”
裴云舒瞥了一眼烛尤,烛尤的幻境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要是他还记得怎么使用幻境,应当就可以带着他们入梦,可如今烛尤还未恢复,裴云舒不确定他还会不会了。
他不抱希望地问:“云椒可以吗?”
被裴云舒这么期盼的眼神看着,烛尤怎么会说不可以?
他点了点头,“给我两日时间。”
他本能的认为入梦之事对他来说不难,但事关爹爹,他还需谨慎。
*
将军应约来到酒楼,一些权贵子弟连忙起身,朝着将军问好。
将军坐在窗边,接过身旁人恭敬递过来的酒水,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对面的权贵子弟彼此使了一个眼色,没过多久,就有一个面容姣好、干干净净的美人走了进来。
这美人胸前平平,却是男生女相,见着这么多人朝他看来,双颊一红,美目羞涩闪躲,青涩如山中雨后娇花。
有人连忙把美人推到将军身边,讨好地朝着将军笑道:“将军,这是尚书郎家的小儿子,长得极为貌美,甚至在庙会之上扮过多次观音,要比仙人还要美。”
将军闻言,掐住了美人的下巴,眯着眼看美人。
美人红晕如星辰点点,双目含情带水,颤颤巍巍道:“将军……”
“比仙人?”
将军喃喃自语,放开了美人,他将酒水一饮而尽,“我身边就有一个真仙人,还要什么假观音。”
桌上洒落的酒水中倒映着一双野心灼灼的双目。
能把真仙人留在身边,这才是让人大快的美事。
*
对于烛尤来说,制出幻境犹如本能。
自然梦境梦到什么,也是由他做主的。
烛尤由此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两日后,约定好入梦时辰的皇上端正躺在床上,准备进入梦乡,老方丈保护在他的身边,口中念着经,得以压制皇上体内的魔气。
裴云舒和烛尤不在此处。
皇上面色平静,老方丈停下诵经,安慰道:“陛下放心,两位道友修为高深,必定会护得陛下周全。”
皇上摇了摇头,“朕只是在想,朕的大将军有没有参与此事。”
老方丈道:“魔气是魔物才有,大将军是活生生的人,他使不出如此手段。”